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無人機(jī)的嗡鳴撕裂了帕米爾亙古的岑寂。這鐵翼的異類攀升，將人的眼睛剜出，擲向蒼穹，遂成一種瀆神的窺視。木吉河兩岸，那些火山口如大地潰爛的瘡疤，又似巨神棄置的酒杯，盛著天光云影與無人知曉的時(shí)間。</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那被稱作“惡魔之眼”者，自高空視下，果真是一顆碩大無朋、凝固了驚駭?shù)木弈?。灰褐的“眼眶”嶙峋崎嶇，中心一潭幽水是它永不瞑目的瞳仁，吸納光線，紋絲不動(dòng)地凝視著它頭頂更廣袤的天空。這是一種倒懸的審判——非人之眼審視著非天之境。周遭的火山口，則如被隨意拋灑的彈坑，高低錯(cuò)落，演繹著毀滅后僵死的韻律。有的深陷如地獄甬道，有的坑中凝滯著一洼死水，了無生氣。</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最是詭譎，是那些與地表找平的火山口，竟化作一片片欺世的明鏡。晨曦初鍍，金光如潑，本應(yīng)刺破湖面的光卻被全然吞噬、馴服，將十八羅漢峰的鐵色山體倒栽其中。山巔的雪成了水底的云，巉巖的褶皺成了波下凝固的暗流。這倒影太完美，太寂靜，以至于不像自然的造物，反似某個(gè)至高存在精心繪制的對稱圖譜，一則冰冷到不容生命插足的幾何寓言。無人機(jī)懸浮其上，屏幕中呈現(xiàn)的是一個(gè)正立與倒懸世界嚴(yán)絲合縫的拼接體，真實(shí)因而失效，令人恍惚欲嘔。</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唯有那噴涌的泉華，是這地底殘存的一息躁動(dòng)。它們不甘于水的沉寂，將礦物與時(shí)間一同嘔出，凝結(jié)成一片猙獰絢爛的珊瑚叢。赭紅、硫黃、墨綠、慘白，如同大地潰爛前最后的、最浮夸的妝容，一種瀕死的奢華。但這色彩是毒性的宣言，絕非生命的歡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在這絕對的高度上，一切被重新定義。木吉河成了一道蒼白的刻痕，羅漢峰不過是大地肌膚上微不足道的褶皺。人類用以丈量世界的尺度——步伐、目光、驚嘆——在此地全然失效?；鹕娇诘娜?，這“全”字乃是一種傲慢，是唯有掙脫了塵土、模擬飛鳥甚至神祇視角后才能獲得的僭越之知。它不為你呈現(xiàn)美，它只冷靜地陳列一片巨大無朋的、冷漠的地質(zhì)尸骸。</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這視角并非饋贈(zèng)，而是一種冰冷的剝離。它讓我們看清：彼處的壯麗，無關(guān)人間。那惡魔之眼的凝視，湖面倒映的永恒雪峰，以及泉華那拒絕生命的絢爛，從未期盼過一雙人的眼睛。它們的存在，是對一切情感與意義的巨大嘲諷。</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無人機(jī)終將返航，攜帶著一幀幀無機(jī)質(zhì)鏡頭捕捉的影像。那被窺見的真相沉重如鐵：蒼茫帕米爾，其最驚心動(dòng)魄的容顏，唯有在背棄了人的尺度時(shí)，才向你顯露它全然非人的本質(zh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