<p class="ql-block">窗臺上的茉莉又開了,細(xì)碎的白花綴在青枝間,像極了她當(dāng)年別在發(fā)間的那朵。七十歲的手指撫過花瓣,指尖的褶皺里積著幾十年的光陰,卻總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被她的笑靨輕輕拂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一次見她,是在1968年的夏天。生產(chǎn)隊的曬谷場剛收完早稻,空氣中飄著新米的清香,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蹲在谷堆旁撿稗子。陽光斜斜地落在她的側(cè)臉上,把細(xì)細(xì)的絨毛染成金色,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濡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我抱著一摞空籮筐從她身邊走過,腳下的木板突然咯吱一響,她猛地抬起頭,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當(dāng)心些。"她開口時,聲音像山澗的泉水,帶著點怯生生的清甜。我一時竟忘了回話,只看見她臉頰上泛起的紅暈,比曬谷場邊的晚霞還要好看。后來才知道,她是縣里派來的插隊知青,叫林薇,剛滿十七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時的日子過得慢,慢得像曬谷場上的日頭,從東邊移到西邊,要走整整一天。我們常在收工后一起去河邊洗衣,她的木盆里總放著一本翻舊了的詩集,趁著晾衣服的空檔,就坐在青石板上輕聲念。"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她念詩時,睫毛會輕輕顫動,像停著兩只欲飛的蝶。我聽不懂卞之琳的纏綿,卻記住了她念到"達(dá)達(dá)的馬蹄"時,眼里閃過的向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有一雙極巧的手。那年冬天特別冷,我的棉鞋磨破了底,腳趾凍得通紅。她看在眼里,第二天就把自己的棉被拆了一角,用里面的新棉絮給我納鞋底。夜里的煤油燈昏黃搖曳,她坐在灶臺邊,針腳在布面上起起落落,偶爾被扎到手指,就悄悄往嘴里吮一下,再繼續(xù)低頭忙活。我坐在對面看著她,看她額角滲出的細(xì)汗,看她專注時微微蹙起的眉,心里像揣了個暖爐,連凍裂的腳后跟都不覺得疼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開春后,她要回城了。臨走前的晚上,她把納好的棉鞋塞給我,又從包袱里拿出一個小布包,里面是曬干的茉莉花。"這是我在屋后種的,曬干了泡茶喝,能安神。"她的聲音有點哽咽,月光從窗欞漏進(jìn)來,照在她微微泛紅的眼角。我想說些挽留的話,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只能緊緊攥著那雙還帶著她體溫的棉鞋,直到指節(jié)發(fā)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走的那天,我沒去送。躲在曬谷場的草垛后面,看她背著帆布包,跟著知青隊伍往公社門口走。走到岔路口時,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往曬谷場的方向望了望。那天的風(fēng)很大,吹起她的衣角,也吹亂了我的心。我看見她抬手抹了抹眼睛,然后轉(zhuǎn)身,再也沒有回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這一別,就是四十七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我成了家,生了兒女,孫子都已經(jīng)快上大學(xué)了。日子像門前的河水,嘩啦啦地往前流,流過土坯房變成磚瓦房,流過煤油燈換成節(jié)能燈,卻總在某個寂靜的深夜,流回那個有她的夏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前幾年去縣城辦事,偶然在檔案館的舊照片里見到了她。那是一張知青集體照,她站在后排左數(shù)第三個,還是穿著那件藍(lán)布衫,笑容明媚得晃眼。照片下面寫著她的名字和后來的工作單位——上海的一家研究所。我把照片翻拍下來,存在手機里,沒事就翻出來看。照片里的她永遠(yuǎn)是十八歲的模樣,扎著兩條麻花辮,眼里盛著整個青春的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去年秋天,孫子幫我申請了微信,說要教我視頻聊天。有天夜里睡不著,我翻著通訊錄,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是當(dāng)年和她一起插隊的知青王大姐。猶豫了半宿,終于鼓起勇氣發(fā)了條消息,問起林薇的近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王大姐很快回了信,說林薇前幾年得了場病,頭發(fā)白了不少,但精神還好,退休后在社區(qū)的老年大學(xué)教書法。"她總念叨著鄉(xiāng)下的日子呢,說最喜歡河邊的茉莉花。"看到這句話時,我握著手機的手突然發(fā)起抖來,窗外的月光剛好落在屏幕上,像極了她當(dāng)年看我的眼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上個月整理舊物,從樟木箱底翻出了那個布包,茉莉花早已變成深褐色,卻依然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我把花瓣小心地放進(jìn)玻璃杯,沖上熱水,看著它們在水中緩緩舒展,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河邊的午后,她坐在青石板上念詩,風(fēng)里飄著茉莉和青草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常坐在窗前,看樓下的孩子們追逐打鬧,看四季輪回,花開花落。有人說人老了就愛懷舊,可我知道,不是懷舊,是她一直住在我心里,住在那些被陽光曬暖的谷堆里,住在煤油燈昏黃的光暈里,住在茉莉花茶裊裊的香氣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歲月在臉上刻下了溝壑,卻磨不去她的模樣。她依然是那個蹲在谷堆旁的少女,眼睛亮得像星子;依然是那個在灶臺邊納鞋底的姑娘,指尖帶著棉絮的溫度;依然是那個站在岔路口回頭望的身影,風(fēng)里藏著未完的話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思念這東西,真奇怪。它不像洪水那樣洶涌,卻像春雨,一點一點,慢慢浸透心田。幾十年過去,我早已是滿頭白發(fā)的老者,可每當(dāng)想起她,心里總會泛起少年時的悸動,就像那年夏天,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看見她的笑臉,陽光正好,風(fēng)過稻香,而她,恰好就在那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