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車窗外的梧桐葉隨風(fēng)搖曳，把八月?lián)蔚脻M滿當(dāng)當(dāng)，濃綠中穿插著幾片被太陽曬焦的枯葉，像誰在葉尖不小心蹭了點金黃色的顏料。</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先生新買的車載U盤，突然飄出齊秦的《一面湖水》，那熟悉的調(diào)子一下子就鉆進心窩。“哇，我喜歡的！”我下意識地伸手調(diào)大音量，那些藏在旋律里的，青春里的“膽大”時刻，就跟著旋律冒了出來——車間里的轟鳴聲；涼亭里那盤老是出軌的卡帶；報表上紅筆勾的五角星；舞臺上紅裙子轉(zhuǎn)起的雙人舞，像電影般在腦海中浮現(xiàn)……</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19歲那年，我滿懷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一頭扎進了那間滿是金屬鐵腥味和轟隆聲的車間。晝夜顛倒的三班倒，像在進行著一場飄著鐵銹味的比賽——流水線上，我就像車床上的齒輪，完美配合著前后工序。手里攥著汽車配件，眼里盯著鐵屑飛濺，容不得半點差池，否則整條生產(chǎn)流水線就得陷入癱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班上下來，車了多少個配件、超額完成了多少、廢了多少、哪臺車床又“鬧脾氣”，都得一筆一筆記清楚。那本油膩感十足的日記簿，活活成了本糊涂賬，生產(chǎn)數(shù)、損耗數(shù)、報廢率、機器維修等亂七八糟全堆在一塊兒。每次對著這些數(shù)字核來核去，都像鉆進了個數(shù)字迷宮，手指頭被圓珠筆染得烏漆麻黑，可到頭來還是免不了算錯，盯著那串?dāng)?shù)字，心里疲憊又無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下中班的晚上，我蜷在宿舍那張狹窄的小鐵床上，對著手心挑鐵屑——那些碎屑比頭發(fā)絲還細，無論手碰到哪里都會像針尖戳一樣往肉里鉆，疼得人猛地一縮，眼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身子累得像散了架，瞇著眼睛、心里數(shù)著羊但又睡不著。收錄機里播放著《一面湖水》，齊秦那像冷光般，清冽而透亮的聲線，混著主持人帶著磁性嗓音的晚安語，像一束皎潔的月光，穿透沉沉的夜，輕輕地漫過心湖，成了我依賴的慰藉。</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天，組長拿著生產(chǎn)日記薄沖我走來，語重心長地說：“小姑娘，細心點，這數(shù)據(jù)可跟工人績效掛鉤呢?！苯M長的話如同一根尖銳的針，刺破了我的粗心，讓我瞬間清醒。</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就不能改改嗎？”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自己都嚇了一跳。一不做二不休，我順勢發(fā)揮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勢頭。三班倒之際，我總是提前到達車間（報表不能帶出車間），抱著報表在角落的工具柜旁，借著車床的臂燈開始畫表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先按照“生產(chǎn)、損耗、設(shè)備”將表格分成三大塊，然后用紅筆在重點項旁畫上五角星做標(biāo)記。這只是為了防止再出錯而想出的笨辦法，可沒想到，畫著畫著，我竟然理出了頭緒。接著，我合并了重復(fù)計算的項目，最后，我用尺子比著畫簡易格式，讓報表變得更加清晰明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改改畫畫三天后，新報表總算搞定。遞給組長時，他正拿橡皮蹭舊報表上的數(shù)字，“吱吱”聲讓我心跳加速。他接過去翻了兩頁，盯了好一會兒，抬頭時眼里盛著笑：“這次品率和設(shè)備損耗放一排，對比著真清楚！”雖說就夸了句“不錯”！可我走出車間時，覺得今天的晚霞格外漂亮。</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更讓我意外的是，周一早會，組長拿著我的新報表當(dāng)范本：“以后各班報表都按這個格式，統(tǒng)計時間能省一半?！笨粗聜儌鏖啽砀駮r認真的眼神，我的心在雀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車間打磨了一年，踩過油污也沾過鐵屑，望著這些陪我熬過無數(shù)夜晚的車床、磨床——這些沉默的“戰(zhàn)友”，這些金屬碰撞的脆響，儼然就是青春與奮斗撞出的交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直到調(diào)令下來，要從車間搬進機關(guān)辦公樓。收拾東西時，我特意將那支紅筆放進新公文包。在我心里，那抹紅藏著股能抗住新挑戰(zhàn)的勁：是從“怕出錯”的忐忑里，硬生生長出來的“我能行”的底氣。</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還有一個月就到年關(guān)了，辦公室里的烤火爐滋滋作響，散發(fā)出溫暖的光芒?？崎L把廠部文件推到我面前：“年輕人上，迎新晚會就交給你了?！弊鳛樨攧?wù)科最年輕的人，這個任務(wù)自然落到了我的頭上。讀書時我雖然是文藝委員，但面對三千員工的表演，還是忍不住犯怵。一想到臺下都是天天見面的同事，要是演砸了，往后碰面都抬不起頭。</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既來之則安之”，任務(wù)既然躲不脫，那就只能勇敢面對。然而，選題材時又犯了難，獨唱肯定不得行，沒遺傳到老媽的好嗓子；朗誦也不行，四川人，普通話不標(biāo)準(zhǔn)；想來想去也就只有跳舞還能勉強湊合?？瑟毼栉矣譀]那水平，畢竟只是個“業(yè)余選手”，不夠自信，擔(dān)心會貽笑大方。正好技術(shù)科也在為出節(jié)目發(fā)愁，一拍即合聯(lián)合出個雙人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技術(shù)科的骨干劉帥百般推脫，手里的千分尺還沒放下就擺手說道：“我根本不可能完成這個任務(wù)，你們莫打我主意”。我只得向分廠的好朋友麗麗求援，當(dāng)時劉帥正在追求她，果然還得找對人出馬，真是事半功倍！有麗麗當(dāng)說客，才把他“逼上梁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轉(zhuǎn)頭求助老媽的閨蜜——我的干媽李阿姨。她是話劇團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利落的短發(fā)透著爽朗自信。干媽笑著點了點我的筆記本：“這話不光說工具，更是說思路一一你改報表時怎么理順那些數(shù)字的，跳舞就怎么拆解動作，它們的原理是一樣的?！?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見我總是放不開手腳，干媽徑直把我拽到舞臺中央，目光如炬“現(xiàn)代舞要解放身體，光打下來，你就得想‘我就是主角’!”</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從基礎(chǔ)教起：“腳與肩寬，先練屈伸。屈膝沉重心，伸膝如花開；背直如竹節(jié)，肩沉臂垂延展; 轉(zhuǎn)體以腰為軸，靈動協(xié)調(diào)，脖子像天鵝似的，想象頭頂有根線提著，氣質(zhì)自然就出來了……”她邊說邊示范，優(yōu)雅又高貴，舉手投足間盡顯專業(yè)風(fēng)范。</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說到雙人舞，她耐心叮囑：“得跟著舞伴的節(jié)奏呼吸，就像跟對方對話，一伸一縮都得呼應(yīng)著?！睘閹臀矣泟幼鳎辛瞬襟E: 抓重拍記節(jié)奏，反復(fù)練固化肌肉記憶，倒序練加深理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些我都工工整整記在格子本上，旁邊打個五角星，這小小的符號成了定心丸，時刻提醒自己：我能行！</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和劉帥約在涼亭排練（寢室太窄了，施展不開），他提著收錄機，里面裝著齊秦的磁帶。那時小哥的歌正風(fēng)靡大街小巷。偶爾有路人哼著“大約在冬季”經(jīng)過，和涼亭里的旋律交織成冬夜的背景音。</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磁帶卡得滋滋響，我們就用筷子纏著出軌的咖色膠帶，一遍遍倒帶，重放，誰也沒說“算了”。麗麗坐在旁邊石凳上笑顏如花，她的燦爛映著我們僵硬笨拙的動作，倒成了冬夜里最溫暖動人的背景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玻璃心”這首歌情感層次豐富，旋律細膩動人，是以玻璃心比喻愛情的脆弱；用“摔破的吉他”象征破裂、決絕和痛苦，代表那無法復(fù)原的感情。要跳出纏綿撕裂婉轉(zhuǎn)那味，對毫無表演經(jīng)驗的他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挑戰(zhàn)。</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開始練舞，兩人胳膊碰著都覺得別扭，劉帥更是局促得手腳無處安放。我指著一旁梧桐樹打趣道：“你就當(dāng)自個兒是樹，像電視里軍人那樣站如松！我繞著你轉(zhuǎn)，負責(zé)那點纏綿勁兒，你只用像葉子那樣晃兩下就行，反正有麗麗在這兒盯著呢”他聽了憋笑憋得肩膀直抖，倒真慢慢放松下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下班后去食堂打來飯菜，他們就來我辦公室匆匆刨兩口，就趕緊排練。我們跟著《玻璃心》的調(diào)子一點點摳動作。從一開始的生澀僵硬，到后來漸漸有了默契——練雙人互動時，我向左前方滑步，身子微傾，他便向右后方撤步，身體后仰呼應(yīng)，手臂與我在空中交叉如交織的魚。再到身體轉(zhuǎn)動時，我以腰為軸左旋，他以同節(jié)奏右旋，兩人在旋轉(zhuǎn)中靠近又分開……</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排練到第七天，劉帥突然在“讓我再握一次你的手”那句里，穩(wěn)穩(wěn)接住我的指尖，轉(zhuǎn)得也順暢了。他撓著頭憨笑：“你說得對，就當(dāng)是給機器校準(zhǔn)，找到節(jié)奏就對了。”還不忘嘚瑟地問麗麗：“我是不是有天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原來職場里的默契，從不是刻意練習(xí)，就像舞步間的對視，是在一次次“沒做好重來”的磨合中形成的，無需多言便知下一步方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可到了第三周，我們卻卡在了吉他摔碎的銜接動作上。劉帥的甩臂總與我的蹲身差半拍，要么他的道具掃到我的裙角，要么我起身時撞到他的膝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大冷天的涼亭里，兩人額頭都冒了汗，劉帥把收錄機往石桌上一放：“要不這段換一個動作？”我盯著筆記本上的五角星，忽然想起干媽說的“拆動作就像給零件分類，先分清楚主次配件。這話跟我改報表時的思路對上了，我掏出筆在樂譜上畫起分隔線：“你看，摔吉他在重拍這里，我蹲身得跟在你后面半拍，就像你記完設(shè)備數(shù)據(jù)，我再……”這個比方讓劉帥茅塞頓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三天后，當(dāng)他的吉他扔出去那一瞬間，我正好完美錯過蹲下去，石凳上的麗麗興奮得騰地站起來，鼓起掌：“好棒！終于攻克難關(guān)了！”萬萬沒想到職場里的經(jīng)驗——改報表時學(xué)會的分模塊、找關(guān)聯(lián)，竟成了破解舞步難題的鑰匙。</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離演出只剩幾天，我的演出服還沒選到最中意的，日常連衣裙總覺得缺了那么一點舞臺的韻味。去收發(fā)室取信時，正好碰見局長千金來拿雜志。我夸她衣品好，流露出沒挑到理想演出服的困擾，她樂呵呵邀我去家里“隨便挑”。我一眼鐘情那條大紅大擺連衣裙，那陽光下閃耀的金線，就像是幫我所有的勇氣都縫了進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演出日終于到來。我抱著吉他，再三提醒劉帥摔的時候輕點，畢竟他個子高，得彎點腰，可別真把這“愛情沖鋒槍”磕壞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聚光燈下，我倆依偎著擺好姿勢，前奏緩緩響起，我輕抬格膊像天鵝展翅似的遞出邀請，眼神里帶著點羞澀和期待；劉帥遲疑地邁出左腳，像在試探什么。我繞著他轉(zhuǎn)，裙擺像朵綻開的玫瑰；他踩著節(jié)奏反著轉(zhuǎn)，胳膊上的肌肉線條像箭似的彈射出去。對視時滿是歌中那浪漫韻味。“讓我再一次握你的手，讓我再一次親吻你的臉”時，劉帥大步跨到我面前，穩(wěn)穩(wěn)握住我的指尖，手掌暖乎乎的，充滿力量。我微微仰頭往他身上靠，他低頭迎著，像要親過來似的，倆人跟著節(jié)奏慢慢往后退，身子緊緊挨著，就像沉浸在熱戀之中……</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摔破的吉他是整支舞最難的地方。唱到“就像那只摔破的吉他，再也彈不出原來的音色”時，劉帥高高舉起“吉他”，眼神里滿是決絕和痛苦，胳膊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身子微微后仰攢著力氣；接著使勁往前下方一甩，身子往前踉蹌了一下，像想掙脫又怕摔著似的掙扎。我則立馬蹲下身，雙手抱膝，頭埋在賂膊間輕輕抖著，像是在偷偷哭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大燈亮起，掌聲雷動。低頭鞠躬謝幕那一刻，眼里早已充滿淚水，心里五味雜陳——那些怕搞砸的忐忑；那些重來一遍的堅持；那些沒人看見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原來都是托舉我的力量?；蛟S會摔倒，但只要勇敢站起，就能跳出更美的姿態(tài)。</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來，這段《舞動青春》我寫下來投給了機關(guān)報，意外捧回了一等獎。站在領(lǐng)獎臺上時，后臺飄來《一面湖水》——我特意讓調(diào)音師準(zhǔn)備的。旋律漫過來的瞬間，車間白熾燈的光暈、涼亭里的收錄機、舞臺上紅裙掃過地面的弧度，又一次在眼前鋪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原來有些老歌從來不是孤零零的音符，是把青春里的掙扎與成長、職場中的磕碰與突破，都串成了溫潤的光。就像此刻流淌的旋律，無論走多遠、走多久，總會在某個當(dāng)口漫過來，提醒你，每一步認真踩過的腳印都作數(shù)！</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