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村頭的土路，總是比城里更早一步嘗到露水的涼。我踩著被曬得發(fā)白的車轍，從玉米地盡頭往回走時，月亮正從村里那道低矮的塬坎上慢慢探出頭來。它像一塊被河水打磨過的老瓷片，帶著淡淡的土沁色，懸在瓦藍得發(fā)黑的夜空里，看似就掛在谷倉的尖頂上，可伸手一夠，卻只撈到一把帶著麥香的夜風。</p><p class="ql-block">月亮，是被村里的屋脊、樹杈、炊煙共同托舉的一盞舊燈籠。那些土墻斑駁的老院，用院角裂開的縫隙描出月亮的邊；椿樹把枝葉往高處再送一寸，替月亮梳好被塬風吹亂的鬢角。土路上有剛碾過秸稈的碎屑，被月光一照，像撒了一把碎銀屑，輕輕硌在腳掌心。蟲聲在渠水里洗得透亮，一浪一浪涌過來，和誰家電視里的秦腔混在一處，竟成了這村子獨有的夜曲。就在這片嘈雜又寂靜的聲浪里，我忽然懂了：塬與月其實早就訂下一場私約——塬用厚實的黃土托住月的孤寒，月便用柔軟的清輝替塬把皺紋抹平，它們隔著千年寂靜，把彼此的孤獨熬成了蜜。</p> <p class="ql-block">月亮像一位背著包袱的過客，沿著村道慢慢踱步。它把自家的影子先投進打谷場，再漫過那口只剩半井水的老井，最后歇在廢棄的磚瓦窯頂上。窯洞黑黢黢地張著嘴，接住月光，反倒像含著一塊發(fā)光的糖。場院邊的核桃樹把葉子抖得沙沙響，月光便從葉縫里漏下來，在曬了一天的麥秸垛上蹦跳，像一群偷偷下凡的小精靈。我忍不住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一掌帶著夜露的涼。原來最暖的光，反而用最冷的距離護著自己——就像此刻懸在村頭頂?shù)脑铝粒衙恳簧饶靖翊岸煎兩弦粚鱼y邊，卻絕不踏進任何一間冒著飯香的廚房，只把溫柔留在門檻之外，留給人抬頭時那一聲輕輕的“哦，月亮”。</p><p class="ql-block">當炊煙和夜霧一起從鍋底、從渠底、從墳頭的荒草里漫上來時，月亮忽然變得像泡在面湯里的饃花，軟塌塌地浮在霧里，連毛邊都鈍了。那些纏著村腰的霧氣，是月亮向人間借的棉被——它怕冷，又怕驚擾了打盹的老狗、低頭的玉米、還有炕上剛睡下的孩子，于是把自己裹得只剩一團朦朧的亮。我望著望著，忽然想起塬那邊的河流：此刻的河水一定也正被同一塊月亮照著，把波紋一寸寸推向岸邊的水磨坊；磨坊里的石磨或許正“吱呀”轉著，把泡軟的黃豆磨成白漿，像把月光也一起磨進了豆香里。而村莊的月亮，就這樣用同一束光，把塬上的孤樹、河邊的老磨、還有村口那棵歪脖子酸棗樹，統(tǒng)統(tǒng)系在一根看不見的銀線上，讓它們在一粒光的統(tǒng)攝下，都有了歸處。</p> <p class="ql-block">夜越深，月亮越像被井水冰鎮(zhèn)過，亮得發(fā)涼。它把塬坎上那道被雨水沖出的裂溝照得清清楚楚，裂溝里長出幾棵倔強的堿蒿，影子投在土壁上，像大地用皴裂的手掌寫給夜空的家書。我坐在磨盤邊，看月亮從谷倉的尖頂慢慢滑到打谷場的碌碡上，又從碌碡滑到誰家新蓋的水泥平房屋脊——像在看一場慢得幾乎靜止的皮影戲。忽然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塊土坷垃，被月光曬得酥松，風一吹就能碎進塬里。千百年來，村里的月亮就這樣照著：照過“農業(yè)學大寨”的紅漆標語，照過包產到戶時第一輛突突響的拖拉機，照過如今空了一半的宅院……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只有月亮和塬，像一對老夫妻，一個蜷著，一個懸著，互相守著，也互相耗著，把“永遠”過成了“日?！?。</p> <p class="ql-block">我起身拍掉褲腿上的麥芒往家走時，月亮還掛在村子的頭頂，像一盞忘了吹滅的煤油燈。它看著我走過拴在門前的羊，走過墻根下睡著的貓，走過曬了一天的玉米堆——我的影子先是被拉得老長，像要替月亮挽留我；后來又一點點短下去，短成腳邊一團模糊的墨，最后被關進院門“咣當”一聲的黑暗里。但我知道，月亮不會走，它會一直掛在那兒，掛在那片被渭河與黃土反復揉搓過的塬上，掛在那口老井、那棵核桃樹、那座磚瓦窯共同撐起的夜空里。等第二天雞叫時分，它才會慢慢淡下去，像一塊被嚼得沒味的饃，被晨光一口口含化?？傻搅税?，它又會從塬坎上重新冒頭——帶著被煙火熏過的黃，帶著被井水浸過的涼，帶著被麥香泡過的軟，繼續(xù)守著村莊，也守著所有抬頭看它的人。</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高佐康，渭南西塬人，陜西作家，教育工作者。</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