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從瓦窯村回家的路上，葬禮上的硝煙氣味還黏在鼻腔里，是土腥、香火和某種陌生肉體寂靜腐敗的混合體，沉甸甸地壓在一群孩子的沉默上。大家走到鎮(zhèn)西頭開闊的碑石場，陽光猛地砸下來，像揭掉一層蒙眼的黑布，這群八零后的孩子才仿佛重新學(xué)會了呼吸。</p><p class="ql-block">碑石場永遠(yuǎn)是捧乍鎮(zhèn)最不像鎮(zhèn)子的地方。巨大的、尚未成形的青白碑石或立或臥，粗糲的斷面反射著冷硬的光，石粉彌漫在空氣里，吸進(jìn)鼻子干澀嗆人。這里安靜得只剩下風(fēng)聲和遠(yuǎn)處叮叮當(dāng)當(dāng)不成調(diào)的鑿石聲。死亡在這里是半成品，是待價(jià)而沽的商品。</p><p class="ql-block">黃滾踢開腳邊幾塊碎料，彎腰撅起一塊邊緣相對平整的石板，尺半長，三指寬，沉得讓他趔趄了一下。他把它端到一片難得的平整泥地上，仔細(xì)地挪正，松手。石板硬生生地立住了，像地里長出的一顆扁平牙齒。</p><p class="ql-block">“喂，你們看，”黃滾退后兩步，歪著頭，“像不像…那個(gè)東西？”</p><p class="ql-block">沒人接話，但所有人的目光都粘了上去。像什么？就像剛才在鄭三炮家院子里，在裊裊青煙和慘白孝服中央，那個(gè)剛剛刻好新鮮字跡的灰黑色靈牌。</p><p class="ql-block">少俊抿著嘴，眼睛瞇縫起來，在地上掃視，撿起一顆嬰兒拳頭大的卵石，掂了掂。他走到十米開外，那里恰巧有道矮墻斷垣。他站定，姿勢是模仿電影里游擊隊(duì)員的倉促瞄準(zhǔn)，手臂一甩——</p><p class="ql-block">石子劃了個(gè)短促的弧線。</p><p class="ql-block">“啪！”</p><p class="ql-block">一聲脆響。立著的石板應(yīng)聲而倒，干脆利落。</p><p class="ql-block">“好槍法！”黑狗猛地一拍巴掌，炸雷似的打破寂靜，沖林也被嚇了一跳。</p><p class="ql-block">美林和峰峰對視一眼，某種被葬禮壓抑下去的、屬于孩童的躁動，像電光火石一樣在眼里擦亮。“我們…我們來個(gè)游戲咋樣？”美林聲音帶著試探的興奮，指了指倒下的石板，“就玩這個(gè)！立起來，用石頭打！”</p><p class="ql-block">“光打沒意思，”峰峰接口，腦子轉(zhuǎn)得飛快，葬禮上的一幕幕還在眼前晃，“打中了……打中了的人叫誰去跪，就得像鄭三炮他們那樣，跪著！哭！”</p><p class="ql-block">“對！跪著！名字就叫……叫‘打毛跪’！”黃滾蹦起來，仿佛發(fā)明了這個(gè)詞就擁有了無上專利。</p><p class="ql-block">規(guī)則在七嘴八舌中迅速成型，帶著孩童模仿成人世界特有的殘酷天真和荒誕。立碑，十米外投石，口中需念念有詞——“毛跪毛跪，某某人去跪。”擊倒者幸免，被念到名字者若碑倒，則需至一旁跪伏，必須放聲大哭，直至下一個(gè)擊倒者出現(xiàn)，并高喊“毛跪毛跪，某某起來”，方能解救。</p><p class="ql-block">他們幾乎是神圣地重新挑選了一塊“毛跪石”，比黃滾那塊更規(guī)整，更像微縮的紀(jì)念碑。場地選定財(cái)神廟前那片光溜溜的水泥地，廟門上的紅漆斑駁脫落，門神眼睛瞪得銅鈴大，漠然注視著前方。</p><p class="ql-block">游戲開始。最初的口令是隨意指的，帶著試探性的惡意和哄笑。</p><p class="ql-block">“毛跪毛跪，黑狗去跪！”——石子落空，一片噓聲。</p><p class="ql-block">“毛跪毛跪，美林去跪！”——石板晃了晃，沒倒。</p><p class="ql-block">少俊再次出手，這次瞄的是胖墩。石子呼嘯而過，卻差了半分，只濺起一點(diǎn)塵土。胖墩剛咧開嘴笑，一顆不知哪兒飛來的流彈“砰”地撞上石板底部。</p><p class="ql-block">石板倒了。是黃滾打倒的！</p><p class="ql-block">“噢——！”所有人愣了一秒，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哄笑。“胖墩跪！胖墩跪！哭響點(diǎn)！”</p><p class="ql-block">胖墩臉漲成豬肝色，在同伴推搡哄笑中，扭捏地走到旁邊空地，撲通跪下，然后扯著嗓子干嚎：“哎呀我的親爹呀——你怎么就扔下我走了呀——”哭聲夸張，毫無悲痛，只有滑稽，引得眾人笑彎了腰。他一邊假哭，一邊偷眼看誰下一個(gè)出手來解救他。</p><p class="ql-block">游戲變得瘋狂。孩子們輪番投擲，叫嚷，被罰跪的人賣力地發(fā)出各種怪腔怪調(diào)的哭嚎，財(cái)神廟前一時(shí)鬼哭狼嚎，熱鬧非凡。那塊“毛跪石”一次次立起，一次次被擊倒，承接著孩子們莫名宣泄的精力和對死亡剛剛獲得的那點(diǎn)模糊、扭曲的認(rèn)知。胖墩一直被大家針對，腳都跪麻了！</p><p class="ql-block">直到中街的鐵蛋路過。</p><p class="ql-block">他縮著脖子，手里拿根細(xì)竹枝，想悄無聲息地溜邊過去。鐵蛋在中街孩子里是個(gè)異類，瘦小，蒼白，衣服總是過于寬大，眼神里有種驚惶不定，像只隨時(shí)受驚的麻雀。他爸是鎮(zhèn)上有名的酒鬼兼賭棍。</p><p class="ql-block">“鐵蛋！”胖墩眼尖，一聲吼叫像甩出的套索，“過來玩！”自從上次舊倉庫驚魂之后，鐵蛋就再沒跟沖林他們在一起游戲過。</p><p class="ql-block">鐵蛋身子一抖，想假裝沒聽見，加快腳步。但胖墩已經(jīng)像座小坦克似的沖過去，攔在他面前，另外幾個(gè)孩子也圍了上來，形成一堵移動的墻，把他推搡到游戲場地中央。竹枝差點(diǎn)脫手，他死死攥著，指節(jié)發(fā)白。</p><p class="ql-block">“我…我要回家寫作業(yè)……”鐵蛋的聲音細(xì)若蚊蠅，帶著懇求。</p><p class="ql-block">“急啥！”胖墩一把奪過竹枝，擱在墻角，“玩了再說！剛發(fā)明的新游戲，正好，輪到你了！”</p><p class="ql-block">中街的鐵蛋一加入，瞬間成了新的靶心。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所有西門街孩子間流動。欺負(fù)一個(gè)弱小的、背景不光彩的對象，好像總能帶來更刺激的集體快感。</p><p class="ql-block">“毛跪毛跪，鐵蛋去跪！”少俊率先喊出來，石子帶著風(fēng)聲飛出，擦著石板邊緣飛過。</p><p class="ql-block">“毛跪毛跪，鐵蛋去跪！”黑狗接著喊，投出的石頭偏得離譜。</p><p class="ql-block">“毛跪毛跪，鐵蛋去跪！” “鐵蛋跪！” “跪！哭！”</p><p class="ql-block">喊聲越來越齊，越來越響，像密集的鼓點(diǎn)。石子砰砰地打在石板周圍，濺起的塵土幾乎要淹沒那塊頑強(qiáng)的石頭。它不是被直接擊中，就是被飛濺的碎石波及倒下，但每一次倒下，伴隨的都是“鐵蛋去跪”的嚎叫。而下一個(gè)投擲者，總是故意失手，或者干脆瞄也不瞄，喊著“鐵蛋起來”的解救語速快得毫無誠意，只為立刻讓游戲重新開始，好再次把矛頭指向他。</p><p class="ql-block">鐵蛋像個(gè)陀螺，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剛剛跪下，又被胡亂“救起”，立刻又被迫投入下一輪成為標(biāo)靶。他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呼吸急促，膝蓋和褲子上沾滿了泥污，每一次被命令哭泣，他都只是發(fā)出幾聲短促、干澀、更像被嗆到的嗚咽，這反而激起了更大的嘲笑和更嚴(yán)厲的呵斥。</p><p class="ql-block">“哭??！沒吃飯嗎！”</p><p class="ql-block">“學(xué)學(xué)鄭三炮！剛才沒看見啊！”</p><p class="ql-block">“大聲點(diǎn)！不然不算！”</p><p class="ql-block">胖墩又一次故意打偏，石板卻被美林大力扔出的石頭震倒。</p><p class="ql-block">“跪！哭！今天哭不出來別想走！”胖墩吼著，唾沫星子橫飛，上前一步，幾乎戳到鐵蛋臉上。他已經(jīng)玩瘋狂了！</p><p class="ql-block">哄笑聲震耳欲聾。</p><p class="ql-block">鐵蛋跪在冰冷的泥地上，瘦小的身體蜷縮著。最初的哄笑慢慢平息了一點(diǎn)，孩子們等著他例行公事般的干嚎。但他沒有。他的肩膀開始劇烈抖動，不是表演，是一種壓抑不住的、從身體最深處涌上來的痙攣。他低著頭，人們只能看見他亂糟糟的發(fā)旋和那段細(xì)得可憐的脖子。</p><p class="ql-block">然后，聲音出來了。</p><p class="ql-block">起初是極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著，然后猛地決堤——那是一種完全不似人聲的、撕裂般的嚎啕，尖銳得劃破財(cái)神廟前的空氣，讓所有笑聲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嗚哇……爸……爸啊……嗚嗚……嗚！”</p><p class="ql-block">孩子們愣住了，瞬間安靜下來?；ハ鄬σ?，臉上還殘留著剛才戲謔的笑意，此刻卻迅速凍結(jié)成錯(cuò)愕和一絲不安。這哭……太真了。真得駭人。</p><p class="ql-block">“搞哪樣名堂！欺負(fù)我們中街沒人是吧？！”</p><p class="ql-block">一聲粗野的暴喝從街口炸響。中街的那幾個(gè)大男孩，剛打完彈子回來，領(lǐng)頭的是鐵蛋的哥哥石頭，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自己弟弟跪在一群人中間哭得撕心裂肺，西門街的崽子們還都圍了一圈，登時(shí)火冒三丈，以為是什么新的欺侮人的把戲。</p><p class="ql-block">石頭帶著人旋風(fēng)般沖過來，一把揪起幾乎癱軟的鐵蛋，眼神兇狠地掃過西門街幾個(gè)男孩，又瞥見那塊墓碑般的毛跪石，愣了一下，但怒火更盛。</p><p class="ql-block">“媽的，玩邪的是吧？跪地上咒我弟弟？”石頭推了胖墩一把，“來！單挑?。 ?lt;/p><p class="ql-block">西門街的孩子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沖擊弄得懵了，恐懼被暫時(shí)打斷，屈辱感和被挑釁的怒氣瞬間涌上來。胖墩猛地爬起來，臉上還掛著泥：“誰咒了！他自己跪下的！”</p><p class="ql-block">“放屁！當(dāng)我們瞎啊！”中街另一個(gè)高個(gè)男孩吼道。</p><p class="ql-block">推搡開始。罵聲、叫嚷聲瞬間取代了之前的死寂。石頭護(hù)著還在抽噎、眼神空洞的鐵蛋，狠狠瞪著西門街的人。沖林和黃滾聚攏到胖墩和少俊身邊，雙方劍拔弩張，空氣里充滿了火藥味。</p><p class="ql-block">只有那塊“毛跪石”靜靜躺在地上，凝視著這場即將爆發(fā)的、無知而喧囂的童黨紛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