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防腐劑的滋味</p><p class="ql-block">冰柜的冷氣撲面而來,帶著一種凝滯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與室外暴雨后的潮濕悶熱截然不同。母親躺在那里,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面容平靜得像只是睡著了,只是臉色是一種毫無生氣的蠟白。</p><p class="ql-block">父親伸手,極其輕柔地拂去她眉梢的一點(diǎn)冰晶,動作熟練得像做過千百遍。然后,他示意林野幫忙。兩人合力將承載著母親的滑板床從冰柜中移出,推向房間中央的防腐處理臺。</p><p class="ql-block">金屬臺面冰冷刺骨,即使隔著衣服也能感覺到。</p><p class="ql-block">“扶穩(wěn)。”父親低聲說,走到墻邊一排不銹鋼儀器前,開始操作。泵機(jī)低聲嗡鳴,透明的、略帶粘稠的液體通過細(xì)長的軟管流淌出來??諝庵蓄D時彌漫開一種更加濃烈刺鼻的化學(xué)藥劑味道,混合著原有的檀香和脂粉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獨(dú)屬于死亡工業(yè)的甜膩氣息。</p><p class="ql-block">林野看著父親戴上橡膠手套,拿起穿刺導(dǎo)管,消毒,尋找血管,動作精準(zhǔn)而麻木,每一個步驟都像是刻入肌肉記憶的本能。他想起那些病歷記錄,想起母親換掉的藥,想起父親袖口下永遠(yuǎn)滲著血絲的繃帶。而現(xiàn)在,他正在親手處理她的遺體。</p><p class="ql-block">一種荒謬絕倫的撕裂感攫住了他。</p><p class="ql-block">“她……知道自己吃的藥有問題嗎?”林野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異常干澀。</p><p class="ql-block">父親的動作停頓了半秒,針尖微微顫抖?!白詈竽嵌螘r間,她總是說嘴里苦?!彼^續(xù)操作,導(dǎo)管順利進(jìn)入血管,泵機(jī)開始將防腐液緩緩注入,“我說是藥味,她說不是,是命的味道?!?lt;/p><p class="ql-block">液體注入,母親的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鼓脹了一下,又恢復(fù)原狀。皮膚的顏色變得更加詭異,一種不自然的、被化學(xué)藥劑固定住的色澤。</p><p class="ql-block">“周老板要的不是錢,是西郊那塊地,對不對?”林野盯著父親,“媽留下的星星里說了,她寧愿燒了祖宅?!?lt;/p><p class="ql-block">父親沒有立刻回答。他調(diào)整著流速,檢查著其他需要處理的部位。“那塊地下面,有點(diǎn)東西?!彼曇魤旱煤艿停路鹋麦@擾了什么,“你爺爺,我,還有……周家的人,都知道。以前是廢礦坑,后來……填埋的東西不太干凈。值錢,也要命?!?lt;/p><p class="ql-block">“所以媽是因?yàn)檫@個?”</p><p class="ql-block">“她太聰明,查到了太多?!备赣H閉上眼,深吸了一口充滿防腐劑味道的空氣,“她去找周老板,不是求饒,是談判。想用這個逼他放棄我們的債,放過你?!彼偷乇犻_眼,眼底布滿血絲,“她錄音了,藏在……一個地方。周老板怕這個?!?lt;/p><p class="ql-block">“錄音?”林野的心猛地一跳。</p><p class="ql-block">“足夠讓他進(jìn)去,或者讓更上面的人讓他消失的東西?!备赣H完成了主要血管的注入,開始處理體腔。他的手法依舊穩(wěn)定,但額角滲出了細(xì)密的冷汗,不是因?yàn)閯诶?,而是因?yàn)槟撤N巨大的、壓抑已久的情緒?!八鍪虑耙惶焱砩?,把錄音筆和產(chǎn)權(quán)證都藏了起來。然后……第二天就……”</p><p class="ql-block">他沒能說下去。換藥的事情像幽靈一樣橫亙在兩人之間。</p><p class="ql-block">林野看著母親被藥物固定住的、再無一絲波瀾的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突然明白了母親最后那些日子的沉默和決絕,也明白了父親那近乎自毀的愧疚從何而來。這不是意外,這是一場被逼到絕境后的犧牲,而父親,或許在無意中,成了推手。</p><p class="ql-block">“你后來找過嗎?錄音筆和產(chǎn)權(quán)證?!?lt;/p><p class="ql-block">“找遍了?!备赣H搖頭,眼神空洞,“殯儀館,家里,甚至她常去的幾個地方。沒有。她藏得太好?!彼nD了一下,看向林野,“也許,只有她才知道該怎么找。”</p><p class="ql-block">處理完畢。父親關(guān)閉儀器,拔出導(dǎo)管,細(xì)致地縫合傷口,最后進(jìn)行清洗和初步的妝容打理。他做這一切時,沉默而專注,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無聲的懺悔。</p><p class="ql-block">林野在一旁看著,幫忙遞送工具,手指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冰冷的防腐液和死亡的氣息。那味道鉆進(jìn)鼻腔,黏在喉嚨里,苦澀得讓他想吐,卻又異常清晰地烙印進(jìn)腦海。</p><p class="ql-block">他終于嘗到了母親所說的“命的味道”。</p><p class="ql-block">父親最后給母親換上了一套她生前最喜歡的淡紫色壽衣,仔細(xì)撫平每一處褶皺。做完這一切,他幾乎虛脫,靠在臺邊劇烈喘息,咳出的血點(diǎn)濺在白色橡膠手套上,觸目驚心。</p><p class="ql-block">窗外,暮色徹底吞噬了天空,殯儀館零星亮起了燈,昏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lián)u曳的倒影。周老板給的三天倒計時,已經(jīng)開始無聲地流逝。</p><p class="ql-block">父親摘掉沾血的手套,扔進(jìn)廢棄醫(yī)療用品專用垃圾桶,然后看向林野。他的眼神復(fù)雜難辨,有痛苦,有絕望,有一絲極微弱的、孤注一擲的希冀。</p><p class="ql-block">“她以前常說,”父親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如果她先走了,要我一定要把你照顧好,走得體體面面?!?lt;/p><p class="ql-block">他指了指母親:“現(xiàn)在,她躺在這里。周老板在外面。我們……”他頓了頓,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我們得把她沒做完的事做完?!?lt;/p><p class="ql-block">他走到水槽邊,再次洗手,這一次洗得格外久,仿佛要搓掉一層皮。然后,他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銹跡斑斑的黃銅鑰匙,放在臺面上,推向林野。</p><p class="ql-block">鑰匙旁邊,是那個被林野砸開、裝滿了母親寫的星星的陶罐。</p><p class="ql-block">“這不是殯儀館任何一把鎖的鑰匙?!备赣H說,“我找過。也許……你能想到她會在哪里留話。”</p><p class="ql-block">林野拿起那把鑰匙。它很小,很舊,邊緣甚至有些磨手。它能打開什么?母親會把最后的答案藏在哪里?</p><p class="ql-block">他的目光落在母親安詳卻冰冷的臉上,又看向窗外黑暗中蟄伏的威脅。</p><p class="ql-block">防腐劑的滋味還縈繞在舌尖,苦澀,卻帶來一種冰冷的清醒。</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