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山影在車窗外向后飛馳，像極了老家秋收后新翻的泥浪。一個打田埂上走出來的農(nóng)家娃，揣著當年翻爛了的武俠書和磨毛邊的地理課本里對華山的念想，惦記了半輩子。今年暑假，和鄰居一家約好北上，從云南坐火車一路勞頓，下四川，穿秦嶺，終于一頭扎進了三秦大地的懷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華山北站到了。坐車轉(zhuǎn)到華山專用通道，再換乘纜車登山。當纜車猛地懸空而起，我的心也跟著忽悠一下懸到了嗓子眼，血壓怕是躥高了！瞬間頭皮發(fā)麻！腳下，千仞絕壁筆直地插進深不見底的幽藍谷底，比我老家那四百米高的直崖還要駭人百倍。我死死攥著冰涼的椅背，腳趾頭下意識地摳緊車廂底板，手心全是汗，連呼吸都屏住了，五臟六腑都像擰在了一起——書里輕飄飄的“險峻”二字，哪能道盡這要命的架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同行的二娃，小臉緊貼著纜車冰涼的玻璃窗，嘰嘰喳喳，小手指著窗外飛掠而過的嶙峋怪石，笑得“沒心沒肺”，像剛出窩的小雀兒。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初生牛犢不怕虎。他們眼里壓根沒有那千多米深淵的概念，只有新奇和高處開闊的視野——看得高，望得遠。這情景，倒莫名讓我想起古龍筆下那些踏雪無痕的輕功高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纜車到站，山路像一條被隨手甩上天的草繩，掛在白灰色的巨巖上。巖石表面或光滑或粗糲，裂痕縱橫交錯，古人那句“誰將倚天劍，削出倚天峰”的詩句，此刻猛地鮮活起來！大夏天握住的鐵鏈冰涼刺骨，石階窄得僅容半腳，盤繞著山體，活像巨蟒纏緊了獵物。我們幾個大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心頭發(fā)緊，生怕驚擾了這沉睡的巨人，把我們陡地拋下這實在的千丈深淵。孩子們卻像天生帶著吸盤的壁虎，在鐵欄桿圈出的方寸之地靈活地竄上竄下。看著他們，我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放牛，也總愛往村后那座光禿禿的石崖上爬。那時哪懂得害怕？只覺得爬得越高，就越能望見山外頭的世界，仿佛令狐沖在思過崖上眺望他的江湖。</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孩子們還在嶙峋的石縫間鉆爬著，向更高處進發(fā)。我扶著冰涼的鐵欄，壯著膽子往下望。天老爺！谷底背包步行的人小得像蠕動的螞蟻，正沿著細線般的山路，一點一點往上挪。地理課本上李白的“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此刻不再是印在紙上的磅礴句子，而是實實在在、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兇險奇觀。手里這根被無數(shù)雙手磨得锃亮的鐵鏈，腳下這深深鑿進石頭里的臺階，不就是一代代“江湖人”留下的印記？哪里是馴服了這座山，分明是無數(shù)像我這樣渺小的凡人，硬是在閻王爺眼皮子底下，憑著血肉膽氣，生生摳出來的一條向老天問路的縫隙！</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終于，手腳并用地爬過最后一段險路，腳底板實實在在地踏上了山頂平臺，那顆懸了一路的心才算是“咚”地一聲落回了肚子里。眼前豁然開朗！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舉頭紅日近，回首白云低”。四下的群山都顯得矮了下去，厚厚的云海就在我們腳底下翻滾。山風呼呼地從耳邊刮過，帶著巖石縫里透出的那股子涼氣，吹得衣服嘩嘩作響，人好像也輕快了些，仿佛心頭積壓的陳年塵土也被吹散了不少。夕陽像熔化的金子，潑灑在遠近的山頭峰巒上，染出一片金紅。孩子們小小的身影，在那片耀眼的光暈里蹦跳、呼喊，身影晃動著，好像下一刻就要跑向傳說中那個“華山論劍”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山風嗚咽著掠過絕壁，恍惚間，我好像看見了自己小時候爬禿石崖的影子，也映照在這萬丈蒼巖之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放牛娃，隔著幾十年的光陰，竟和眼前自己娃攀爬的身姿重疊在了一處。心頭猛地一熱：爬這華山，哪里是真要“征服”它？這山是活生生的神靈！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不過是借著它的險峻、它的巍峨、它那股子頂天立地的硬氣，來打磨自己骨頭縫里那點快被歲月磨鈍了的膽魄。就像郭靖練降龍十八掌，一掌一掌拍在石上，拍出血，拍出繭，也拍出了筋骨里的韌勁兒。正是這近乎筆直的絕壁，逼著人把腰桿挺得更直，把腳板扎得更深，硬生生在石頭縫里，刻下那份不甘屈服、向上掙扎的心氣兒！</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鋼鐵索道，像仙人拋下的繩索，劈開云霧；冰冷的保護欄，像巨獸的獠牙，死死咬進山巖。它們是凡夫俗子向山神借來的護身符，護著代代如我這般，心里揣著點未熄的江湖念想、腳下還沾著泥土氣息的人，來這險境尋找一口“真氣”。人啊，有時就是這么矛盾：怕那“勢飛白云外，影倒黃河里”的萬丈深淵，怕得腿腳發(fā)軟；可又按捺不住想看看絕頂之上，究竟是怎樣一番“無限風光”。手里必須死死抓住那根保命的鐵鏈，可心底那份想要撒開手往上躥、試試自己斤兩的野性沖動，又總在不安分地躁動——那險峰上的絕妙景致，是山神爺犒賞給那些膽大心細、又不服輸?shù)木髲娙说?。人這一輩子，那點真正值得回味的滋味，不就藏在這怕得要死、卻依然咬著牙把手伸向更高處、死死抓住下一截鐵鏈或巖縫的瞬間？那正是從骨頭縫里迸出來的火星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世世代代，人們踩著前人的腳印，仰望著同一片險峰攀登不息。山是沉默的永恒見證者，人是倔強攀登的短暫注腳。絕頂?shù)娘L光，千秋不變；而攀爬者的故事，混雜著汗味、泥土氣和一點點或許不切實際的江湖夢，也會像這山風一樣，在千仞絕壁之間，嗚嗚地，一直回響下去。山，認得所有向上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2025年8月16日、8月17日修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