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塞行吟：呼倫貝爾草原記

姚春生

邊塞行聽風縱馬踏秋霜，臥野餐星醉月光。 篝火燃天云作帳，長歌一嘯動蒼茫。 　　晨光初染窗欞時，《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旋律似潺潺溪流淌入耳畔。馬頭琴弦震顫間，“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古老詠嘆挾著露水與朝霞，叩醒我半夢半醒的神思。恰值江南溽暑蒸騰之際，親家劉金友一通電話如清風破暑：“兩家人同赴草原避暑可好？八月的呼倫貝爾正當時?！甭犕脖硕思堩摲瓌拥母O窣聲，恍若經幡在朔風中獵獵作響。 　　八月十四日十時許自虹橋鎮(zhèn)啟程，行李箱滾輪碾過青石板路，載著滿腔期待向溫州機場奔去。午后一時整，銀翼劃破云濤，艙內孩童指點云絮如棉，大人閑話草原傳說，而我獨倚舷窗，目送故土漸成輿圖上一隅墨痕——那曾困于“今朝莫道秋光至，草里蟲兒喋不休”的江南暑籠，此刻已化作云端遙念的注腳。 第一站：海拉爾 　　機翼傾側之際，舷窗外陡然展開一幅翡翠長卷。海拉爾——蒙語意為“野韭菜”的邊城，以牧草特有的清冽氣息擁人入懷。四小時云程落幕，艙門開啟剎那，裹挾著原野芬芳的朔風如潮涌進，宛若淬滿晨露的銀刃，倏然剖開江南黏膩的暑氣帷幕。 　　我們這些短衫薄衣的江南客，慌忙取出備好的外套。八月的海拉爾暮色里，夕陽雖仍懸于地平線，涼意卻已滲入骨髓。導游萬萬姑娘立于機場唯一出口處：苗條身材，藍鴨舌帽下眸光清亮，繡著云紋的藍色蒙古馬甲隨風輕揚。她為每人系上哈達——這繡有“云林”“八寶”圖案的絲麻織物，不僅是藏族、蒙古族獻給貴賓的祥瑞之物，更似一條聯結古今的文化紐帶。車馳入城時，窗外景象交錯如幻：玻璃幕墻折射著晚霞流金，而遠處蒙古包的剪影仍倔強地刺破天際線，傳統(tǒng)與現代在此達成奇妙的共生。 　　海拉爾作為呼倫貝爾市府所在，素有“草原明珠”之譽。其地處大興安嶺西麓，東接鄂溫克族自治旗，西鄰陳巴爾虎旗，北距俄境僅百一十里，南至蒙古國界亦不過百六十里。賦詩贊曰： 北門鎖鑰控三疆，雙語交輝映曉霜。 云廈欲移新牧野，星河倒瀉舊氈鄉(xiāng)。 鐵駝列隊追晨月，金帳飛歌雜酪漿。 莫問春風傳幾度，猶聞玉馬踏冰章。 　　晚六時至菌香原火鍋店，腹鳴如鼓的人們圍坐三樓包廂。鮮嫩的羊肉牛肉、醇美的羊肚菌湯底，伴著蒙古男歌手渾厚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將人間煙火氣釀作舌尖上的詩行。 第二站：成吉思汗廣場 　　暮色四合時分抵達廣場，萬千燈火恰似銀河傾瀉人間。歡快的安代舞旋起于月光之下，熟悉的旋律在夜空中盤旋往復。廣場正門鎏金匾額“成吉思汗廣場”六字之上，一代天驕的青銅雕像巍然矗立。那冷峻的面容、揚起的雕弓，將八百年前的鐵馬冰河凝鑄成永恒的剪影。恍惚間，似見大汗揚鞭點將，氣吞山河的豪邁穿透世紀風煙撲面而來。 即興賦詩一首：曲水廊橋抱玉煙，雕弓鐵馬嘯當年。圣山石畔粼粼月，猶照英雄拓土鞭。 細觀雕像，再作一律：瞻成吉思汗廣場有悟一泓秋水繞臺前，九曲虹橋接昊天。弓馬威儀凝劍氣，風云叱咤化詩篇。雄才自古通興替，大道從來載圣賢。石上精魂應未遠，猶將薪火后人傳。 　　仰望這座鐫刻草原魂靈的豐碑，歷史長河中的興衰榮辱，在廣場明滅的燈火中化作浮光掠影。英雄偉業(yè)已成史詩，而草原月光依舊溫柔撫摸著生生不息的牧歌。 　　夜宿御楓酒店，室外涼意漸濃。七樓女兒女婿的親子房雖小卻布置精巧：兩張單人床間夾著兒童床，地上還支著帳篷。外孫雀躍道："我和妹妹都有自己的床啦！" 　　回到房間，白日見聞在腦海中浮現——蒙古包與玻璃幕墻的輝映，安代舞鼓點與飛機轟鳴的交響。忽然明了：變的只是載體，從氈帳到樓宇，從馬蹄到銀翼；不變的永遠是這片土地的脈動，是牧草的清香，是月光下跳動的生命之火。 　　歲月流轉，讓古老的根系在新土中舒展；遠方長風，點亮故鄉(xiāng)未曾蒙塵的心燈。草原不語，卻將答案寫在每一縷晨曦中：所有跋涉，終將讓我們懂得何為堅守，何謂生長。 第三站：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海拉爾紀念園 　　晨光穿透御楓酒店的紗簾時，窗外下著細雨，上午七時氣溫僅12℃。八時三十分，我們登上奔馳商務車，駛向那段凝固在時光里的血色記憶。紀念園靜臥在鐵路工人新村北側，110公頃的土地上，侵華日軍要塞遺址如同未愈的傷疤。 　　"這里每平方米土地下都有三噸鋼筋水泥。"導游輕叩混凝土墻壁，沉悶的回響似歷史的嘆息。幽深的通道里，通風口透進的天光將人影拉長又壓扁，恍若當年在此煎熬的亡魂。生銹的飯盒、發(fā)黃的日記本，讓教科書上的數字突然有了溫度——那不再是無情的統(tǒng)計，而是一個個被碾碎的人生。 　　外孫女諾諾踮腳指著展柜："這是什么？"女兒文怡慌忙捂住孩子的眼睛。那是一件刑具，鐵刺上的暗紅銹跡刺痛人心。我擦拭眼鏡的手微微發(fā)抖，手背青筋凸起。 　　站在展柜前凝視那面褪色的軍旗，玻璃倒影中忽然浮現爺爺泛黃的相片——1938年那個梅雨綿綿的清晨，他摘下鎮(zhèn)長徽章時，是否也聽見了遠方的炮火？當年不懂他為何拋下9歲的父親及更小的兩個叔叔和哭暈的祖母，此刻在冰冷刑具與殘缺日記的包圍中，終于觸摸到那個抉擇的溫度。 他舍棄的不是鎮(zhèn)長虛名，而是舊時代文人最后的退路。當故土即將淪為煉獄，書房里的《論語》擋不住刺刀，硯臺里的墨汁融不進鮮血。延安黃土飛揚的窯洞，比雕梁畫棟的宅邸更接近華夏脊梁。 展館燈光流淌在軍旗血漬上，恍惚看見爺爺和千萬中青年在寶塔山下宣誓。他們用鄉(xiāng)音唱著救亡歌謠，把妻兒淚痕烙進胸膛當作最后的家書。原來每道戰(zhàn)壕焦土之下，都埋著無數個“不顧家”的丈夫、“不稱職”的父親——正是這些決絕的離別，托起了民族最后的骨氣。 女兒忽然輕握我的手：“太爺爺當年看到的中國，就是展板里那樣嗎？”她指尖所向處，黑白照片里山河破碎。我頷首時，蒲公英種子正從窗外飄進展廳，輕輕落在標注著“1938”的展區(qū)。 　　走出紀念館時，恰逢日本投降八十周年紀念日。心潮澎湃間，我低聲吟誦新填的《滿江紅》：抗戰(zhàn)八十周年祭鐵騎冰河，驚回首、殘陽凝血。抬望眼、怒濤翻鼎，亂云崩闕。劍氣未隨秦塞沒，角聲尚帶燕山雪。悵關河、百戰(zhàn)剩斜陽，沉如鐵。魂安在？軒轅血。烽可燼？昆侖裂。縱千城俱碎，此心難折。故壘已生新草色，殘槍猶映當時月。聽風雷、八十載輪回，從頭越。 末句余音消散在風中，我與妻子相顧無言。遠處，孩子們正追逐蒲公英的飛絮，女婿舉著手機記錄這純真笑顏。此刻的安寧與館內展示的慘烈形成奇妙映照——這不正是先烈以血肉鑄就的續(xù)章？ 　　當手指劃過展柜玻璃，突然明白我們觸摸的是文明的斷層線。遺忘不是記憶的褪色，而是人性的塌方。就像飄散的蒲公英，每粒種子都是生命對遺忘的抵抗。 白鴿掠過紀念碑的弧線，連結了往昔與今朝。八十載春秋更迭，血火與安寧在羽翼震顫中達成和解。這不是簡單的時光流逝，而是背負記憶的螺旋上升。 　　望著孩子們奔跑的身影，我頓悟：紀念的真諦，是讓歷史在血脈中奔涌。就像那面殘破的軍旗，它的意義不在展柜中的靜默，而在我們心中永遠獵獵作響。 第四站·巴爾虎蒙古部落紀游 　　自反法西斯紀念館啟程，駕乘奔馳座駕疾馳一個半小時，終抵呼倫貝爾草原腹地的巴爾虎蒙古部落。此地乃蒙古族千年游牧文化活態(tài)博物館，尤以馬背技藝與民俗傳承聞名。但見經幡獵獵，數十座雪白蒙古包如珍珠散落碧玉盤。孩童騎乘駝峰，在牧民引領下丈量草場；騎術場內游客策馬擺姿，快門聲與歡笑聲此起彼伏。余雖年逾花甲，見此情景亦按捺不住，擇一駿馬縱身而上。當馬背托起身軀極目遠眺時，但覺天地蒼茫，遂口占一絕： 六旬有四草原縱騎蒼茫獨騎踏清秋，萬里風吟太古流。 忽振金鞭驚雁陣，征塵未老少年游。 　　穹廬之下，《大草原》的悠揚旋律隨風流轉。入帳小憩時，全家人圍坐圓桌，嘗野菌燉羊肉，啜濃白骨湯，正陶然間，導游聲聲催促已至——馬之舞表演即將開場。 及至跑馬場，但見套馬桿揮出閃電，摔跤手角力如熊，百騎奔騰卷起煙塵?，F代舞臺光影中，巴爾虎兒女演繹著千年騎射絕技，將"馬背民族"的魂魄揮灑得淋漓盡致。歸途成詩以記： 天堂草原青穹垂野接天邊，萬頃琉璃敕勒川。 碧浪千重浮雪帳，金陽一抹染花氈。 牧歌驚起云間雁，馬奶斟空月下筵。 醉臥芳茵尋蝶夢，不知身是在何年？ 　　站在無垠的綠野之上，忽覺人生如牧，行止由心。城市里的我們，常被鋼筋水泥的節(jié)奏所困，而草原上的牧民卻以天為幕，以地為席，隨四季流轉而遷徙。他們的自由，并非無拘無束，而是與自然達成最深的默契。 　　馬背上的馳騁，讓人想起少年時的意氣風發(fā)；蒙古包里的暖湯，又讓人品味家的溫情。在這片土地上，快與慢、動與靜、古老與現代，竟如此和諧共存。或許，真正的逍遙，不在于走得多遠，而在于心是否仍能感知天地之大、生命之美。 醉臥芳茵時，恍惚間竟不知今夕何夕。原來人間天堂，不在遠方，而在心境——若能以草原般的胸懷容納世間萬象，何處不是自在之鄉(xiāng)？ 第五站：滿洲里套娃廣場——童話里的文明哲思 　　驅車一個多小時，下午三時半抵達滿洲里，入住套娃酒店。這座酒店不知幾星，豪華房A座的竟標價三千多？推窗遠眺，草原與異域風情交融，倒也對得起這份價格。放下行李，原計劃直奔相鄰的俄羅斯套娃廣場，不料天公不作美，驟雨忽至，只得先尋一處餐館避雨用餐。待雨歇云散，一家人終于踏入這座5A級景區(qū)——套娃廣場。 　　步入廣場，恍若跌進童話夢境。巨型套娃雕塑色彩明艷，俄式風情撲面而來，卻又與內蒙古的蒼茫草原奇妙融合，形成一幅超現實的畫卷。套娃，本是俄羅斯民間玩具，卻在此處成為文化的象征——層層相套，既獨立又統(tǒng)一，恰如文明交融的隱喻：外在各異，內核卻相通。 　　冰舞院里，俄羅斯舞者如冰上精靈，輕盈翩躚，將冰雪的冷冽與藝術的熱情完美結合。美輪美奐的表演背后，是人對自然的馴服與共舞——冰本無情，舞者卻賦予它韻律與生命。馬戲團的表演更令人驚嘆：獅子聽令而臥、鉆圈，騎士飛馳如電，五人摩托在鐵籠內盤旋，如五道閃電交織。這何嘗不是一種哲學？獸性被理性馴化，危險被秩序約束，而人類在極限中尋找平衡，恰似文明與野性的永恒博弈。 　　暮色漸沉，晚霞為套娃鍍上一層金輝。五彩斑斕的雕塑在光影中更顯魔幻，仿佛每一層套娃都在訴說一個故事——從最小的“自我”，到最大的“世界”，層層遞進，卻又不離其宗。這讓我想起禪宗所言：“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套娃的奧妙，或許正在于此：我們每個人，既是獨立的個體，又是更大整體的一部分。 套娃廣場（通韻）彩繪千層見本真，方圓相契道為鄰。乾坤納芥心胸小，疊套成圖境界新。一器能容天下色，萬緣同寄此中身。莫言大巧皆虛幻，至簡原來即至深。 ?第六站滿洲里國門景區(qū) 滿洲里國門行吟鐵軌橫秋，驚望處、國門如鐵。抬望眼、套娃含笑，俄風猶烈。大汗行營殘照里，中俄蒙界寒星列。最動人、童話堡連城，琉璃徹。商旅咽，關山月。絲綢路，新篇頁。看千車競渡，亞歐相接?？诎堕L開迎旭日，邊城永固堅如碣。待重來、把酒醉穹廬，朝天闕。 　　站在第五代國門觀光廳，透過鋼化玻璃，兩種文明圖景同時鋪展。俄羅斯后貝加爾斯克的炊煙與中國滿洲里的霓虹，在界碑兩側演繹著獨特的邊境辯證法——最堅固的國門，恰恰見證著最頻繁的往來。這或許就是邊境的奧秘：劃清界限，方能真誠交流；確立自我，才可平等對話。 　　1949年，毛澤東主席正是從這里踏上出訪蘇聯的專列。如今，那段歷史軌道與新時代中歐班列的鋼軌平行延伸，兩道锃亮的金屬線將七十余載風云壓縮成可見的時空坐標。從"一邊倒"到"人類命運共同體"，國門高度的變遷（12.8米→43.7米）恰似大國崛起的可視化曲線，每一代門楣都鐫刻著特定時期的國家想象。 界碑旁的白樺林沙沙作響，葉片翻動間銀白的背面閃爍，恍若無數正在檢閱的護照。正午陽光下，邊境檢查站的紅色警示線熔化成液態(tài)的光河——那些看似不可逾越的界限，在文明交流的溫度里，終將升華為聯通彼此的虹橋。 　　套娃廣場的彩繪瞳仁中，倒映著哥特式尖頂與中式歇山頂的奇異共生。這種"嵌套式美學"昭示著：真正的文化自信，在于以自身為容器，涵養(yǎng)多元文明。就像滿洲里建筑群中并存的洋蔥頂與琉璃瓦，差異成就了獨特的邊境美學。 　　秋風掠過火車頭廣場的"滿洲里號"蒸汽機車，這臺1940年日本制造的"亞細亞"型機車，編號"1861"寓意深遠："18"是滿洲里到后貝加爾斯克的里程，"61"銘記著毛主席對司機長的六句囑托。金屬的空洞里，回蕩著兩個時代的共鳴。 第五代國門43.7米的高度，恰與滿洲里年均43.7萬噸的進出口總量相合。這數字巧合揭示著：國家尊嚴的尺度，終將由開放發(fā)展的實績來丈量。 　　走進國門景區(qū)，右側蘇制戰(zhàn)機與左側"滿洲里號"機車構成獨特的時空對話。雖與俄羅斯近在咫尺，卻未能踏出國門，這份遺憾恰似留白的詩意，為下次相遇埋下伏筆。邊境的魅力，或許就在于這種觸手可及卻又若即若離的微妙距離。 第七站：《呼倫湖行吟——天地間的一面古鏡》水連天處碧煙籠，浩渺波光接遠空。 白浪千層翻雪錦，綠云萬疊舞霞虹。 輕舟劃破琉璃鏡，細柳搖來翡翠風。 最是此間佳絕景，漁歌晚唱夕陽中。 　　別過滿洲里國門的車轍與人聲，車輪碾著草原的晨露轉向，前方漸有潮氣漫來——那是呼倫湖在遠處等我們。它伏在呼倫貝爾的腹心，不似海有驚濤拍岸的張揚，卻藏著海的吞星吐月；不似河有奔涌的急景，卻牽系著草枯草榮的命脈。當地人喚它“達賚湖”，那聲呼喚里裹著敬畏：“海一樣的湖”，原是說它能盛下半個天空的遼闊。 　　初見時，竟不知先看水還是看天。湖岸線漫得很遠，遠到碧煙把水天縫成一片，波光往上爬，像要鉆進云層的褶皺里。這時才懂“天地間的古鏡”不是虛喻——它靜得能映出云的影子，也能映出人心底的塵：站在岸邊的人，不過是鏡邊一粒沙，先前攢下的瑣碎，早被這浩渺蕩得沒了蹤影。天地仿佛真的在此對坐，鏡里是水，鏡外是光，千年都這樣。 　　隨行時口占的七律，原是想記這鏡中萬象，寫罷才知，竟是被湖光引著寫了它的性情： “水連天處碧煙籠，浩渺波光接遠空”——起筆時本想寫湖的大，卻被“碧煙”牽了筆。那煙不是霧，是水汽漫在風里，把水天的界限暈成一片，倒顯得波光比天空更活潑，順著煙往上爬，真要接進云里去。這才驚覺，呼倫湖的“大”從不在面積，在它能把天拉下來、把光收進來，像古鏡擺久了，鏡沿早和天地融成一體。 “白浪千層翻雪錦，綠云萬疊舞霞虹”——日頭移到頭頂時，風忽然來了。浪不兇，是一層疊一層往上涌，浪尖沾了光，竟真像誰把雪色的錦緞抖開，簌簌地翻。岸邊的葦叢被風推著搖，遠看是綠云堆著，恰逢西天起了虹，虹的色、云的綠、浪的白混在一處，倒像鏡中景致活了，都在光影里動。這時才懂，古鏡也非時時靜穆，有風時，它便抖落些碎光，讓你看見靜里藏著的活氣。 　　“輕舟劃破琉璃鏡，細柳搖來翡翠風”——正午有漁舟從湖灣出來，小得像片葉子。船尾劃開的水痕，初看是破了鏡面，可船過了，水又慢慢攏回來，痕就沒了。倒想起小時候玩銅鏡，指尖劃一下，印子留不住，鏡還是亮的。岸邊的柳也知趣，枝條垂在水面，風過了就搖，搖得水汽帶著草香過來，那香是綠的，涼的，像把翡翠磨碎了混在風里，吹得人鼻尖都軟了。 “最是此間佳絕景，漁歌晚唱夕陽中”——待夕陽把湖染成金的，才知先前的景都算鋪墊。漁舟往回走，遠得只剩個黑點，漁歌卻飄得遠，忽高忽低，像要把熔金的湖光都串起來。這時看湖，真像古鏡淬了火，鏡面是暖的，連岸邊的石頭都沾著光。這“佳絕”原不在景，在漁歌撞在水上的聲，在夕陽貼在湖面的暖——是人間的活氣，撞進了天地的靜里。 鏡中絮語：不止于景 站得久了，倒覺這湖這鏡，映的不只是景。 它映得出“大”與“小”：浪是大的，可碎在岸邊就成了小水花；人是小的，可漁歌能漫過整個湖灣。它也映得出“久”與“暫”：湖在這待了千年，是久的；輕舟的痕、浪的影，轉瞬間就沒了，是暫的。可偏偏是這暫，讓久有了意思——就像古鏡總得有人拂拭，湖也總得有漁舟劃、有漁歌唱，才不算空著。 臨走時再看，暮色里的湖又靜了，鏡面上浮著最后一點霞光。忽然想起當地人說的“達賚湖的水，能照見心”——或許這就是古鏡的道理：它不評好壞，只把天地、人、草木都收進來，讓你自己看：哪些是該放下的，哪些是該記取的。 車開時回頭，湖已縮成一片亮，像誰把鏡藏進了草里?？娠L里還帶著水汽，倒像那鏡沒遠，還在身后映著——映著我們這些離了湖的人，也映著湖自己，在草原深處，繼續(xù)盛著天空，等著下一個看鏡的人。 第八站：186彩帶河 　　午后二時四十三分，鋼鐵坐騎載著我們駛離呼倫湖的懷抱，在G331邊境公路上劃開草原的寂靜。車窗外，時間仿佛被牧人的長鞭凝固——成群的牛羊以大地為榻，在陽光下蜷臥成團。這"飯醉"之態(tài)恰似莊子筆下"正寢"的隱喻，動物們用最原始的姿勢詮釋著"安時而處順"的生存智慧。割草機卷起的青草漩渦里，我讀懂了游牧文明與自然簽訂的永恒契約：夏儲冬糧，生生不息。 　　當里程碑標出"186"的刻度，彩帶河突然展開它綺麗的畫卷。中俄界河在此揮毫潑墨，以九曲十八彎的筆法書寫著大地的詩行。登高遠眺，兩國風光在河水的鏡面中達成微妙的和解。那些被霞光點亮的波紋，恰如文明長河里永不褪色的絲綢，將不同語言的土地溫柔系連。女兒一家祭拜的敖包在風中低語，而我們更愿在界碑旁靜立——人類劃定的疆界，在造物主眼中不過是轉瞬即逝的沙痕。 第九站夜宿蒙古包 從彩帶河往格日樂圖的蒙古包去，車程一個多時辰。路途中偶得一趣：剛出發(fā)不久，女兒忽然指著手表笑，說已是下午五點，可同行人腕上的表，都乖乖停在四點。導游笑著解困：“這地界挨近俄羅斯，時差有時會跟人捉迷藏呢。”待抵營地，再看女兒的表，竟又悄悄溜回四點半，惹得眾人笑嘆：草原的光陰，原是有靈性的。 　　傍晚的草原是被按下靜音鍵的。羊群垂首啃草，鹿群甩著尾巴踱過，都在蒙古包周遭慢悠悠地晃。外孫和外孫女早把背包里的水果掏了個空，爭著踮著腳往鹿嘴邊遞，果皮落了一地，倒成了草原的小點綴。近六點時，我們乘車去赴烤全羊宴。女兒和女婿穿上紅色蒙古族禮服，扮演“王爺”和“王妃”，在歡快的音樂中完成了開羊儀式，氣氛熱鬧極了。 夜里九點半，營地門口的篝火“騰”地竄起。雖天已寒，氣溫不過五攝氏度，可火堆旁的人都熱著——唱歌的、跳舞的，連平日里拘謹的親家，也牽著怕火又眼饞的外孫溶在其中，手跟著節(jié)奏輕晃，眉頭皺著，嘴角卻揚著，那模樣，比篝火還暖人。 　　蒙古包的夜，是對半的奇妙。空調的嗡鳴聲起初吵得人笑：“倒像停了架小飛機在枕邊。”后半夜索性關了，卻又被凍醒，裹著被子迷迷糊糊間，忽有金光從頭頂漫進來。睜眼才驚覺，蒙古包的穹頂原是透光的——草原的朝陽正爬上來，把帳內染得透亮。這才懂了：住在這里，夜里是“星子落滿穹頂”，清晨是“晨光撞進帳簾”，連醒睡之間，都浸著草原的巧思。 詩曰：千峰倒扣星垂野，萬籟風弦草作琴。忽有晨光驚夢醒，天為穹頂地為衾。 　　收拾行裝時，回頭望草原上的蒙古包，正漸漸縮成小點。忽就想起：現代人總追著“遠方”跑，卻常忘了，我們原是自然遞出的一片葉、一縷風。這夜宿草原的光景，倒像面清鏡，照見心底那點對本真的渴——不是逃離，是重逢。 蒙古包的透光穹頂最是通透：它讓現代文明的暖（那臺性能不佳的空調）與自然的真（晨露、星光）挨得極近，也讓人忽然懂了草原民族的活法——既借文明安身，也對天地存敬。羊鹿踏草的輕響、篝火跳蕩的暖光、晨星垂落的靜影，都在說同一件事：生命最好的模樣，是與自然相認，不相擾。 或許旅行本就如此：看風景是眼的收獲，而重新聽見風的絮語、讀懂星空的暗號、觸到大地的心跳——這些讓“人”歸為“人”的瞬間，才是心的禮物。 第十站黑山頭草原：遺落與拾得 上午九時，辭別格日樂圖。車輪滾動未久，夫人一聲輕呼，揭開了今日第一幕無?！淮鼑娤愕目旧窖?、鮮甜的水果、兩把備好的雨傘，連同那盒剛買的、尚帶著櫥窗余溫的巧克力，竟都安然留在了昨夜棲身的蒙古包里。折返，需耗去寶貴的四十分鐘。躊躇片刻，終是釋然：罷了，既是遺忘，許是緣盡。世間萬物，無論珍饈或凡品，情深或路客，該離去的，強求亦是徒勞。這草原教給我的第一課，竟是放手。得失之間，誰又能言，這輕裝前行，不是上蒼別樣的饋贈？ 不過二十分鐘，黑山頭草原在這里已在眼前鋪展。第一項儀式，是在潔白的蒙古包中，飲下溫熱的新鮮奶汁，品嘗帶著獨特咸味的奶酪與酸奶。夫人蹙眉，直言難以下咽。我則欣然舉碗，一飲而盡。這陌生的滋味，何嘗不是此地的呼吸與脈搏？人生百味，甜固可喜，咸亦當嘗。唯有親歷，方能懂得一方水土的深沉與遼闊，如同懂得生命本身的豐盈與復雜。 人手一瓶鮮奶，步入綠海，尋找待哺的羊羔。導游遙指一隅：“看，那雪白的小山羊，多漂亮！”外孫雀躍奔去，殷勤遞上奶瓶。那“寵兒”卻只是慵懶地抬眼，愛理不理。倒是一群毛色灰暗、不甚起眼的山羊，嗅到奶香，紛紛圍攏，爭相撲向外孫手中的希望之源，急切而執(zhí)著。待我們轉身欲離，一只瘦小的山羊，竟仍戀戀不舍地尾隨，清澈的眼中滿是未被滿足的渴求。這一幕，如鏡如鑒：那些被偏愛、被嬌縱慣了的生命，一旦置身風雨，往往最先失卻了韌性；反倒是那些于平凡甚至困頓中生長的靈魂，早早練就了在塵埃里尋找甘露的本領，那份對生存的渴望與堅持，令人動容。 小火車載著歡笑穿梭草甸，擠牛奶的初次嘗試笨拙而新奇。換上斑斕的蒙古袍，眾人齊聚射箭場。自詡運動健將的我，信心滿滿地扎穩(wěn)馬步，弓弦拉滿如月，箭矢卻屢屢脫靶，徒勞無功。喚妻拍照留念，她只笑言：“姿態(tài)難看得很！”反觀女兒，初試身手，身姿挺拔舒展，引弓如行云流水，四箭竟中其三。這鮮明的對比，如醍醐灌頂：世間諸事，皆有法度。蠻力或自負，往往事倍功半。唯姿態(tài)端方，合乎其道，才能接近那至臻至美的境界——不僅是技藝的精湛，更是身心與目標達成和諧時，那份從容不迫的美感。最美的姿態(tài)，從來不是刻意擺弄，而是對事物規(guī)律的敬畏與順應。 十時五十分，轉眼已到了吃飯時間，回望無垠的草原。遺落的行囊、陌生的奶香、擇乳的羊群、脫靶的箭矢……種種際遇，在心中交織翻涌，凝成一行行頓悟： 黑山頭草原感懷一袋遺饈逝若煙，隨緣何必嘆流年。羔羊擇乳分優(yōu)劣，箭道循規(guī)見后先。咸酪初嘗知世味，弓腰未正悟真詮。陰晴聚散皆天意，且牧云霞向野川。 第十一站：大興安嶺的時空印記——白樺林告別黑山頭，車輪沿201省道駛向額爾古納。窗外，呼倫貝爾大地正演著季節(jié)的變奏曲。往昔純粹的綠意，此刻化作綠黃交織的幾何圖景——導游指點，那金黃并非南方熟悉的黃花菜，而是盛夏尾聲的油菜花田；濃郁的綠則是農墾小麥田，在北國高緯度的天空下，它們才剛步入生命的青蔥。 這鮮明的物候反差令人驚異：故鄉(xiāng)溫州的油菜花二月便已灼灼，小麥五月即俯首垂金；而此地，七月底的油菜花方在謝幕，青翠的小麥尚在積蓄力量。天地同序，萬物卻各有其鐘。緯度與季風悄然撥弄著生命的琴弦，奏響迥異的時序樂章。這差異非為錯謬，恰是自然法則在遼闊版圖上寫就的多樣詩行。 三小時車程，在談笑、小憩與窗外流轉的畫卷中倏忽而過。下午三時，目的地——白樺林景區(qū)——這片距額爾古納市區(qū)最近、占地千公頃的原始森林，豁然眼前。 步入林間，時間仿佛沉淀。麋鹿苑中生靈悠然，與人對視的瞬間，傳遞著荒野的靜謐。最攝人心魄的，是抬頭仰望：陽光穿透層層疊疊的葉隙，灑落在素白如凝霜的樹干上，直指蒼穹。那純凈的白色，仿佛凝固了北國的冰雪精魂，又似承襲了某種遙遠歐陸的高潔血脈。枝干上斑駁的黑色結節(jié)，如天外滴落的墨痕，風干為歲月的印記。這黑與白的交織，是生命在時間長河中刻下的密碼——純粹中蘊含滄桑，靜穆里藏著風霜。 導游細數白樺的饋贈：樺皮可覆屋引火，亦幻化為畫作與飾品；樹干可擎起廣廈；汁液則釀作瓊漿。它以全副身心滋養(yǎng)著這片土地的生靈，是實用與詩意的完美共生。 當地人譽之為“純情樹”，其姿婀娜，其干挺拔，早已成為額爾古納的魂魄所系。更動人的是那古老的傳說：成吉思汗的鐵騎曾在此駐足，視其為祥瑞的化身；異邦的伐木者，亦為其清姿所懾，斂了刀斧，任心底的贊頌流淌成那首傳唱不息的俄羅斯民謠《白樺林》。這跨越民族與時空的共鳴，昭示著一種真理：真正的美與莊嚴，能平息干戈，喚醒心底共通的敬畏，成為溝通不同靈魂的橋梁。 置身于這由亭亭玉干構筑的圣殿，颯颯林濤如亙古的梵音在萬壑間回蕩。我們終將領悟： 亭亭玉立向蒼穹，颯颯振吟萬壑風。豈止人間存勁節(jié)，長留清氣滿寰中。 白樺林，是大地寫給天空的箴言。它不只以“勁節(jié)”挺立于人間，更以那貫通天地的“清氣”，滌蕩塵囂，昭示著一種超越時空的存在——于無常的時序中堅守本真，于奉獻的平凡里鑄就永恒，在純粹的黑白間，刻寫下生命最恢弘的印記。它靜默地矗立，卻仿佛在低語：萬物皆有其時，而精神的高度，足以輝映寰宇。 第十二站敖魯古雅 晨起八時半，步出敖魯古雅酒店，前往近旁的敖魯古雅鄂溫克馴鹿文化博物館。令人驚嘆的是，鄂溫克族竟在2003年直接從原始社會跨越而來。其手工精制的動物皮毛大衣，置于今日亦不過時。初見樺樹皮畫，立體感極強，宛若真樹矗立眼前；尤以那幅“馴鹿在前奔逃，獵槍在后瞄準”之作最為逼真——人立畫前，手指輕扣所繪扳機，剎那間，活脫脫一個狩獵現場呈現眼前。 敖魯古雅使鹿部落景區(qū)，如北國隱匿的璀璨明珠，坐落于內蒙古根河市區(qū)西四公里，規(guī)劃面積260公頃。它絕非普通景點，而是一座承載深厚歷史與獨特文化的時光寶庫。景區(qū)內精心構建了原始部落、馴鹿與樺樹皮文化博物館、列巴博物館、圣誕老人小屋、獵民家庭游及冰雪酒店等多元景觀，全方位展現敖魯古雅鄂溫克原生態(tài)民俗，融自然之美與人文之韻于一體。 敖魯古雅使鹿鄂溫克人，世代棲居在大興安嶺幽深靜謐的密林之中。作為中國唯一飼養(yǎng)馴鹿的民族，他們宛如大自然的守護者，與這片廣袤土地相依相存，故有“中國最后的狩獵部落”之稱。時光在此仿佛放緩了腳步，古老的生活方式與傳統(tǒng)習俗得以完好保存。奇妙的是，此地人多有俄羅斯名字，遇重名時，便巧妙綴以標識區(qū)分，如鄉(xiāng)上三位瑪利亞，便稱“大瑪利亞”、“中瑪利亞”或冠以姓氏。這一命名方式，不僅是文化交融的見證，更蘊含包容的智慧——在生活的舞臺上，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縱使身處相似之境，亦擁有獨屬自己的鮮明標簽。 敖魯古雅屬鄂溫克族三大直系之一的雅庫特系。大興安嶺與呼倫貝爾大草原在此交匯，繪就一幅壯麗畫卷：一邊是廣袤無垠的草原，如碧海隨風蕩漾，清流蜿蜒似銀練；另一邊則是蒼翠連綿的森林，似巍峨綠堡，山巒起伏，守護著土地的寧靜與神秘?？諝饧儍羧鐬V，充盈著自然本真之氣，連嗡嗡飛舞的蠅蚊，也仿佛沾染天地靈氣，成了戲言中的“綠色食品”。這詼諧之語背后，深藏哲理：自然的饋贈無私而純粹，唯有尊重順應，方能與之和諧共生，共享這份美好。 詩曰：《敖魯古雅攬勝》霜侵根水暮云稠，古寨遺風溯遠陬。樺楫輕搖俄韻漾，鹿鈴遙振翠巒幽。苔痕漫染仙蹤隱，雪魄初凝鶴夢留。塵外桃源詢野老，煙霞滿袖載詩舟。 此行敖魯古雅，不僅飽覽獨特風光與濃郁風情，更在不經意間觸及生命真諦、文化交融及天人合一的智慧。每一次駐足凝望，每一次側耳傾聽，皆為心靈的洗禮與升華，助我們于喧囂塵世中，尋得一片寧靜的精神家園。 ?第十三站：額爾古納濕地 從敖魯古雅出發(fā)，行車兩小時，暴雨如注。眾人憂心打卡受阻，然踏入濕地時，已是午后晴空。內蒙古的天，果如孩童善變。 濕地之上，天空仿佛墜入自然之神未竟的創(chuàng)世手稿。根河如液態(tài)翡翠，在2.34平方公里的生態(tài)圣殿蜿蜒流淌，其S形河道宛若大地起伏的呼吸。這12萬公頃的奇觀，是287種植物織就的生命網絡：鉆天柳直指蒼穹，如生態(tài)坐標；芍藥于凍土中，靜默掀起美學革命。 濕地之上，天空仿佛墜入自然之神未竟的創(chuàng)世手稿。根河如液態(tài)翡翠，在2.34平方公里的生態(tài)圣殿蜿蜒流淌，其S形河道宛若大地起伏的呼吸。這12萬公頃的奇觀，是287種植物織就的生命網絡：鉆天柳直指蒼穹，如生態(tài)坐標；芍藥于凍土中，靜默掀起美學革命。 黑鸛掠水，翅尖剖開時空：羽翼承載著6500萬年的遷徙史詩，倒影里卻映著人類文明的保鮮期限。馬蹄島——傳說中成吉思汗坐騎踏斃猛虎的印記，吞吐于洪荒霧靄；同心島似自然篆刻的指紋——所謂永恒，不過是萬物在動態(tài)平衡中找到自身的頻率。 登觀景臺俯瞰，S彎將天地一分為二：左岸山河磅礴如創(chuàng)世初稿，右岸人間燈火似文明注腳。此刻頓悟：和諧，原是自然允準人類暫棲于其掌紋的恩典。 每年30萬候鳥經此遷徙，羽翼的振頻藏著更精準的歷法。當人類以公元切割時間，黑鸛卻用翼展丈量大陸的漂移。濕地博物館中丹頂鶴的標本，正是自然留給人類的生態(tài)沙漏。 辭別時，三只白額雁掠過晚霞。那排開的箭頭，指向澳洲越冬地，亦指向文明的歸途：若失卻這2.34平方公里的生態(tài)子宮，“亞洲第一”不過碑上燙金的墓志銘。濕地以水為墨記錄的，從非風景，而是生命延續(xù)的許可證。 詞贊之：行香子·額爾古納濕地云鏤天眸。水拭山謳。任根河、自寫春秋。馬蹄洲外，鶴夢磯頭。載千星，一陣雨，萬苔舟。柳插銀流。芹繡金洲。有靈龜、抱月西游。世間火宅，波底沉鉤。證風中，禪和偈，綠之疇。 入住古納國際酒店，風雨驟起。何等幸運！許是造物主眷顧我們的真誠與勤勉。半小時后，風雨更疾，忽聞敲窗之聲——指尖大小的冰雹簌簌而落！奇哉！今日末伏最后一日，天生異象。若仍在濕地，其狀之慘，不堪設想。遂歡吟即興之作：秋塞上冰雹風驅墨浪挾霆來，雹箭錚然裂玉臺。莫訝玄穹生異象，詩心偏自逆時開。 ?第十四站莫爾格勒河：曲水長歌 晨光漫過呼倫貝爾草原時，白色奔馳車已載著我們奔赴陳巴爾虎旗。兩小時后，那道被老舍稱為“天下第一曲水”的柔腸——莫爾格勒河，終于舒展在51.42平方公里的碧色疆域上。 八月的草海翻涌著生命最飽滿的綠。河水如天神抖落的銀綢，以千回百轉的謙卑姿態(tài)，將自己織進無垠草毯。薄霧中飲露的牛羊，是牧歌長卷里游動的墨痕。 以千元換得五騎縱馬之歡。當馬背顛簸的疼痛撞見九曲澄河，忽有豪情裂云而生。吟鞭所指處，恍與成吉思汗并轡：“馭風策馬碎秋霜，臥野餐星醉月光。篝火焚霄云作帳，長歌一嘯裂蒼茫?！比矧T程盡頭席地而坐，天地驟然洞開——羊群在碧玉盤上滾動，蒙古包如大地隆起的古脈，而曲水正以銀河之姿挽住斜陽，將“曲則全”的東方哲思烙進地心。 現代鐵馬（白色奔馳）靜臥于傳統(tǒng)氈房旁，文明碰撞出青銅鏡般的詰問：當車輪碾過凈土，該如何守護這幅活態(tài)的“風吹草低”？云影掠過河灣時頓悟：莫爾格勒河的偉大，正在它甘愿以迂回俯就大地。每一次彎折都是對草原的契約式低語——不求直線捷徑，唯以柔韌滋養(yǎng)永恒。 暮色中《鷓鴣天》自筆端淌出：雁陣排云剪碧空，金濤萬頃接蒼穹。風梳草甸翻黃浪，日染層林醉赤楓。斟奶酒，試雕弓，牧歌驚起暮山鐘。忽將九曲長虹挽，系住斜陽不教終。 末句癡念終被流水帶走。它從容遠去的身影里，藏著超越時間的讖語：所謂抵達，不過是讓靈魂暫棲于曲水長歌，聽草浪與蒼穹用古老語法翻譯永恒。 邊塞行吟至此，終須作結。此行所費不貲，呼倫貝爾以高昂的價碼迎接著遠客，誠然，兩千房費僅得南方兩百元之宿，設施或缺，門扉或損，名景之地，穢廁亦非鮮見。然則，若以靈魂的貨幣計量，此行所獲，卻遠超金銀之數。 內蒙古的壯美，非止于目之所及的遼闊草原、蜿蜒曲水與翻涌云霞，更在于它強行拓開的胸襟——讓困于方寸的靈魂，得以在無垠天地間舒張。天氣的無常，是自然威嚴的即興揮毫，教人懂得敬畏；設施的粗糲，如一面未經打磨的銅鏡，映照出現代舒適圈外的另一種真實，提醒我們：最深刻的觸碰，有時恰恰源于對完美表象的剝離。那些昂貴的賬單，最終兌換的并非等值的物質享受，而是一次心靈的淬煉、一場與亙古自然的深度對話、一份對游牧精魂的深切感懷。 當昂貴的物質外殼略顯蒼白，內里的精神瓊漿卻愈發(fā)醇厚。草原以其獨有的方式宣告：真正的價值，在于它以風為刃，雕琢你靈魂的形狀；以星空為幕，重寫你認知的疆界；以歷史的回響，叩問你存在的意義。這，才是草原饋贈的、無法用尋常價碼衡量的永恒財富。 詩曰： 千金難買星垂野，茅舍偏容天地心。 莫道邊行多費耗，胸開萬壑即奇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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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塞行吟：呼倫貝爾草原記

姚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