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這個檢查車輪的工人和我們只隔一列火車,他提著的那盞搖晃著的黃色提燈離我們越來越近。然而他畢竟走過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們就這樣在兩列火車之間的石子路基上蹲了幾分鐘,兩邊高大的車廂被天空清楚地襯出高低不平、嶙峋怪狀的黑色輪廓。我們躲在這條狹窄的巷子里,商量著怎么辦。</p><p class="ql-block"> “哐當(dāng)!”有兩節(jié)車廂碰在一起了。</p><p class="ql-block"> “到那兒去看!”楊匪說。我們講好決不從車廂下面爬,這樣太危險了。楊匪縱身躍上兩車廂之間的掛鉤,然后跳到那邊去了。我也照此辦理,我覺得自己今天身手特別矯健。</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我們穿過第二列火車的時候,一列火車頭從旁邊的軌道上開過來了。剎時間,震撼大地的車輪聲充塞了我們的耳朵,站在掛鉤和扶手上的雙腿跟隨著大地抖動。充滿紅色火光的駕駛室里,一個中年司機(jī)把臂肘搭在車窗上,注視著外面。</p><p class="ql-block"> 火車頭駛近的時候,他看到我們了!我們彼此離得真近,只有兩三米。這是一個兩眼炯炯有神的人。</p><p class="ql-block"> 火車頭停下來了。司機(jī)跳下車來,提著燈向我們這邊走來。</p><p class="ql-block"> “不好!”我們趕緊以最快的速度翻越幾道車輛,并又一次蹲在一個最黑暗的角落里。</p><p class="ql-block"> 心在劇烈地跳動。也許,他馬上就要吹起哨子,喚來工人糾查隊,將我們揍一頓然后送出車站,或是送到鐵路公安去。</p><p class="ql-block"> 遠(yuǎn)處的信號燈閃爍著,有幾個紅點變成了綠色的。</p><p class="ql-block"> “哐當(dāng)!”仍是剛才那個地方發(fā)出一聲巨響,隨后那列火車開走了。</p><p class="ql-block"> “噯,噯,”楊匪嘆息道,“這列車說不定就是往北去的?!?lt;/p><p class="ql-block"> 那位司機(jī)并沒有走來,也沒有吹哨子,我們于是又輕手輕腳地行動了。</p><p class="ql-block"> 一個標(biāo)簽上寫著“到達(dá)站:上海南”。楊匪猛醒地說:“哦,這里的車子可能都是往南開的,往北開大概要到那邊?!彼檬种噶酥副狈?,紅燈密集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我們于是決定:必須問工人,否則在這兒摸到天亮也摸不出個頭緒來。</p><p class="ql-block"> 我們在黑暗的列車形成的窄巷里走著,考慮著問人——也就是暴露自己——的后果。前面有幾節(jié)悶罐子車的車門敞開著,發(fā)出微弱的光線,還傳出了悠揚的笛子聲。看來這里面不是鐵路工人,而是押車的人們。</p><p class="ql-block"> “同志,請問這趟車是不是往北開的?”我問。</p><p class="ql-block"> 一個仿佛是麻臉的青年從車廂里探出頭來,冷冷地說:“不,往南,往南開。”</p><p class="ql-block"> 看來楊匪的估計是正確的,我們便加快腳步向前走去,后面?zhèn)鱽砟锹槟樀穆曇簦骸澳莾蓚€書呆子……”而楊匪覺得他講的是“那兩個兔崽子……”</p><p class="ql-block"> 一個工人提著燈走近了,我們決定再問一問。待我發(fā)問后,那工人反問道:“你們是干什么的?”我于是解釋,是知青回蘇北探親去的,但是沒有錢了,所以……</p><p class="ql-block"> 出乎我的意料,那人(看樣子不超過三十歲)很爽氣地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們,那語氣不是一種憐憫者的舍施的語氣,而是一種平等的親切的語氣。他最后還詳細(xì)地給我們指了路。</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充滿了愉快之感,這不僅是因為楊匪的判斷被證實從而行動有了方向,也不僅是因為我們不會被帶到什么辦公室去,我的愉快主要是因為:我們遇到了一個能以同志式的態(tài)度來對待我們的陌生的工人。</p><p class="ql-block"> 我們信心百倍地向北邊走去,不必再躲在車與車之間的暗巷中,我們見到其他工人時也不再躲藏了,我們只是大步流星地走著,走著。當(dāng)我們越過一排橫亙在鐵軌上空的紅燈的時候,幾個正在扳道的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是呀,在這樣的時刻,這兩個陌生人是干什么的呢?周圍人很少,而且都是工人打扮,而我們則有點四不像,難免引起人家的懷疑。</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們終究穿過一道道時而平行伸展時而交錯的鐵軌,來到一大溜靜靜地停著的貨車旁邊。</p><p class="ql-block"> 鑒于從剛才那個工人談話中得到的巨大方便,我們決定再問一個工人。</p><p class="ql-block"> 這次是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工人,他的語氣很嚴(yán)厲,還舉起手上的燈照了我們一下,然后仿佛是漫不經(jīng)心地指一下身旁的一列火車說:“快上去吧,就要開了。”</p><p class="ql-block"> 我們道謝后立即縱身躍進(jìn)一節(jié)車廂,我太高興啦,想和楊匪握手,可是他淡淡地說:“何必呢?前頭的路還長著呢!”</p><p class="ql-block"> 這是一節(jié)空車皮,看來是去拖煤的。遺憾的是在比較干燥的地方有一個大窟窿,在開車的時候如果不當(dāng)心會發(fā)生危險。但又非呆在這兒不可,因為另外一頭是車廂后頭,潮濕,開起來冷風(fēng)直灌,煤砂撲面,很不舒服的。</p><p class="ql-block"> 我們在車廂最前面鋪下了雨衣,臥靠在車板上,離腳不遠(yuǎn)就是一個黑乎乎的窟窿。列車呀,你趕快開動吧!</p><p class="ql-block"> 然而列車靜靜地停著,也許它一直這樣躺到天亮?也許那工人……不,不,不應(yīng)該這么想,那個面孔嚴(yán)正而陰郁的工人是不會欺騙我們的。</p><p class="ql-block"> 頭頂上,小太陽燈的兩只熾熱的白球向四周放射著光輝,當(dāng)我注視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像兩只嚴(yán)峻的責(zé)問的眼睛在審視著我。我想,我,一個過去循規(guī)蹈矩的學(xué)生,今天夜里竟然藏在這骯臟的煤車?yán)?,那些過去時常稱贊我的老師們?nèi)绻懒瞬恢獣鯓酉肽亍?lt;/p><p class="ql-block"> 楊匪坐不住了,他想到前面的車廂看看,前面的車廂不見得也會有一個大洞,那就安全得多,而且恐怕更干燥, 躺下來更舒服一些。</p><p class="ql-block"> 我趕緊勸阻他,我竭力說明剛才碰到的兩位工人可能只是極少見的好心人,萬一碰到個告發(fā)者就麻煩了,如果因為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貽誤了我們的計劃,那才是可悲至極。</p><p class="ql-block"> 楊匪聽從了我的勸告。</p><p class="ql-block"> 列車輕輕地顫抖了一下,隨后又猛烈地一震,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我的頭被撞得生疼,但也不去理會它了,因為我?guī)缀跏强裣驳乜吹剑√枱粝蚝笸巳?,接著是房頂、電線和電桿紛紛向后掠去,火車開動啦!</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充滿了勝利的預(yù)感,身體隨著車廂一起得意地顛簸著。 </p><p class="ql-block"> 過了一會兒,當(dāng)頭頂上不再飛過紅綠指示燈和活動箭頭時,我們站起來,手扶著車板,迎著撲面而來的風(fēng)沙,抬眼望去。黑黝黝的車頭放出淡淡的紅光,一縷白色的濃煙向斜后方飄去,消散在迷茫的夜色之中。月亮出來了,給大地鍍上了一層暗白色的神秘色彩?;疖囇该偷叵蚯氨既ィ纬蓮姶蟮臍饬?,路旁的白楊、刺槐委屈而艱難地扭動著身體,顯出令人同情的痛苦模樣。回頭望去,南邊的地平線上放射著均勻柔和的白光,我們就是在那里度過了生命的黃金時代。</p><p class="ql-block"> 再見了,南京!</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續(x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