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涇陽(yáng)縣張屯村的村口，立著一座青石牌坊，四柱三門，飛檐翹角，正中刻著“貞節(jié)流芳”四個(gè)大字。每逢雨夜，村里老人總會(huì)望著牌坊喃喃：“這哪是貞節(jié)牌，分明是苦命碑啊...”</p><p class="ql-block">乾隆三十七年，關(guān)中大旱，張屯村顆粒無收。村里最窮的王家，兒子剛?cè)⒂H三個(gè)月就咳血死了，留下新寡的兒媳蘇婉和年近五旬的公公王厚德。</p><p class="ql-block">那夜，蘇婉將最后半碗粟米粥推到公公面前：“爹，您吃。”</p><p class="ql-block">王厚德推回來：“你吃，你還要力氣做繡活?！?lt;/p><p class="ql-block">油燈如豆，一室蕭然。窗外風(fēng)聲嗚咽，如同鬼哭。</p><p class="ql-block">“爹，”蘇婉忽然抬頭，“咱家不能絕后?！?lt;/p><p class="ql-block">王厚德一愣，隨即老淚縱橫：“婉兒，你還年輕，尋個(gè)人家改嫁吧，別被我這老骨頭拖累。”</p><p class="ql-block">蘇婉卻搖頭：“我不嫁。但王家必須有后?！?lt;/p><p class="ql-block">次日清晨，蘇婉徒步三十里，回到娘家。她跪在兄長(zhǎng)面前：“哥，把蘭兒許給王家吧?！?lt;/p><p class="ql-block">兄長(zhǎng)愕然：“王家？王家就剩個(gè)老鰥夫，你莫不是瘋了？”</p><p class="ql-block">“是許給公公王厚德?！碧K婉聲音平靜，卻驚得屋檐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走。</p><p class="ql-block">滿堂嘩然。嫂子罵她瘋了，兄長(zhǎng)揚(yáng)言要打斷她的腿。只有角落里繡花的十六歲侄女蘭兒，抬頭看了姑姑一眼，又默默低下頭去。</p><p class="ql-block">蘇婉在娘家院中長(zhǎng)跪不起，從日升到日落。夜里，蘭兒悄悄出來：“姑姑，為何非要是我？”</p><p class="ql-block">蘇婉望著酷似自己年少時(shí)的侄女，淚如雨下：“因?yàn)橹挥心?，我才能?dāng)作親女兒對(duì)待。只有你生的孩子，我才肯當(dāng)作親骨肉撫養(yǎng)?！?lt;/p><p class="ql-block">蘭兒沉默了。許久，她輕聲道：“我答應(yīng)。”</p><p class="ql-block">婚事辦得悄無聲息，村里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洞房夜，蘇婉獨(dú)自坐在曾經(jīng)的新房里，聽著隔壁隱約的動(dòng)靜，將嘴唇咬出了血。</p><p class="ql-block">次年春，蘭兒生下一個(gè)男孩，取名王繼。孩子滿月那天，蘭兒卻因產(chǎn)后血崩去世，臨終前拉著蘇婉的手：“姑姑，我不怨你...”</p><p class="ql-block">從此，一老一少一嬰，三人相依為命。</p><p class="ql-block">蘇婉既當(dāng)娘又當(dāng)姐，將王繼視若己出。白天她下地干活，夜里做繡活換錢，供王繼讀書。村里孩子罵王繼是“野種”，蘇婉總是挺身而出：“他姓王，是王家的正根正苗！”</p><p class="ql-block">王繼七歲那年，村里鬧饑荒。蘇婉連續(xù)三天謊稱吃過了，將口糧省給老人和孩子。第四天清晨，她暈倒在井邊，懷里還揣著半個(gè)沒來得及送出去的菜團(tuán)子。</p><p class="ql-block">王繼撲過去哭喊：“嫂子！嫂子你醒醒！”</p><p class="ql-block">蘇婉睜開眼，虛弱地笑：“別哭，嫂子沒事。你去讀書...”</p><p class="ql-block">光陰荏苒，王繼長(zhǎng)大，展現(xiàn)出過人廚藝。十七歲那年，他被縣太爺舉薦進(jìn)京。臨行前，他在蘇婉門前磕了三個(gè)頭：“嫂子，等我出息了，讓您過好日子?！?lt;/p><p class="ql-block">京城歲月，王繼憑一道“涇陽(yáng)蒸碗”獲得乾隆帝賞識(shí)，成為御廚。一次宮宴，乾隆嘗到他特制的蜂蜜涼糕，龍顏大悅，問起來歷。</p><p class="ql-block">王繼跪地陳情，講述家中那位“長(zhǎng)嫂如母”的故事。但他隱瞞了蘭兒之事，只說嫂子守寡養(yǎng)大幼弟。</p><p class="ql-block">乾隆動(dòng)容，嘆道：“貞節(jié)如此，堪為楷模！”遂下旨賜建牌坊。</p><p class="ql-block">消息傳回張屯村時(shí)，蘇婉正在紡線。知縣親自來報(bào)喜，村民簇?fù)碇蕾R。唯有蘇婉面無表情，繼續(xù)搖著紡車：“這牌坊，我不要?！?lt;/p><p class="ql-block">眾人都道她歡喜傻了。夜深人靜，王厚德來到她房前：“婉兒，爹對(duì)不住你...”</p><p class="ql-block">門內(nèi)，蘇婉聲音平靜：“爹，我只要繼兒好好活著，王家香火不斷。其他的，都不重要。”</p><p class="ql-block">牌坊建成那日，鑼鼓喧天。蘇婉穿著最體面的衣裳，站在牌坊下接受眾人朝賀。無人看見，她袖中的手緊緊攥著，指甲掐進(jìn)了掌心。</p><p class="ql-block">晚宴后，王繼扶著蘇婉回屋：“嫂子，如今咱們光宗耀祖了?！?lt;/p><p class="ql-block">蘇望望著已是翩翩青年的王繼，忽然問：“你知道你娘的事嗎？”</p><p class="ql-block">王繼點(diǎn)頭：“爹都告訴我了。姑姑，苦了您了?！?lt;/p><p class="ql-block">一聲“姑姑”，叫得蘇婉淚如雨下。原來他什么都知道。</p><p class="ql-block">“姑姑，”王繼輕聲說，“皇上本想賜‘貞節(jié)牌坊’，我求改成了‘慈孝流芳’。在我心里，您不是貞烈婦，您是世界上最慈的母親?！?lt;/p><p class="ql-block">蘇婉抬頭，月光下的牌坊上，“慈孝流芳”四字隱隱發(fā)光。</p><p class="ql-block">多年后，王繼娶妻生子，第一個(gè)女兒取名“念婉”。蘇婉活到八十高齡，無疾而終。臨終前，她拉著王繼的手：“把我葬在你娘旁邊，我想親口告訴她，我沒有辜負(fù)她的托付?！?lt;/p><p class="ql-block">如今，牌坊依然矗立，故事卻有了不同的講述。村里的老人會(huì)說：“瞧見沒？那是御廚王繼給他姑姑立的牌坊。姑侄非母子，恩情深似海?！?lt;/p><p class="ql-block">月光如水時(shí)，似乎還能看見一個(gè)清瘦婦人站在牌坊下，仰頭望著那四個(gè)大字。風(fēng)吹過，帶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p><p class="ql-block">那是一座牌坊，兩個(gè)女人的命運(yùn)，和一個(gè)孩子的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