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藥味混著朽木和塵埃，沉甸甸地壓在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里。我知道，就是這兒了，這方窄榻，這段殘燭，就是我這荒唐一生的終點。</p><p class="ql-block">意識像浸了水的墨，邊緣模糊，不斷沉溺，卻又總被胸腔里那把鈍刀子刮擦出的劇痛刺醒?；璩林?，無數(shù)破碎的臉掠過，諂媚的，恐懼的，憎惡的……最后都坍縮成一片令人作嘔的黑暗。</p><p class="ql-block">直到一抹微涼的觸感落在我的額上，輕柔得像一片雪，卻又重得足以將我從黑暗深淵里暫時撈起。</p><p class="ql-block">是靜慈。</p><p class="ql-block">她擰干帕子，動作穩(wěn)得不像話，只有那截露出的、細(xì)瘦的手腕在不易察覺地輕顫。燭光給她蒼白的側(cè)臉鍍上一層暖色，卻照不進(jìn)她深潭似的眼底。那里面，有我早已習(xí)慣的、十年如一日的溫順關(guān)切，如今看去，卻像一口枯井，所有的光掉進(jìn)去都無聲無息。</p><p class="ql-block">可就是這點虛妄的暖意，成了我此刻唯一的浮木。</p><p class="ql-block">我費力地牽動嘴角，想給她一個笑，喉嚨里卻先涌上一股腥甜的鐵銹味。別開臉，劇烈的咳嗽撕扯著這副破敗的軀體，幾乎要散架。</p><p class="ql-block">她立刻俯身過來，一只手輕拍我的背，另一只手端著白瓷碗，接住我咳出的污血。那動作熟練得讓人心尖一顫。殷紅在碗底洇開，刺目得荒唐。</p><p class="ql-block">“……臟?！蔽掖謿猓瑪D出一個字。</p><p class="ql-block">她沉默著，只是更用力地抿緊了唇，拿出干凈的軟布，一點點，極輕地替我拭去嘴角和頸間的血漬。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擦拭什么絕世珍寶，而不是我這具茍延殘喘、罪孽深重的破皮囊。</p><p class="ql-block">記憶里那個暴雨夜又砸了下來。電光撕裂天幕，映亮她濕透單薄的身影，蜷縮在我家后巷的垃圾堆旁，像只瀕死的小貓。而我，剛剛縱馬踏碎了西街販藕老翁的攤子，酒氣熏天，滿心暴戾無處發(fā)泄。是她眼中那一瞬間騰起的、淬火般的恨意，奇異地點燃了我的興趣和征服欲。</p><p class="ql-block">我?guī)Щ亓怂?lt;/p><p class="ql-block">十年。我把她放在身邊，看她從瘦弱少女出落成清麗佳人，給她我能給的一切浮華，卻又故意讓她看我如何欺男霸女，如何揮霍無度，如何將“紈绔惡少”四個字烙進(jìn)這座城的每一寸記憶。我想馴服她，想碾碎她眼底最初那點讓我不舒服的光。</p><p class="ql-block">我以為我成功了。她溫順，體貼，無微不至，像一株只能依附我而生的藤蔓。我甚至……我甚至可笑地覺得，這世上若還剩下一絲真心對我，那必是來自靜慈。</p><p class="ql-block">直到三天前。</p><p class="ql-block">咯出的血不再是暗紅，而是接近黑色的粘稠。請來的老大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開了方子便逃也似的離開。府里能跑的下人都跑了，只剩下空蕩蕩的宅院和她。</p><p class="ql-block">她端來那碗據(jù)說是祖?zhèn)鞯摹熬让睖帟r，手腕上的那道舊疤正好露在我眼前。那疤痕的形狀很特別，像一彎扭曲的月牙。電光石火間，破碎的記憶碎片尖叫著拼合——很多年前，我家那場沖天大火熄滅后，在焦黑的斷壁殘垣間，我見過一個額角有著同樣形狀疤痕的男人，被燒得面目全非，手里死死攥著一塊刻著“林”字的令牌。</p><p class="ql-block">林家。我父親當(dāng)年官場上的死敵。據(jù)說滿門抄斬，竟有余孽？</p><p class="ql-block">而她叫靜慈。林靜慈？</p><p class="ql-block">轟隆一聲，整個世界在我眼前徹底崩塌，露出漆黑冰冷的內(nèi)核。原來不是病，是毒。是她經(jīng)年累月、耐心無比的毒。原來十年的溫存體貼，是淬了劇毒的蜜糖，是她精心編織的、代價高昂的報復(fù)。她要我愛上她，依賴她，然后再將我徹底摧毀。</p><p class="ql-block">恨嗎？該恨的。那把火瞬間燒干了五臟六腑。</p><p class="ql-block">可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她眼底那片死寂的沙漠，那強撐的鎮(zhèn)定下無法掩飾的坍塌感，那十年青春……燒盡的灰燼里，竟浮起一絲可笑的了然和……疲憊。</p><p class="ql-block">我們都被困在這仇恨的籠子里，太久了，久得都忘了自己的模樣。</p><p class="ql-block">劇烈的情緒波動耗盡了最后氣力，我猛地向前栽去。她沒有躲，任由我污血淋漓的頭顱撞在她單薄的肩上。很瘦，骨頭硌得人生疼。她僵硬了一瞬，然后，那雙本該用來擁抱、或者扼殺我的手，緩緩抬起，極其緩慢地，圈住了我垮塌的脊背。</p><p class="ql-block">像一個真正親密無間的擁抱。</p><p class="ql-block">她在發(fā)抖。</p><p class="ql-block">最后那點恨意也漏光了。算了。都算了。</p><p class="ql-block">我用盡殘余的力氣，扯動聲帶，氣流摩擦出破碎的嘶聲：“……西廂…床底…磚下……盒子……給你……”</p><p class="ql-block">那里面，是我僅剩的、沒被抄走的一點金銀細(xì)軟，還有……林家一些舊人的賣身契和下落。我原本留著，是想或許有一天能用來牽制什么。</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都給她吧。</p><p class="ql-block">就當(dāng)……就當(dāng)還這十年。</p><p class="ql-block">最后一天，回光返照般，我竟清醒了些。窗外天光慘白。</p><p class="ql-block">我示意她靠近，氣息游絲：“衣柜最底層……那匹……白麻布……拿來……”</p><p class="ql-block">她瞳孔輕輕一顫，依言取來。那粗糙的布料，是孝布。</p><p class="ql-block">我的手已抬不起來，只能用目光指引她：“披上……”</p><p class="ql-block">她僵在原地，臉色比我更像死人。</p><p class="ql-block">“聽話……”我擠出一點模糊的笑，“仇……我自己報……臟活兒……不給你……”</p><p class="ql-block">血從七竅慢慢淌出，溫?zé)岬摹Ｒ曇把杆僮儼?，像墨汁潑滿了天空。她的臉在我上方模糊、晃動。</p><p class="ql-block">“……走……遠(yuǎn)遠(yuǎn)的……”這是我能發(fā)出的最后聲音。</p><p class="ql-block">一片徹底的黑暗溫柔地包裹上來，吞沒所有痛苦和聲響。在意識徹底斷線的前一瞬，我似乎聽到一聲極其遙遠(yuǎn)、被什么生生撕裂開的哭嚎，尖利得不像人聲：</p><p class="ql-block">“你根本不知道——當(dāng)年滅你滿門的，其實是——！”</p><p class="ql-block">那聲音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像一把刀，劈開了永恒的死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