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陳又一次在陌生的房間里醒來。</p><p class="ql-block">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相間的條紋。他盯著那些條紋看了很久,試圖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但腦海里只有一片混沌的迷霧。這種迷失感近來愈發(fā)頻繁,像潮水一次次漫過記憶的沙灘,抹平所有痕跡。</p><p class="ql-block">“二閨女,快來接接我啊?!彼乱庾R地呻吟著,聲音虛弱而顫抖。</p><p class="ql-block">門輕輕開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走進來,臉上帶著老陳既熟悉又陌生的微笑。</p><p class="ql-block">“爸,我在這兒呢?!彼诖策?,自然地握住老人枯瘦的手,“睡得好嗎?”</p><p class="ql-block">老陳怔怔地看著她,混沌的眼神逐漸聚焦:“你是...小芳?”</p><p class="ql-block">“我是小芳,您的二閨女。”她輕拍父親的手背,像安撫一個孩子,“早餐準(zhǔn)備好了,您最愛的紅豆粥。”</p><p class="ql-block">這不是陳芳第一次被父親當(dāng)作陌生人。自從三年前確診阿爾茲海默癥,父親的記憶就像一棟緩緩坍塌的老房子,房間一間接一間地關(guān)閉。有時候他是那個威嚴(yán)的中學(xué)教師,有時候又變回農(nóng)村出來的窮學(xué)生,更多時候,他只是個迷失在時間迷宮里的老人。</p><p class="ql-block">餐桌上,老陳機械地喝著粥,忽然抬頭問:“我父親呢?他下地回來了嗎?”</p><p class="ql-block">陳芳放下勺子,柔聲回答:“爺爺早就去世了,您忘了嗎?”</p><p class="ql-block">老陳愣了片刻,眼中閃過困惑與哀傷,然后又低頭繼續(xù)喝粥,仿佛剛才什么也沒問。</p><p class="ql-block">這樣的對話每天都在重復(fù)。陳芳的丈夫李建國曾建議請個保姆,但她拒絕了:“他養(yǎng)我小,我養(yǎng)他老,這是應(yīng)該的?!?lt;/p><p class="ql-block">午后,陳芳照常帶父親去社區(qū)花園散步。老陳走路很慢,拄著拐杖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幾個孩子在草坪上追逐嬉戲,老陳忽然停下腳步,眼神變得異常明亮。</p><p class="ql-block">“芳芳,慢點跑,別摔著!”他脫口而出,聲音清晰而急切。</p><p class="ql-block">陳芳驚訝地轉(zhuǎn)頭:“爸,您叫我什么?”</p><p class="ql-block">老陳茫然地眨眨眼,剛才的清明已然消失:“你是...那位好心的阿姨?”</p><p class="ql-block">那一刻,陳芳的心像被什么揪緊了。父親已經(jīng)很久沒有叫過她的小名了。</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陳芳翻出老相冊,指著照片一張張問父親:“這是誰?”</p><p class="ql-block">老陳大多搖頭說不認(rèn)識,直到看到一張泛黃的結(jié)婚照——年輕的老陳穿著中山裝,身旁是披著紅蓋頭的新娘。</p><p class="ql-block">“這是...素云?!崩详惖氖种篙p輕撫過照片,眼中泛起淚光,“她走了,生病走的。”</p><p class="ql-block">陳芳握住父親的手:“爸,媽媽走了二十年了?!?lt;/p><p class="ql-block">老陳喃喃自語:“素云說要把芳芳培養(yǎng)成大學(xué)生...芳芳呢?我的二閨女在哪?”他突然抓住陳芳的手,“你看見芳芳了嗎?她該放學(xué)了。”</p><p class="ql-block">陳芳強忍淚水:“芳芳馬上就回來,您先休息?!?lt;/p><p class="ql-block">為減緩父親記憶流失的速度,陳芳開始嘗試各種方法。她在房間里貼上標(biāo)注名稱的便條——“這是床”“這是窗戶”“這是衣柜”;她播放老父親曾經(jīng)最喜歡的評彈唱片;她甚至學(xué)會做了許多父親童年時的家鄉(xiāng)菜。</p><p class="ql-block">奇跡沒有發(fā)生,但微小的變化悄然出現(xiàn)。老陳偶爾能認(rèn)出女兒了,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他還是會問“你是誰”,但有時會脫口而出“芳芳”。這些時刻短暫如流星,卻足以照亮陳芳的一天。</p><p class="ql-block">社區(qū)工作人員建議陳芳把父親送到專業(yè)的護理機構(gòu),她再次拒絕了:“他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更安心。我能照顧好他?!?lt;/p><p class="ql-block">阿爾茲海默癥協(xié)會組織了一次家屬交流會,陳芳參加了。房間里坐滿了和她一樣疲憊而堅強的人們。大家分享著照顧親人的點滴,有人哭泣,有人苦笑,但沒有人放棄。</p><p class="ql-block">“有時候我爸半夜醒來,會大聲叫我的名字,”一個中年男子說,“我就爬起來陪他坐著,直到他再次入睡。”</p><p class="ql-block">“我媽總說我要偷她東西,”一位女士苦笑,“我就順著她,說我是保姆,來幫忙打掃的?!?lt;/p><p class="ql-block">陳芳靜靜地聽著,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獨自在戰(zhàn)斗。她學(xué)到了許多溝通技巧,更重要的是,她找到了理解與支持。</p><p class="ql-block">回家的路上,陳芳買了一大盒彩色紙。那天晚上,她開始制作一本特殊的相冊,每張照片下面都詳細(xì)寫著人物、地點和時間。她決定用更多的愛填滿父親逐漸空白的記憶。</p><p class="ql-block">秋天的一個下午,陳芳推著輪椅上的父親在公園里看落葉。金黃的銀杏葉如蝶飛舞,老陳忽然抬起頭,清晰地說:</p><p class="ql-block">“芳芳,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我常帶你來這里撿葉子做書簽?!?lt;/p><p class="ql-block">陳芳愣在原地,淚水瞬間盈滿眼眶:“記得,爸,我記得。您總是挑最完整的葉子,回家后用蠟紙熨平?!?lt;/p><p class="ql-block">老陳點點頭,又陷入了沉默,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偶然從記憶裂縫中漏出的星光。</p><p class="ql-block">但那就是夠了。</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過去,老陳的狀況時好時壞。有時候他會一整天認(rèn)不出女兒,有時候又會突然想起幾十年前的瑣事。陳芳學(xué)會了珍惜每一個清醒的瞬間,把它們像珍珠一樣串起來,掛在心上。</p><p class="ql-block">十二月的一個寒夜,陳芳被父親的夢囈聲驚醒。她走進父親房間,發(fā)現(xiàn)老人正在發(fā)燒。醫(yī)生診斷是肺炎,需要住院治療。</p><p class="ql-block">在醫(yī)院的白墻之間,老陳的認(rèn)知更加混亂了。他時而說胡話,時而安靜地沉睡。陳芳日夜守在床邊,握著父親的手,一遍遍告訴他:“爸,我在這兒,芳芳在這兒。”</p><p class="ql-block">第三天凌晨,老陳突然醒來,眼神異常清明。他輕輕握住女兒的手,聲音微弱但清晰:</p><p class="ql-block">“芳芳,辛苦你了?!?lt;/p><p class="ql-block">陳芳的淚水奪眶而出:“不辛苦,爸。您養(yǎng)我小,我養(yǎng)您老,應(yīng)該的?!?lt;/p><p class="ql-block">老陳微微笑了,然后又沉沉睡去。</p><p class="ql-block">那成為父親對陳芳說的最后一句認(rèn)出她的話。一周后,老陳安詳?shù)仉x開了人世,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微笑。</p><p class="ql-block">葬禮上,許多老陳從前教過的學(xué)生前來吊唁,分享著老師如何影響他們的人生。陳芳聽著這些故事,仿佛重新認(rèn)識了父親一次。</p><p class="ql-block">整理遺物時,陳芳在父親床頭柜的暗格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小小的筆記本。扉頁上寫著歪歪扭扭的字:“記得提醒我:她是芳芳,我的二閨女,我最愛的人?!?lt;/p><p class="ql-block">筆記本內(nèi)頁密密麻麻記錄著父親殘存的記憶碎片,字跡從工整逐漸變得潦草難辨,最后幾頁幾乎全是重復(fù)寫著“芳芳”兩個字。</p><p class="ql-block">陳芳捧著筆記本,淚如雨下,但心中充滿感激。直到最后,父親仍在與遺忘抗?fàn)?,緊緊抓住關(guān)于她的每一絲記憶。</p><p class="ql-block">一年后,陳芳成為社區(qū)阿爾茲海默癥關(guān)愛組織的志愿者。每次見到新加入的家屬,她都會分享父親的故事,最后總是說:</p><p class="ql-block">“他們會忘記很多事,但從未忘記愛你。愛是最后留下的記憶,也是最先回歸的?!?l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