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陳金鳳 <p class="ql-block">故事提要：這個擁抱，婉秋在心底渴望了無數(shù)個日夜。此刻終于落入這溫暖而顫抖的懷抱，積蓄多年的委屈、惶恐、自我懷疑如同開閘的洪水，化作號啕的哭聲傾瀉而出。她緊緊抱住媽媽，像個迷路多年終于歸家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p> 攝影：陳金鳳 <p class="ql-block"> 在玲子刻意放低的、帶著安撫韻律的嗓音里，燕東那撕心裂肺的驚吼終于漸漸平息，化作喉嚨深處模糊不清的嘟囔。他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聚焦，終于認(rèn)出了玲子這張熟悉的臉孔，緊繃如弓弦的身體微微松弛下來，卻像受驚的鼴鼠，更深地縮回墻角那片濃稠的陰影里，仿佛那里是他唯一安全的堡壘。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掠過玲子肩頭，捕捉到婉秋——這個全然陌生、帶著審視意味的身影時，剛剛平息的恐懼瞬間被點燃。他猛地?fù)]手，像驅(qū)趕侵入領(lǐng)地的猛禽，聲音嘶啞而尖銳：“走！出去！都出去！”</p><p class="ql-block"> 婉秋的心像被無形的手攥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燕東對她強烈的排斥感如同一堵冰墻。她立刻意識到，此刻強行接近只會適得其反，甚至可能刺激他做出更危險的行為。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恨意，主動后退一步，聲音盡量放得輕柔無害：“玲子，我先到外面等你吧，讓東東先安靜一下?！?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房間——簡陋的家具、積塵的角落、唯一的小窗被厚重的布簾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接近燕東的計劃必須延后。眼下，突破口或許在他父母身上。有玲子這個“熟人”做橋梁，燕東媽媽——這個當(dāng)年事件的親歷者，無疑是獲取真相最直接的目標(biāo)。</p><p class="ql-block">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傍晚微涼的風(fēng)帶著柴火和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門外的院子呈現(xiàn)出一種割裂的景象。左邊，劈好的柴火被碼放得異常整齊，棱角分明，像一堵沉默的矮墻，透著一股刻板的秩序感，與屋內(nèi)彌漫的混亂和壓抑形成刺眼的對比。右邊，是用粗壯樹干簡單圍攏、稻草屋頂?shù)痛沟暮喴讖N房。廚房門口，石頭壘砌的灶膛里，橘紅色的火舌正貪婪地舔舐著漆黑的鍋底，鍋里“咕嘟咕嘟”翻滾著黏稠的粥狀物，蒸騰起帶著食物微焦氣息的白霧。燕東爸爸佝僂著背，坐在灶門前一個磨得光滑的石墩上，正用火鉗扒拉著柴火。火光映著他溝壑縱橫、被煙熏得發(fā)黑的臉，他熟練地抽出一根燃著的細(xì)枝，湊到嘴邊點燃了夾在指縫里的廉價香煙，深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眼神渾濁而疲憊。院子中央，一口青苔斑駁的石井旁，燕東媽媽正費力地?fù)u動著吱嘎作響的轆轤，從幽深的井里提起一桶水，嘩啦一聲倒進旁邊的木盆里，水花濺濕了她洗得發(fā)白的褲腳。盆里泡著幾棵蔫了的青菜。</p><p class="ql-block"> 見婉秋出來，燕東媽媽立刻在圍裙上胡亂擦了擦濕漉漉的手，臉上堆起局促又感激的笑容：“哎呀，妹兒，真是麻煩你了！幫我們找東東，還來看他……太謝謝了！” 燕東爸爸也抬起頭，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附和道：“是啊是啊，閨女，多虧你了。”這突如其來的、帶著卑微的感謝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了婉秋一下。她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勉強擠出一點笑容：“叔叔阿姨別客氣，應(yīng)該的?！?她快速掃視著院子——柴堆、水井、廚房、通往院外那條被踩得發(fā)白的小路。面對這看似“老實本分”的一家人，她的大腦必須像精密的儀器般高速運轉(zhuǎn)，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可能隱藏著線索或陷阱，容不得半點疏漏。她悄悄將手伸進外套口袋，確認(rèn)了一下手機的位置和信號格。</p><p class="ql-block"> “妹兒，”燕東媽媽走近幾步，用帶著探究的目光仔細(xì)打量著婉秋，眉頭微蹙，“你叫啥名字?。课艺Τ蛑恪悬c面熟哩？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這張臉，正是婉秋上次在中巴車上見過的。不算好看，甚至有些粗糲，深刻的皺紋像刀刻一般，記錄著生活的艱辛，與記憶中婉秋媽媽那種溫婉秀麗的模樣天差地別。</p><p class="ql-block"> “嗯，阿姨好記性，”婉秋穩(wěn)住心神，聲音平靜，“我們在中巴車上見過一次?！?她心里有個冰冷的聲音在說：若不是弟弟的血債橫亙其間，眼前這對為瘋癲兒子操勞的夫婦，不就是最普通，甚至有些可憐的山里人嗎？這念頭讓她感到一陣荒謬的刺痛。</p><p class="ql-block"> “孩子媽，”燕東爸爸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討好，他掐滅了煙頭，站起身，“這閨女可是個好孩子，心地善！剛才玲子說了，她也愿意給咱東東當(dāng)小老師，教他認(rèn)認(rèn)字啥的！”他那張堆笑的臉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扭曲，婉秋心底涌起一股強烈的厭惡，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她強忍著移開視線。</p><p class="ql-block"> “真的嗎？！”燕東媽媽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隨即又染上更深的疑惑。她站起身，濕手在深色褲子上用力抹了抹，“以前咋沒見過你這閨女？你是……哪家的孩子??？”她的目光帶著一種本能的警惕，在婉秋臉上逡巡。婉秋感到一陣輕微的心悸，但臉上維持著乖巧：“阿姨，我是玲子的同學(xué)，叫小蓮。一直聽玲子說燕東沒上學(xué)，挺可惜的，所以今天跟她一起來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幫上忙的地方。” 違心的話語像砂礫摩擦著喉嚨，帶來一絲負(fù)罪感，但復(fù)仇的火焰瞬間將其灼燒殆盡。她必須演下去。</p><p class="ql-block"> “小蓮??！”燕東媽媽臉上的戒備似乎消散了一些，重復(fù)著這個名字，像是在記憶里搜索，“你也在城南實驗學(xué)校念書？真好，真好……唉，可惜我們東東……”她的聲音陡然哽咽，渾濁的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滾落，“他怕生人，見不得生人……要不然，也能像你們一樣，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她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去眼淚，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力道。婉秋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但弟弟無聲的催促在耳邊回響。她向前挪了半步，聲音放得更輕，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阿姨，東東這病……是從小就這樣嗎？怎么……沒帶他去大醫(yī)院看看呢？” 這是關(guān)鍵的一步，她要證實那場“意外”是否就是弟弟被綁架殺害的慘劇。</p><p class="ql-block"> “不是……”燕東媽媽下意識地?fù)u頭，眼神瞬間變得飄忽不定，聲音也低了下去，“那……那是因為一場意外，他才……” 話說到一半，她猛地頓住，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她極其緊張地、飛快地瞥了一眼旁邊的燕東爸爸，又迅速扭頭望向燕東那扇緊閉的房門，仿佛怕被里面的兒子聽見，又像是在確認(rèn)丈夫的臉色。</p><p class="ql-block"> “意外？”婉秋適時地流露出少女的驚訝和好奇，語氣天真，“是生了什么急病嗎？還是……交通事故？我聽我爸爸說過，小孩子要是發(fā)高燒不及時治，有時候會燒壞腦子的?！?她巧妙地借用了“父親”這個權(quán)威身份，讓這個補充顯得自然可信。</p><p class="ql-block"> “都不是！”燕東媽媽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銳。隨即，她意識到失態(tài)，立刻換上一種刻意的、帶著討好的笑容岔開話題：“哦，對了對了，小蓮！你看，天都快黑了。你和玲子待會兒一定得吃了飯再走！今天又麻煩你們跑一趟……阿姨求你們了，以后有空常來，多跟我們東東說說話，做做朋友。說不定……說不定他這病就能慢慢好起來呢？你說是吧，孩子爸！”她急切地尋求丈夫的認(rèn)同，又帶著埋怨轉(zhuǎn)向只顧悶頭抽煙的男人，“就知道抽！看這煙嗆著妹兒！”話題被生硬地截斷。婉秋的心沉了下去，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她面上依舊維持著理解的微笑，心底卻立下更堅定的誓言：一定要撬開他們的嘴，讓他們親口吐出那血淋淋的真相！</p><p class="ql-block"> 那頓飯，對婉秋而言無異于酷刑?；椟S的燈光下，粗瓷碗里盛著簡單的飯菜。她機械地咀嚼著，味同嚼蠟。弟弟的仇恨如同滾燙的巖漿在她四肢百骸里奔涌沖撞，灼燒著她的理智。每一次燕東媽媽殷勤地給她夾菜，每一次燕東爸爸那渾濁的目光掃過她，都讓她胃里翻江倒海。她只能死死掐著自己的大腿，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她在心底無聲地吶喊：“弟弟，千萬沉住氣！為了真相，為了你，姐姐必須忍！不能前功盡棄！”</p><p class="ql-block"> 下山的路籠罩在絢爛卻凄涼的夕陽余暉里。燕東媽媽一直將婉秋和玲子送到村口那輛破舊的中巴車前，反復(fù)叮囑相熟的司機“多關(guān)照兩個女娃”。車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將那個壓抑的院落和它承載的秘密暫時拋在身后。剛到達喧鬧的客運站，口袋里的手機就急促地響起。是媽媽焦灼的聲音：“婉兒！又跑哪去了？天都黑了，趕快回家！” 婉秋只好匆匆與玲子揮手告別。看著玲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人流中，她才招手?jǐn)r下一輛出租車，疲憊地靠在后座。不能讓媽媽擔(dān)心，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正?！?。</p> 攝影：陳金鳳 <p class="ql-block"> 推開家門，飯菜的香氣混合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溫暖。爸爸因工作應(yīng)酬還未歸家。在婉秋的印象里，父親，這位溫文爾雅的高級土木工程師，向來對商場上的推杯換盞、爾虞我詐敬而遠(yuǎn)之。他常掛在嘴邊的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也時常提醒媽媽“無功不受祿，莫貪小便宜”。因此，盡管手握含金量極高的執(zhí)業(yè)資格證書，他多年來甘愿扎根在塵土飛揚的建筑工地，做著最基礎(chǔ)的勘察設(shè)計工作。婉秋曾不解地問：“爸，您屈才待在那些又臟又亂的地方，心里……會不甘嗎？” 父親聞言哈哈大笑，揉著她的頭發(fā)夸她“成語用得不錯”，然后眼神溫和而堅定：“傻丫頭，爸爸從未覺得委屈。看著圖紙上的線條變成實實在在的大樓，看著人們住進去，那份踏實感千金不換。更何況，”他環(huán)視著溫馨的家，“有你和媽媽在身邊，爸爸心里就很安穩(wěn)，很富足?！笨涩F(xiàn)在不同了。即將遠(yuǎn)赴海外負(fù)責(zé)重要項目的爸爸，不得不學(xué)著去適應(yīng)那些他曾不屑的應(yīng)酬。媽媽說，爸爸為這個家默默付出太久，是時候讓他施展抱負(fù)了。婉秋也由衷地為爸爸感到驕傲。學(xué)以致用，實現(xiàn)價值，這確實是人生一大快事。</p><p class="ql-block"> 今晚只有母女二人。餐桌上擺著媽媽拿手的淡水魚、清炒時蔬和一盅燉得奶白的西紅柿排骨湯。這湯，婉秋喝了十幾年，從未厭倦。爸爸總打趣說，將來她出嫁，得把會煲湯的媽媽也打包帶走。飯后，婉秋主動請纓收拾碗筷、打掃廚房。媽媽沒多說什么，只是解下圍裙仔細(xì)給她系好，又執(zhí)意給她戴上橡膠手套：“小心點，別讓油污傷了手，也別碰碎了碗劃著。”媽媽的動作溫柔而自然。婉秋想，或許這些年，媽媽也終于認(rèn)命了，或者說是釋然了？兒子也好，女兒也罷，終究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都是她無法割舍的牽掛。</p><p class="ql-block"> 收拾停當(dāng)，婉秋走到客廳，挨著媽媽在沙發(fā)上坐下。媽媽手里永遠(yuǎn)捧著一團色彩柔和的毛線，幾根竹針靈巧地穿梭，一件毛衣的半成品在她膝上靜靜生長。婉秋和爸爸冬天御寒的溫暖，便是媽媽這樣一針一線編織出來的。同學(xué)們常羨慕婉秋的毛衣款式別致，央求她也請媽媽織一件。婉秋卻固執(zhí)地認(rèn)為，“媽媽牌”毛衣是她和爸爸的專屬溫暖，外人豈能分享？只有厚臉皮的閨蜜婷婷，曾直接跑到家里，抱著媽媽胳膊撒嬌耍賴，硬是“哭”來了一件和婉秋同款的梅花鹿圖案毛衣。氣得婉秋逼她發(fā)誓“絕不外傳毛衣來源”，否則就絕交！得了寶貝的婷婷歡天喜地答應(yīng)，結(jié)果如愿穿上同款后，害得婉秋再也不愿在學(xué)校穿那件毛衣了……</p><p class="ql-block"> “女兒，幫媽媽繞繞線?！眿寢屵f過來一個自制的、用硬紙板和筷子做成的簡易繞線機，上面纏著一大團蓬松的淺紫色毛線。婉秋擦干手上的水漬，像個小織布娘似的，一手固定線團，一手搖動“紡錘”，看著毛線被整齊地卷繞起來。她打心底佩服媽媽——眼睛盯著電視里播放的家庭倫理劇，手里的竹針卻能精準(zhǔn)無誤地上下翻飛，盲織數(shù)行也絕不會錯針漏針。婉秋也曾動過學(xué)織毛衣的念頭，可一看到那些糾纏交錯的線團，就覺得頭大如斗，心亂如麻。罷了，她自嘲地想，自己天生就不是這塊料，連生活本身都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就在這時，弟弟的聲音又在心底響起，帶著急切的慫恿：“姐，再問問媽媽！就那件事，她肯定還知道些什么沒說出來！” 婉秋本能地抗拒，身體微微僵硬。她害怕提起那血色的往事，會再次撕裂媽媽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引來無法承受的悲傷風(fēng)暴。</p><p class="ql-block"> 感受到姐姐的猶豫，弟弟的聲音也遲疑了：“……那，要不……算了？” 他在媽媽面前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反而讓婉秋更加心煩意亂。她看著媽媽專注織毛衣的側(cè)影，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蛟S……可以從側(cè)面，小心翼翼地探探口風(fēng)？也許在不經(jīng)意間，能捕捉到被忽略的線索？</p><p class="ql-block"> “媽媽……”婉秋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打破了客廳里只有電視聲和織針輕微碰撞的寧靜。</p><p class="ql-block"> “嗯？”媽媽沒抬頭，手指依舊靈活地動著。</p><p class="ql-block"> “我……我想知道，”婉秋舔了舔有些發(fā)干的嘴唇，字斟句酌，“關(guān)于弟弟的事……您能不能……再給我講講？” 她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祈禱著媽媽不要再次崩潰。</p><p class="ql-block"> 織針的動作驟然停住了?？諝夥路鹉塘藥酌?。媽媽緩緩抬起頭，眼神里沒有婉秋預(yù)想的激烈痛苦，卻彌漫著一種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和哀傷?！安皇恰冀o你說過了嗎？”她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被砂紙磨過，“那些事……沒有再說一遍的必要了?！蓖袂锩翡J地捕捉到她聲音里那極力壓抑的哽咽。這個話題，依然是這個家碰不得的禁區(qū)。</p><p class="ql-block"> “……好吧，”婉秋垂下眼簾，掩去眼底的失望，聲音放得更柔，“媽媽，我不問了。只是……只是我有時候會胡思亂想……”她頓了頓，仿佛在鼓起勇氣問出真正困擾自己的問題，“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當(dāng)時，被綁走的不是弟弟，是我……您也會像現(xiàn)在這樣……這么傷心嗎？” 這個問題，無關(guān)試探，無關(guān)弟弟的催促，是她內(nèi)心深處積壓多年的、屬于“婉秋”自己的困惑和恐懼。</p><p class="ql-block"> “什么如果！哪來的那么多如果！”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尖銳的痛楚，她猛地放下手里的毛線和針，織了一半的毛衣滑落到沙發(fā)上。要是有‘如果’，那世上早就有后悔藥賣了！如果……如果當(dāng)時我拒絕了你爸爸那個提議，就不會認(rèn)識那幾個孩子的家長；如果不接收那幾個孩子來家里補習(xí)，你也不會和他們鬧矛盾；如果沒有那些矛盾，那幾個孩子就不會出那檔子事；如果他們沒出事……他們的家人就不會……就不會喪心病狂地想要綁架你報復(fù)！ 媽媽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淚水終于決堤，“陰差陽錯啊……他們綁錯了人……綁走了你弟弟！不管是你，還是你弟弟，他們都是畜生！是畜生啊！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他們怎么下得去手？！怎么下得去手啊！” 她泣不成聲，雙手緊緊捂住了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看著婉秋，眼神里是刻骨的痛，卻也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愛：“你以為……如果是你……媽媽就不會傷心嗎？就不會痛嗎？傻孩子……你們都是媽媽的心頭肉！剜掉哪一塊……都是要命的疼??！”</p><p class="ql-block"> “真的嗎？” 婉秋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哽咽，多年來深埋心底的冰封——那個“自己是弟弟替代品”的冰冷認(rèn)知——仿佛被這滾燙的淚水瞬間沖開了一道裂痕，“媽媽也會……為我傷心？” 她一直以為，自己活著，只是承載著弟弟未竟的生命，是媽媽哀傷的一個容器。</p><p class="ql-block"> “傻瓜！當(dāng)然是真的！” 媽媽再也忍不住，張開雙臂，帶著淚，也帶著一種遲來的、洶涌的歉意和愛意，“你是你，他是他！不管你們誰是誰，都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肉！都是媽媽的命！”這個擁抱，婉秋在心底渴望了無數(shù)個日夜。此刻終于落入這溫暖而顫抖的懷抱，積蓄多年的委屈、惶恐、自我懷疑如同開閘的洪水，化作號啕的哭聲傾瀉而出。她緊緊抱住媽媽，像個迷路多年終于歸家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p><p class="ql-block"> “哭吧，哭吧……傻孩子……別哭了啊……媽媽愛你，一直都愛……”媽媽的聲音也哽咽著，手掌一遍遍撫摸著婉秋的背脊。這一刻，婉秋才驚覺，自己過去對媽媽的怨念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媽媽的愛，一直都在，只是被巨大的悲痛和自責(zé)扭曲了形狀。</p><p class="ql-block"> “媽媽……我也愛你……”母女倆相擁而泣，淚水交織，仿佛要將這些年錯過的親密和壓抑的情感一次流盡。</p><p class="ql-block"> “喲嗬！咱家這是唱的哪一出??？苦情大戲？” 一個帶著濃重酒氣卻滿是笑意的聲音打破了這悲傷又溫馨的氛圍。爸爸推門進來，腳步有些虛浮，臉上泛著酒后的紅光，笑嘻嘻地看著抱在一起的母女倆，隨手將鑰匙串丟在玄關(guān)柜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p><p class="ql-block"> “回來了！”媽媽慌忙松開婉秋，用手背快速擦掉臉上的淚，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語調(diào)，只是還帶著鼻音，“婉兒，快，給你爸倒杯溫水來。瞧你這一身酒氣！”她起身，帶著嗔怪走向爸爸。</p><p class="ql-block"> “嘿嘿，放心……嗝……交通法規(guī)……門兒清！”爸爸搖晃著走到沙發(fā)邊，重重坐下，得意地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現(xiàn)在有……代駕！安全第一嘛！來，婉兒，爸爸的寶貝閨女，快過來，看爸爸給你帶……帶了什么好東西回來！”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腳邊拎起一個精致的紙袋，帶著幾分炫耀，“哐當(dāng)”一聲放在玻璃茶幾上。</p><p class="ql-block"> “什么呀？”婉秋吸了吸鼻子，暫時從悲傷的情緒中抽離，好奇地湊過去，“不會又是糖果吧？”在婉秋的印象里，爸爸出差回來，最常帶的禮物就是各種包裝漂亮的糖果。</p><p class="ql-block"> “猜……猜猜看！不許偷看！”爸爸像個孩子似的用手捂住袋口，醉眼朦朧卻興致勃勃。婉秋歪著頭想了想：“嗯……新款的文具盒？”這已經(jīng)是她根據(jù)爸爸以往的“套路”能想到的極限了。</p><p class="ql-block"> “不對！不對！”爸爸得意地?fù)u頭，比女兒還興奮，迫不及待地自己動手掏了出來，“噔噔噔噔！看！” 燈光下，一個金發(fā)碧眼、穿著華麗公主裙的芭比娃娃，精致得如同櫥窗里的藝術(shù)品。</p><p class="ql-block"> “哇——！”婉秋驚喜地叫出聲，眼睛瞬間亮了，“好漂亮！謝謝爸爸！”這禮物完全出乎意料。</p><p class="ql-block"> “喜歡吧？”爸爸得意地晃著腦袋，“這可是……爸爸托國外的朋友……專門帶回來的！限量版！”巨大的喜悅沖淡了之前的悲傷。婉秋撲過去，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在他帶著酒氣的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口：“爸爸真好！”</p><p class="ql-block"> “哈哈哈！”爸爸開懷大笑，滿足地?fù)е畠?，“真香！寶貝閨女真香！” 客廳里重新充滿了笑聲。父愛如山，沉穩(wěn)可靠；母愛如棉，溫柔包裹。在這短暫的溫馨之下，婉秋心中為弟復(fù)仇的火焰并未熄滅，反而因確認(rèn)了母親的愛與痛苦，燃燒得更加熾烈而堅定。那些在燕東家看到的異常，母親話語中的未盡之意，都如同黑暗中閃爍的磷火，指引著她走向更深、更危險的真相探尋之路。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攝影：陳金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