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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我的大爸

二月蘭（119413325）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大爸離開我們已三十多年，可每次走過街角的藥店，那縷若有若無的藥香總會漫進記憶，讓我想起他——那個在藥碾子聲里度過一生的人，更是那個把我從病懨懨的童年里，一點點托起來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小時候像株被雨打蔫的秧苗，三天兩頭發(fā)燒咳嗽，藥湯幾乎沒斷過。每次都是大爸來家里，背著那個磨得發(fā)亮的棕色藥箱，箱子里的玻璃藥瓶碰撞著，發(fā)出清脆的響。他從不急著開藥方，總是先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按在我腕上，眼睛半瞇著，藥鋪里練就的沉穩(wěn)氣，在他指尖慢慢滲進我發(fā)燙的皮膚。診完脈，他會從藥箱里拿出幾顆蜜餞，塞在我手里：“先含著，等會兒藥不苦。”其實那藥湯照樣苦得直皺眉，但看他蹲在灶前，一邊看著藥罐里的火苗，一邊用蒲扇輕輕扇著，那苦味里便摻了些別的滋味。他給我推拿時力道很輕，掌心帶著常年抓藥留下的草木香，推到風(fēng)門穴時總會問：“疼不疼？忍忍就好了。”我趴在他膝頭，聞著他身上的藥味，聽著他哼著不成調(diào)的老曲子，竟忘了要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身上有種靜水流深的精神。十三歲那年，一本舊新華字典成了他的光。別人歇腳時抽煙聊天，他就蹲在柜臺角，用炭條在紙上描那些方塊字，像辨認(rèn)藥材一樣，把“人、口、手”認(rèn)成了當(dāng)歸、黃芪、防風(fēng)。這份持之以恒的韌，后來化作他案頭常年不涼的藥爐，化作他抄藥方時一筆一畫的認(rèn)真，也化作給我煎藥時，總要守著砂鍋里的藥汁慢慢滾開，絕不急著關(guān)火的耐心。他常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做人做事都一樣，得慢慢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家里的孩子都有點怕他。他脾氣上來時，眉頭擰成個疙瘩，嗓門像藥鋪里的銅鈴一樣響，誰要是打翻了藥罐，或是背錯了藥名，準(zhǔn)會被他沉臉訓(xùn)一頓?？晌覀冇侄纪低祼鬯Ｋ麜褑挝话l(fā)的勞模獎狀背面，寫上我們姐弟的名字，誰考了好成績，就把誰的名字圈起來；會在冬天把暖水袋灌得熱熱的，塞給晚歸的堂兄；更會在我咳得睡不著時，坐在床邊給我講故事，講他小時候在藥鋪里，怎樣偷偷學(xué)著認(rèn)那些長得像野草的藥材。那時候他的聲音很柔，一點也不像平時那個嚴(yán)厲的大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和我爸是親兄弟，眉眼輪廓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他的皮膚要白凈些，許是常年在藥鋪里，少了些風(fēng)吹日曬的緣故。遠(yuǎn)遠(yuǎn)看著兩人站在一起，總覺得大爸身上那股沉靜的書卷氣，和藥香融在一起，格外溫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40年，六歲的他像株剛冒芽的草，跟著二爺走進萬全堂的門檻。跑腿、送飯、收拾藥渣，藥鋪的門檻被他磨得發(fā)亮，他的童年就在這五味雜陳的藥香里，在掌柜的吆喝和銅秤的磕碰聲里慢慢長起來。誰也沒想到，這株在塵埃里扎根的草，心里藏著一片要往上長的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62年，他捧著中醫(yī)醫(yī)師資格證回到萬全堂時，藥鋪的老伙計們都驚了。沒人知道他熬過多少不眠夜，把《黃帝內(nèi)經(jīng)》翻得卷了邊，用推拿的手一遍遍按過自己的穴位，讓銀針在燈上烤得發(fā)亮。也是那一年，他成了藥店主任，辦公室兼臥室的墻上漸漸掛滿了玻璃框的獎狀，后來實在掛不下，便都移到了老家的臥室。奶奶家那間老屋的四壁，竟被這些紅底金字的獎狀糊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像一面特殊的墻，風(fēng)一吹，玻璃框碰撞著發(fā)出輕響，像是在說他那些年的勤懇。陽光穿過窗欞照進來，滿墻的光榮都在發(fā)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這人，仿佛天生帶著股規(guī)整勁兒。在藥鋪里，每種藥材都碼得方方正正，抓藥時用草紙包裹，邊角折得整整齊齊，系上紅繩，像件精心包扎的禮物。后來回老家看奶奶，帶的桃子、大米，也都是這樣。桃子用軟紙一個個包好，再放進竹籃，絕不讓它們互相磕碰；大米裝在布袋里，袋口用麻繩系成利落的結(jié)，外面還會再套一層干凈的粗布，說是怕路上沾了灰。連包東西的手法，都帶著藥鋪里的細(xì)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年臘月，他的案頭總要鋪上大紅紙。寫春聯(lián)是他雷打不動的事，裁紙、研墨、凝神，毛筆飽蘸濃墨，在紅紙上走得龍飛鳳舞?！按猴L(fēng)入喜財入戶，歲月更新福滿門”，或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每個字都像他開藥方時的筆跡，瀟灑里藏著筋骨。親戚朋友誰來要，他都笑著應(yīng)允，寫好晾干，仔細(xì)卷成筒，讓人家?guī)ё?。那年月，不少人家的門框上，都貼著他寫的春聯(lián)，紅紙上的墨香，和院子里的鞭炮味混在一起，成了年節(jié)里最暖的底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的心細(xì)，像藥碾子碾藥一樣，連細(xì)微處都照顧到。去市里開會前，準(zhǔn)會在辦公室門上貼張紙條，毛筆字工工整整：“今日上午赴市開會，下午歸來辦公?！鄙掠腥苏宜床』蜣k事?lián)淞丝?，那紙條的邊角都被他捋得平平整整，像他對待每一件事的態(tài)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我考上大學(xué)，每次離家出發(fā)前，總要去他那里坐坐。他從不多說什么，只是在我起身要走時，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用手帕包好的小包裹，一層層打開，里面是疊得整齊的零錢和幾張整鈔。“路上當(dāng)心，買點吃的，別虧著自己?！彼穆曇粢琅f沉穩(wěn)，眼神里卻藏著暖意。那手帕上總帶著淡淡的藥香，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樣，讓我握著錢的手心都覺得溫?zé)?。我知道，那是他從省吃儉用里攢下的心意，像他給我包藥一樣，把牽掛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86年他調(diào)去醫(yī)藥管理局，成了質(zhì)檢科科長。最神的是他的舌頭，西藥片往嘴里一抿，便能報出成分和劑量，同事們說他舌頭上長著“火眼金睛”。下班后的小屋總擠滿人，他伏案開藥方，毛筆在宣紙上走得行云流水，那些“柴胡、半夏、甘草”在他筆下活了過來，字如其人，透著股剛勁又瀟灑的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只是那本紅色的黨員證，他盼了一輩子也沒等來。領(lǐng)導(dǎo)說，他沒有文憑，哪怕一張小學(xué)畢業(yè)證。他從不抱怨，只是把寫了無數(shù)遍的入黨申請書仔細(xì)疊好，壓在書桌的玻璃板下，旁邊是他抄了又抄的《本草綱目》。有人替他不值，他卻說：“人活一輩子，不是為了那張紙，是要爭口氣，把事做好?！?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萬全堂早已換了模樣，老家的廳堂也換了新顏，可我總覺得，那藥香里還飄著他的氣息——是六歲孩童掃地時揚起的塵埃，是十三歲少年燈下描字的炭痕，是他給我診脈時指尖的溫度，是他發(fā)脾氣時皺起的眉頭，是老家廳堂里滿墻獎狀的光芒，是他包裹東西時那整齊的折痕，是春聯(lián)紅紙上瀟灑的墨香，是辦公室門上那張紙條的溫度，是大學(xué)臨行前手帕里的暖意，更是他用毛筆寫下的藥方里藏著的溫柔。他這一生，像一味慢火熬制的藥，苦里藏著韌，澀中透著香，熬成了歲月里最綿長的回味。而我這株曾被他呵護的秧苗，早已在他的平和與堅持里，長得郁郁蔥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