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今天早晨，我剛起床，便接到了大哥從老家打來的電話：福慶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哥在電話中還說，福慶在半月前就湯水不進(jìn)了，但他堅(jiān)信他一生沒有做過一件虧心事，他不能死在伏天，讓別人在背后唾他唾沫星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我們老家，總有人認(rèn)為，死在五黃陸月即伏天的人不是好人，生前一定做過壞良心的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福慶有志氣，不但堅(jiān)持到了伏后，而且還等到了處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哥最后在電話中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福慶屬蛇，比我大三歲，我們不但是小學(xué)同學(xué)，而且是很要好的玩伴。今年春節(jié)，我還去看望他，當(dāng)時他已是肺癌晚期，躺在床上，瘦骨嶙峋，布滿疤痕的眼簾下露出一雙好像很渴望見到我的眼神。當(dāng)時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聲音激動但卻帶點(diǎn)顫抖的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兒，福慶哥這輩子也值了，能活到七十多，在我們家，算高壽了。不過，七十三這個坎，看來哥是過不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站在我旁邊，福慶的兄弟媳婦花兒緊說：“二哥，大過年的，不說這些不吉利話?！?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那時突然想到，我虛歲七十，大我三歲的福慶今年可不正好七十三了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那兒有句經(jīng)常被老人們掛在嘴邊的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撂下電話，福慶那又黑又瘦并布滿傷疤的臉又一次浮現(xiàn)在我面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忽然，我的眼睛一亮，腦袋中一片通紅，把我的思緒一下子拉回到了54年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是1971年的臘月初四，河北省磁縣李家莊人民公社太平村發(fā)生了一件震驚全縣的大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福慶所在的第七生產(chǎn)隊(duì)的9間牲口棚被一場大火燒得一干二凈，除了被福慶冒死救出的三匹騾子一頭驢外，棚內(nèi)的12頭牛2頭驢被大火當(dāng)場燒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事情的起因據(jù)事后分析，可能是飼養(yǎng)員回家吃晚飯，他放在墻上凹槽中的一盞煤油燈不慎掉落在地上，引燃了散在地上的草料，釀成了這起火災(zāi)。</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時農(nóng)村的牲口棚，大部分都是只有柱沒有墻的敞開式結(jié)構(gòu)，夏天四下透風(fēng)涼快，到了冬天再用高粱秸或玉米桿把四周的墻扎起來，以擋風(fēng)避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七隊(duì)的牲口棚正是這樣的建筑物，而且棚上還堆了兩米多高的谷草，一旦起火，就很難挽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果當(dāng)時現(xiàn)場有人，發(fā)現(xiàn)后馬上采取措施，或許還有救，可偏偏飼養(yǎng)員鎖門回去吃飯了。而且這個牲口棚在村外，離村有一里多地，等人們發(fā)現(xiàn)了，火勢已開始蔓延到棚外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件事當(dāng)時在我印象中極深，我正在家吃晚飯，村上的大喇叭忽然連續(xù)廣播：社員同志們，快去救火！7隊(duì)槽失火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街上也開始有人敲著盆子喊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救火了！救火了！七隊(duì)槽失火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和母親跑到街上，村南七隊(duì)槽方向，天空一片通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街小巷一時涌滿了人，有掂桶的，有拿盆的，紛紛向南邊跑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也從家拿起一個洗臉盆，跟著大家，向七隊(duì)槽跑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到了七隊(duì)槽，火勢已開始向房頂蔓延，整個現(xiàn)場混亂一片，先到的人們誰也不敢向前，只是利用手中的盆盆罐罐，遠(yuǎn)距離地向著火的方向潑水，但這根本無濟(jì)于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村上的干部正在附近的井里安裝水泵，準(zhǔn)備抽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時，突然有一個身上披著濕被子的人，迎著火光向槽頭沖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火光一閃，我看清了，正是我的好伙伴一一福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隨著福慶沖進(jìn)大火中，一頭騾子身上帶著火星呼嘯著從火中沖了出來，又有兩頭騾子一頭驢跟著沖了出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時，又有兩個披著被子的人沖進(jìn)了火里，可惜他們沒有救出來牲口，只是把渾身著火的福慶抬了出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們?nèi)藙偝鰜?，身后的牲口棚便轟然倒塌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時，縣里的消防車也趕來了。跟隨他們一起過來的醫(yī)護(hù)人員立即對福慶進(jìn)行搶救，福慶的臉和胸部嚴(yán)重?zé)齻?，人已昏迷，醫(yī)護(hù)人員只是簡單處理了一下，便立即安排了一輛消防車把福慶送到了當(dāng)時本地最好的燒傷醫(yī)院一一邯鋼醫(yī)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道路太差了，太平村距縣城不到30里路，消防車卻足足地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消防車在救火上雖沒起到多少作用，但卻救了福慶一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我們?nèi)タ锤c時，聽醫(yī)生說，福慶的燒傷屬于深二度，雖然燒傷不至于要命，但他當(dāng)時是嚴(yán)重窒息和呼吸道灼傷。如果不是及時送到醫(yī)院，大概率會有生命危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福慶痊愈出院后，臉上全是傷疤并變形，原來一個英俊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丑八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當(dāng)時福慶的事曾驚動了各級領(lǐng)導(dǎo)，縣委宣傳部和邯鄲日報的記者曾聯(lián)合采訪他。一度想把他當(dāng)成英雄并樹為典型在全市宣傳?？刹恢?dāng)時他腦袋里錯了哪根筋，當(dāng)記者問他當(dāng)時的救火動機(jī)時，他卻說了一句讓人大失所望和影響了他大半生的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沒什么動機(jī)，只是想到飼養(yǎng)員是我二大爺，我跑到火里原本是想救他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一年，福慶才剛滿18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福慶和我，都是母親的學(xué)生，福慶小時候曾多次對我說，這世上什么都容易，就寫字最難了。我們小時候沒幼兒園，也沒有什么學(xué)前班，是母親這個小學(xué)教師從小教他怎么拿筆，怎么寫字，所以他對母親的感情很深。66年文革初起，校領(lǐng)導(dǎo)一度把母親當(dāng)成了“黑幫”典型進(jìn)行批斗，當(dāng)時13歲的福慶，挺身而出，不但同那些批斗母親的學(xué)生大動干戈，還組織了幾個學(xué)生，夜里跑到當(dāng)時的校長楚良才宿舍后窗，編了個順口溜大罵，我至今仍記得兩句：“楚良才，黑大漢，天生是個王八蛋。學(xué)校亂成一鍋粥，都怨你個黑大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也正是我和福慶結(jié)為好伙伴的原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福慶由于燒傷臉部嚴(yán)重變丑的原因，終生沒有結(jié)婚成家。父母去世后，便跟他弟冬慶住在了一起，冬慶媳婦花兒賢惠，對他不錯，他生病之后，便是花兒一直在照顧他。雖然我和母親平時也沒少資助他，但那畢竟只是杯水車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苦命的福慶，終久沒有度過“七十三”歲這個坎，走向了極樂世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今晚得回老家一趟，去見福慶最后一面！</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