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憶里的放學(xué)鈴響，是童年歡騰的號角。我總是一把拽過墻角早已備好的紅柳條籮頭，與王五、掌拴、迷拴、來寶子他們呼喊著奔向田野。村南那片坦蕩無垠的黃沙地，便是我們?yōu)榧抑行∝i尋覓苦菜、股股蔓和醋溜溜的戰(zhàn)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醋溜溜是最不起眼的，卻仿佛天生帶著一份奇異魔力。它那墨綠的長葉，邊緣微微蜷曲，上面都印著一抹沉靜的土陶紅色。我們跪在松軟的黃沙土上，小手靈巧地撥開泥土，用鏟鏟掐斷嫩莖。來寶子有時會忍不住，揪下一片厚實的葉子，草草捋去浮塵，便塞進嘴里，立刻被酸得擠眉弄眼：“哎呦，酸煞人了！”大家哄笑著，卻也不由自主學(xué)著嚼起來——那酸汁初時刺得牙根發(fā)顫，絲絲吸氣，可漸漸咀嚼下去，竟在舌底悄然滲出奇妙的甘甜來。只是每每吃得興起，彼此抬眼一瞧，便指著對方靛藍色的舌頭，笑作一團，笑聲在空曠的沙地上隨風蕩漾。</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我們每人挎著插系插系一籮頭豬菜，從茅庵梁回來，走到南城墻外的園子地歇腳。大家坐在田埂上，又揪了幾片剛冒頭的嫩醋溜溜葉子解渴，酸得一個個齜牙咧嘴，直吸涼氣。正巧碰見看園子的德旺爺爺（本名薄禮遜）在園子里慢悠悠地鋤菜。這位解放前自辦過學(xué)校、當過校長的老學(xué)究，放下鋤頭，拄著歇息，笑呵呵地看著我們酸得擠眉弄眼的滑稽模樣。</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瞧瞧你們這些小饞貓，酸了哇？”德旺爺爺搖搖頭，臉上是慈祥的笑意。他轉(zhuǎn)身走向旁邊綠油油的黃瓜架，挑了兩條頂花帶刺、翠生生的嫩黃瓜，利落地摘了下來。他將黃瓜掰斷，一分為二?！皝恚蝗税虢?，壓壓酸氣?！鼻鍥龅墓舷闼查g彌漫開來。我們歡呼著接過那半截水靈靈的黃瓜，迫不及待地咬下去。脆生生的瓜瓤迸出清甜的汁水，瞬間沖淡了嘴里那股霸道的酸澀，只留下滿口生津的爽快。</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在這清甜滿口、齒頰留香的當口，我低頭又看見了手中那片被咬了一半的醋溜溜葉子，那抹奇異的土陶紅在翠綠瓜皮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醒目。我忍不住舉起這片葉子，問正含笑看著我們啃黃瓜的德旺爺爺：“德旺爺爺，這醋溜溜葉子上為啥都長著個紅印子？是天生的記號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德旺爺爺扶了扶洋瓶底子般的眼鏡兒，眼神飄向遠處淡青色的山巒，聲音低沉悠遠，帶著讀書人特有的那種慢條斯理：“這紅痕啊，是西王母娘娘留下的仙跡呢?！彼v起那個古老的故事：西王母娘娘巡行人間，體察眾生疾苦，曾行至土默川這荒涼苦寒之地。一日行至曠野，四顧無人，老人家忽覺內(nèi)急，遍尋遮蔽卻不得。無奈之下只得在荒草間蹲伏。誰知那叢生的蘆草，葉片邊緣鋒利如刃，竟無聲劃破了她尊貴的肌膚，血珠頃刻沁出。急切之間，她隨手摘下一片旁邊醋溜溜的葉子，匆忙擦拭血跡。盛怒之下，娘娘又揪下一片蘆草葉，狠狠咬了一口泄憤！自此，那蘆草葉緣便永遠留下了咬嚙般的齒痕；而那片沾染了神血的醋溜溜葉，從此也代代相傳，每片葉子上便都烙下了一抹洗不去的、帶著神跡的紅痕。</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德旺爺爺話音落下，園子里一時安靜下來，仿佛連風都放輕了腳步。我低頭凝視手中那片葉子，那抹土陶紅在夕陽下忽然顯得格外深沉，仿佛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遙遠而隱秘的傳說。原來這日日踐踏、俯首可拾的卑微野草，竟曾如此切近地觸碰過云端的神明。我輕輕將它含入口中，酸澀的汁液在齒間炸開，卻仿佛裹挾著一縷無法言喻的異樣氣息，直沖肺腑——是沙土的腥氣？是葉脈的辛酸？抑或，竟是那傳說里一絲渺不可尋卻又真實存在的、來自九霄云外的仙氣？那酸，竟像是封存了千年之久的嘆息，在唇齒間驟然復(fù)活了，與方才那半截黃瓜的清冽甘甜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言說的童年滋味。</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照舊日復(fù)一日挎著籮頭奔向沙地，小豬們依舊最愛我們采回的、帶著紅斑的醋溜溜。我們和王五、掌拴、迷拴、來寶子一起嚼著那酸中回甘的葉片，互相指著藍舌頭取笑，童年的歲月便在這酸澀與微甘的交織中，在南城墻外德旺爺爺看守的菜園旁，在偶爾分得半截脆黃瓜的驚喜里，無聲流淌而去。醋溜溜的紅痕，如同神祇不經(jīng)意間滴落人間的一滴朱砂，竟將最平凡卑微的泥土日子，點染得隱隱透出奇異的光澤。</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許多年過去，我依然清晰記得那酸得讓人跳腳，卻又忍不住一片接一片往嘴里塞的滋味；也記得那半截黃瓜帶來的、猝不及防的清甜慰藉。豬圈早已空空，童年伙伴星散四方，連德旺爺爺和他那慢悠悠的鋤頭聲也早已遠去，可每當想起那片黃沙地和南園子，舌尖便悄然蘇醒那奇異的酸與甜——醋溜溜葉子上那抹沉靜的土陶紅，早化作一枚烙印，深深刻入我生命的底色里。它提醒我，人間最深的滋味，往往就藏在那些被腳踩過、被豬嚼過、被老學(xué)究講述的傳說輕輕拂過、又被半截黃瓜短暫慰藉過的卑微草葉之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圖片源于網(wǎng)絡(lu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