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第一章?鐘聲里的早晨</b></p><p class="ql-block">——1986年9月30日，星期二，晴</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清晨六點，第一縷陽光還未來得及翻過黃土塬頂，延河手表廠的汽笛已經(jīng)先一步抵達少陵塬下的每一條街巷。汽笛聲沉厚、悠長，像一位老練的男中音，把“起床、洗臉、吃饃、上工”的節(jié)拍送進千家萬戶。緊接著，高音喇叭里放出《在希望的田野上》，前奏的竹笛剛飄出來，家屬區(qū)的窗戶便次第亮起，像有人同時擰開了無數(shù)盞橘黃的燈泡。</p><p class="ql-block">林震在二分廠單身樓三樓倒數(shù)第二個窗口睜開了眼。他今年三十七歲，頭發(fā)卻已經(jīng)先一步奔向四十歲，兩鬢夾雜著霜色。昨晚試制車間加班到凌晨一點，他干脆把行軍床支在辦公桌旁，圖紙當被子，鬧鐘枕在耳邊——那是一只最新款的“延河—星鉆”石英樣表，表盤在微光里發(fā)出幽藍，像一顆不肯熄滅的小行星。</p><p class="ql-block">他把表貼在耳廓，想再確認一次它的走時誤差。嘀嗒、嘀嗒、嘀嗒——三秒半過去，秒針準確無誤地劃過三十一格，誤差0.2秒，比部頒標準還要高一個數(shù)量級。林震咧開嘴，笑得像個剛偷到玻璃彈珠的半大孩子。他翻身下床，踩著塑料拖鞋，啪嗒啪嗒走向走廊盡頭的水房。鐵架窗欞外，薄霧貼著塬坡游動，像一條不肯上岸的白鰱。水龍頭一擰，冰涼的井水激得他打了個哆嗦，可腦子卻越發(fā)清醒：今天部里專家組要來預驗收“星鉆”生產(chǎn)線，一點岔子都不能出。</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同一分鐘，裝配車間女工李秀芝已經(jīng)坐在工位前。她五十二歲，身材瘦小，卻有一雙被全廠傳頌的“金左手”。凡經(jīng)她手的機芯，日差不會超過五秒，有人打趣：“李師傅左手一抖，時間都要鞠個躬?！贝丝?，她正低頭給一只女式小方表裝擒縱叉，鑷子在指間翻飛，活像變戲法。四十瓦白熾燈把她的影子釘在工作臺上，影子里的肩膀微微聳動，像一臺永動機。</p><p class="ql-block">她身邊是一臺嶄新的“自動校時儀”，綠燈一閃一閃，機器輕哼，像在唱搖籃曲?？衫钚阒ト耘f習慣用耳朵判斷——她把表貼到耳后，閉眼，屏息?！斑菄}、咔噠、咔噠”，聲音均勻得像春雨落在瓦片。她這才舒一口氣，在表殼背面輕輕擰上最后一顆螺絲，順手從搪瓷缸里呷了一口早已涼透的茉莉花茶。</p><p class="ql-block">車間門口，工段長老趙拿鋁皮喇叭喊：“秀芝，今天上頭要來人，你可得把絕活亮出來！”李秀芝抬眼，眼角皺紋像魚尾掃過水面，她回敬一句：“我亮絕活，你亮嗓門？”眾人哄笑。笑聲未落，頭頂?shù)膹V播突然插播一條通知：“各車間請注意——各車間請注意——今日有省級驗收組蒞臨，請統(tǒng)一著裝，佩戴廠徽，八點鐘準時列隊?！甭曇羰邱R冬梅的，廠廣播站的一枝花，嗓音脆亮，像剛開封的香檳。</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保衛(wèi)科的周強此刻正在廠門口踢正步。他四十八歲，轉(zhuǎn)業(yè)兵，一米八幾的個頭，腰板筆直，藍制服永遠洗得發(fā)白。每天早晨升旗是他的私藏儀式——旗繩一抖，國旗唰地展開，他啪地立正，腳后跟并攏的脆響能驚飛屋檐的麻雀。今天旗桿下多了兩名新分來的技校生，他們學著周強的樣子敬禮，胳膊卻像兩根沒煮爛的面條，惹得周強直皺眉。</p><p class="ql-block">“旗面要和塬頂平，手腕要下砍三十度，再來！”</p><p class="ql-block">兩個小伙子憋得滿臉通紅，第三次終于把禮敬得有模有樣。周強滿意地拍拍他們肩膀：“記住，咱是延河廠的臉面，臉臟了可以洗，臉丟了可找不回來。”話音未落，一輛黑色上海轎車卷著塵土駛進大門，車牌“陜A·00023”。周強條件反射般收腹、挺胸、敬禮，轎車鳴笛兩聲，車窗里伸出一只戴白手套的手，輕輕擺了擺。那可能是市里領(lǐng)導，也可能是省廳的處長，周強無暇分辨，他只確定一件事：今天，全廠進入“戰(zhàn)時狀態(tài)”。</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七點半，廠子弟學校操場。宋曉陽穿著藍白相間校服，站在第三排第五列。她今年十四歲，細胳膊細腿，額前劉海被母親用塑料卷發(fā)筒卷出一個倔強的弧度。廣播體操進行到第七節(jié)“跳躍運動”，她跳得比別人高半拍，腳尖落地時，膠鞋和黃土摩擦發(fā)出清脆的“嚓”。她喜歡這種聲音，像秒針跨過玻璃表盤。</p><p class="ql-block">做完操，校長張桂英拿著鐵皮喇叭宣布：“今天下午提前兩節(jié)課放學，全體同學回家洗澡、換干凈衣服，晚上七點在俱樂部參加國慶聯(lián)歡，有省市領(lǐng)導到場！”孩子們“哇”地炸開鍋，宋曉陽卻偷偷撇嘴——她更想去看父親的新生產(chǎn)線。昨晚她聽見父母壓低聲音說話，母親埋怨：“老林就知道廠子，閨女都半個月沒跟他同桌吃飯了?！备赣H悶聲回一句：“星鉆要是成了，能給國家創(chuàng)匯三百萬美元，你懂不懂？”三百萬美元，在宋曉陽的想象里，是能把整個少陵塬包起來的巨款。</p><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八點差五分，林震換好藏青色西裝，左胸別著一枚金色廠徽，頭發(fā)用水抹得一絲不茍，可兩撮劉海依舊頑固地翹起，像不肯倒伏的麥芒。他快步穿過廠區(qū)中央大道，鞋底踏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急促的“嗒嗒”。大道兩旁的梧桐樹是從南京中山陵移植來的，當年建廠元老老韓親手種下，如今已有碗口粗，樹皮斑駁，像一塊塊舊表盤。樹與樹之間拉著紅色橫幅：“大干一百天，迎接星鉆問世！”風一吹，橫幅鼓脹，發(fā)出呼啦啦的掌聲。</p><p class="ql-block">技術(shù)科門口，一群大學生技術(shù)員圍著一輛平板車，車上是剛拋光完的星鉆表殼，銀光閃閃。林震蹲下身，用拇指肚輕輕蹭過殼體邊緣，確認倒角弧度——0.15毫米，符合瑞士標準。他抬頭問：“密封圈測試做了沒？”大學生小葛推推眼鏡：“做了，負壓0.3個大氣壓，兩小時無滲漏?！绷终瘘c點頭，忽然壓低聲音：“讓實驗室把數(shù)據(jù)再跑一遍，專家組里有上海來的‘老克勒’，挑剔得很。”小葛吐吐舌頭，一溜煙跑了。</p><p class="ql-block">六</p><p class="ql-block">八點半，專家組到了。領(lǐng)頭的是部里司長郭懷遠，白襯衣、灰西褲，領(lǐng)口敞著兩顆扣子，手里卻拎著一只黑色公文包，包角磨得發(fā)白。郭司長身后跟著三位工程師，其中一位滿頭銀發(fā)，鼻梁上架著金絲邊眼鏡，鏡片一圈一圈，像微縮的齒輪。林震上前握手，郭司長笑：“林總，久聞大名，今天咱們不看PPT，只看表芯?！币痪湓挵央S行廠領(lǐng)導準備好的歡迎詞噎回嗓子眼。</p><p class="ql-block">一行人換上白大褂，風一樣卷進恒溫車間。二十米長的參觀通道鋪著墨綠色橡膠地板，踩上去悄無聲息。隔著玻璃，只見裝配工們頭戴防靜電帽，手指翻飛，像一群在音樂會上演奏的鋼琴家。郭司長忽然停住腳步，目光落在李秀芝身上——她正在給一只星鉆機芯做“六方位校時”。只見她把機芯放進銅制夾具，輕撥發(fā)條，隨后將夾具依次旋轉(zhuǎn)至面盤向上、向下、向左、向右、表冠向上、向下，每到一位，都要湊耳細聽。郭司長抬手示意眾人安靜，車間瞬間只剩咔噠咔噠的走針聲，像微型鼓點，敲在每個人的耳膜上。</p><p class="ql-block">七</p><p class="ql-block">“誤差多少？”郭司長隔著玻璃問。</p><p class="ql-block">李秀芝抬頭，用袖口擦擦額汗：“平均日差1.8秒，最差方位3.1秒。”</p><p class="ql-block">郭司長推推眼鏡：“比瑞士ETA2824標準高?！?lt;/p><p class="ql-block">李秀芝靦腆一笑：“咱中國人耳朵靈?！?lt;/p><p class="ql-block">眾人哄笑，郭司長也笑，眼角卻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他知道，國內(nèi)機芯再好，也繞不開原材料、游絲、潤滑油三大卡脖子環(huán)節(jié)。</p><p class="ql-block">林震適時插話：“郭司長，咱們?nèi)y試室，給您看連續(xù)走時曲線?！?lt;/p><p class="ql-block">測試室里，一排排記錄儀吐著長卷，線條平滑得像少女的手臂。郭司長俯身細看，忽然指著其中一段微小波動：“這里，溫度補償曲線跳了0.05秒，什么原因？”</p><p class="ql-block">林震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上周更換國產(chǎn)游絲后的批次問題，他面上卻鎮(zhèn)定：“溫差實驗室空調(diào)故障，已更換傳感器。”</p><p class="ql-block">郭司長“哦”了一聲，沒再追問，卻掏出筆記本，唰唰記了幾行。林震暗暗松一口氣，又提一口氣——他知道，真正的考驗在下午的全負荷測試。</p><p class="ql-block">八</p><p class="ql-block">中午，食堂加菜。紅燒肉、糖醋里脊、雞蛋炒西紅柿，外加一瓶橘子汽水。專家們被請進小包間，林震卻端著搪瓷碗擠進工人堆里。他剛坐下，周強端著飯盒湊過來：“林總，聽說下午要跑四百小時老化？”</p><p class="ql-block">林震嘴里含著一塊肥肉，含糊應：“嗯，跑。”</p><p class="ql-block">周強壓低聲音：“庫房那批游絲……”</p><p class="ql-block">林震拿筷子敲他碗邊：“吃飯?！?lt;/p><p class="ql-block">周強識趣閉嘴，卻忍不住嘟囔：“保衛(wèi)科昨晚抓到倆偷銅沫的，都是咱廠子弟，父母下崗了?！?lt;/p><p class="ql-block">林震筷子一頓，肥肉掉回碗里，油花四濺，像極了一顆小行星撞上太陽。</p><p class="ql-block">九</p><p class="ql-block">下午兩點，全負荷測試開始。十臺星鉆機芯被裝進透明亞克力盒子，盒子再塞進模擬人手腕的機械臂，機械臂以每秒兩下的頻率擺動，相當于常人快走。實驗室恒溫22℃，濕度55%，所有參數(shù)貼在墻上，白底紅字，像一排警示牌。</p><p class="ql-block">郭司長坐在監(jiān)控臺前，盯著屏幕上的曲線。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一切正常。</p><p class="ql-block">就在大家以為可以松口氣時，第四小時零七分，三號機芯的誤差曲線突然抬頭，像被誰拽了一把。技術(shù)員小葛“哎呀”一聲，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p><p class="ql-block">林震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過去，只看了一眼，臉色便沉下來——又是游絲！國產(chǎn)游絲在高溫高濕下應力釋放不均，導致等時性突變。</p><p class="ql-block">郭司長摘下眼鏡，哈了口氣，慢條斯理擦著：“林總，看來咱們還得給時間一點時間?！?lt;/p><p class="ql-block">一句話，像給滾燙的機芯澆了一瓢涼水。林震喉結(jié)滾動，最終只擠出一個字：“改?！?lt;/p><p class="ql-block">十</p><p class="ql-block">傍晚，專家組離開。廠門口，郭司長握住林震的手：“老林，部里明年招標，星鉆有希望，但希望不能只靠希望。”</p><p class="ql-block">林震點頭，目送轎車遠去，塵土在夕陽里像碎金。他轉(zhuǎn)身往回走，腳步比來時沉了一倍。</p><p class="ql-block">俱樂部方向傳來排練聲，馬冬梅正帶著一群女工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歌聲高亢，卻蓋不住遠處工棚里傳來的嬰兒啼哭——那是下崗職工的臨時安置房。</p><p class="ql-block">林震忽然想起女兒昨晚的話：“爸，你什么時候回家吃頓飯？”他抬手看表，星鉆樣表指向六點二十，秒針一動不動——原來早就停了，停得悄無聲息，像一句來不及說出口的道歉。</p><p class="ql-block">十一</p><p class="ql-block">夜幕降臨，廠區(qū)路燈一盞盞亮起，像被誰按下了延時開關(guān)。宋曉陽趴在俱樂部二樓欄桿上，看父親走進院子。她舉起手，想把父親叫住，卻見父親拐進了廠房。</p><p class="ql-block">廠房里，林震打開工作臺的臺燈，光線像一把刀，劈開黑暗。他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只舊鐵盒，里面是一卷瑞士進口游絲，銀白發(fā)亮，像極細的月光。他用鑷子夾起一根，放在放大鏡下，游絲在燈光里微微顫動，像一條掙扎的小蛇。</p><p class="ql-block">“再試一次?！彼麑ψ约赫f。</p><p class="ql-block">窗外，少陵塬的輪廓在夜色中愈發(fā)厚重，像一塊巨大的表盤，而塬下的燈火，則是無數(shù)細小的指針，正在努力追趕屬于自己的時間。</p><p class="ql-block">十二</p><p class="ql-block">遠處，鐘樓傳來十下鐘聲，渾厚，悠長。</p><p class="ql-block">鐘聲里，有機器的轟鳴，有孩子的歡笑，有老人的咳嗽，也有游絲斷裂的輕響。</p><p class="ql-block">鐘聲里，1986年的秋天被永遠定格——那是一個工廠的黃金時代，也是它最后的黃金時代。</p><p class="ql-block">而鐘聲之外，更長的歲月正悄悄逼近，像塬頂那片沉默的夜空，不言不語，卻早已知曉一切。</p> <p class="ql-block"><b>第二章?塬上的婚禮</b></p><p class="ql-block">——1987年5月16日，農(nóng)歷四月十九，晴轉(zhuǎn)多云，宜嫁娶</p><p class="ql-block">一?晨曲</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五點一刻，塬畔的霧氣還沒退，第一掛鞭炮已經(jīng)在廠大門外炸響。紅紙屑高高揚起，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早霞。保衛(wèi)科的周強今天沒穿制服，換了一身嶄新的藏青中山裝，風紀扣勒得脖子發(fā)紅。他踮著腳尖，把一串足有八百響的大地紅掛到梧桐樹最低的枝丫上，回頭沖兩個技校生吼：“點火！別哆嗦！”</span></p><p class="ql-block">火星子一竄，噼里啪啦的爆裂聲滾過大道，驚起屋檐下一群麻雀。家屬樓一扇扇窗戶推開，露出睡眼惺忪的臉，隨即又笑成一團——今天廠里要給三對青工辦集體婚禮，全廠放假一天，食堂免費，俱樂部放電影，孩子們追著滿地紅紙跑，像過年。</p><p class="ql-block">老韓頭戴著一頂洗得發(fā)白的鴨舌帽，蹲在廠門口的石獅子旁，面前擺著一只掉了漆的搪瓷盆，盆里泡著最后一把粉條。他抬頭望天：“好日頭，不冷不熱，正好把事辦紅火。”旁邊馬冬梅拎著一只半導體喇叭，喇叭里放《甜蜜蜜》，聲音大得能把空氣震出波紋。她今天被臨時抓來做司儀，昨晚背臺詞到凌晨，嗓子仍亮得像剛開瓶的汽水。</p><p class="ql-block">二?新娘房</p><p class="ql-block">裝配車間三樓女工更衣室臨時改成新娘房。李秀芝——去年省勞模，今天的主婚人——正幫新娘子梳頭。新娘叫趙小琴，二十二歲，細眉細眼，是包裝車間的“快剪刀”。她穿著一襲紅緞旗袍，腰身勒得緊緊的，像一枝剛出水的荷花，臉上卻全是汗。</p><p class="ql-block">“別動，再撲點粉?！崩钚阒ビ梅蹞漭p輕按了按趙小琴的額頭，“今天你得艷壓群芳，給咱女工長臉?！?lt;/p><p class="ql-block">趙小琴抿嘴笑，唇上的口紅太艷，像兩片剛熟的櫻桃。她低頭摩挲腕上那只延河牌“星鉆”小女表——廠里的新婚禮物，表殼背面刻著一行小字：1987·塬上·永結(jié)同心。她的心跳得比秒針還快，腦子里一會兒是婚禮，一會兒又是婚后要搬去的那間十二平方米的平房。那房在塬坡下，窗戶向南，能看到整片塬頂，夜里風大，呼啦啦像有人在屋頂跑。</p><p class="ql-block">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宋曉陽探頭進來。她今天被母親差遣來送頭花，手里捧著一束用紅毛線扎的塑料玫瑰，玫瑰根部纏著金紙。她怯生生喊：“小琴姐，給你。”趙小琴接過花，順手捏了捏宋曉陽的辮子：“等你長大，也找咱廠的小伙子?！币痪湓挵盐堇锶硕旱们把龊蠛?。</p><p class="ql-block">三?迎親隊</p><p class="ql-block">七點整，迎親隊在大門口集合。三輛披紅綢的大解放卡車一字排開，車頭綁著粉白氣球，車廂里站著吹嗩吶的、敲鑼的、打鼓的，最惹眼的是周強——他不知從哪兒借來一套老式軍裝，腰扎武裝帶，斜背一支木殼沖鋒槍（當然是道具），站在第一輛卡車踏板上，像一尊門神。</p><p class="ql-block">鞭炮再響，車隊啟動。嗩吶聲《百鳥朝鳳》一路高亢，卡車沿著廠區(qū)大道緩緩行駛，家屬區(qū)的人全涌出來，站在路邊揮手。孩子們追著車跑，嘴里喊：“新娘子！新娘子！”有人把彩色紙屑撒向天空，陽光下像一場繽紛的雪。</p><p class="ql-block">車隊在單身樓前繞三圈，寓意“三生三世”。最后一圈，趙小琴從車窗探出半張臉，紅綢子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面小旗。她看見人群中自己的母親——食堂的劉阿姨，穿著漿洗得發(fā)亮的白大褂，手里拎著兩桶糖水橘子，正咧嘴笑，眼淚卻止不住往下淌。</p><p class="ql-block">四?老廠房前的儀式</p><p class="ql-block">八點半，主儀式在舊裝配廠房前舉行。廠房是1958年建廠時的老蘇聯(lián)式建筑，青磚墻體，木格窗戶，屋頂立著一根紅磚煙囪，今天煙囪上也系了紅綢。廠房門口搭起一座簡易拱門，用鋼筋焊成骨架，外纏塑料花，拱門上四個大字：塬上良緣。</p><p class="ql-block">老韓頭作為建廠元老，被請上臺講話。他今天特意換上一件呢子中山裝，左胸別著一枚1959年全國勞模獎章，銅質(zhì)章面在太陽下閃閃發(fā)亮。他清清嗓子，聲音沙啞卻有力：</p><p class="ql-block">“同志們，我老韓二十一歲從上海來塬下，背著鋪蓋卷，帶著一把游標卡尺。那時候，這塬上連條路都沒有，我們白天搭席棚，晚上聽狼嚎。三十年過去，席棚變成了廠房，狼嚎變成了機器聲。今天，我們在這兒給娃們辦喜事，我高興！延河廠不會忘記每一個獻了青春獻子孫的人！”</p><p class="ql-block">掌聲雷動，周強在臺下偷偷抹眼角。老韓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小兩口過日子，不能光靠花前月下，還得靠精確到秒的責任心！來，新人聽我口令——”</p><p class="ql-block">他舉起一只巨大的延河牌懷表，表盤足有碗口大，是老廠第一批產(chǎn)品，今天被擦得锃亮。“新郎新娘，對表！”</p><p class="ql-block">三對新人排成一列，同時低頭看腕上的表。秒針咔噠咔噠往前走，像一支看不見的小槌，敲在每個人的心尖。老韓高聲喊：“十點十八分，對準！從今往后，你們的時間，就是延河廠的時間！”</p><p class="ql-block">五?證婚人林震</p><p class="ql-block">林震作為副廠長兼總工程師，今天擔任證婚人。他穿一套深灰西裝，領(lǐng)口別一朵紅絹花，西裝是去年去廣州出差時買的，剪裁時髦，可站在塬上的風里，仍顯得有點飄。他手里拿著一張紅紙，紙上是他昨晚寫好的證婚詞，字跡工整，像一份工藝圖紙。</p><p class="ql-block">“趙小琴同志，張小軍同志，”他念到一半，忽然抬頭望向人群，目光準確地找到站在角落里的宋曉陽——女兒今天穿一條白裙子，像一朵剛開的梔子。他聲音低了半度，“婚姻就像機芯，齒輪和齒輪要咬合，發(fā)條要上緊，可也不能上太緊，太緊會斷……”</p><p class="ql-block">臺下有人笑，有人鼓掌。張小軍——今天的第二新郎，機修車間的鉗工——憋得滿臉通紅，大聲喊：“林總，您放心！我一定讓小琴過上好日子！”又是一陣哄笑，夾雜著善意的口哨。</p><p class="ql-block">六?宴席與禮物</p><p class="ql-block">十一點，食堂大廳擺開四十桌酒席。圓桌面是連夜從子弟學校借來的課桌拼成，鋪一次性的塑料紅桌布，桌中央一大盆紅燒肉，油亮亮顫巍巍，旁邊圍著糖醋鯉魚、四喜丸子、木耳炒雞蛋。孩子們最饞那道拔絲蘋果，糖絲拉得老長，像琥珀色的蛛絲。</p><p class="ql-block">每張桌上都擺著一只鋁制飯盒，飯盒里是一塊印著“延河”字樣的奶糖，外加一張5斤全國糧票——這是廠工會能拿出的最大誠意。酒是散裝的“長安大曲”，用白色塑料桶裝，桶身上貼著紅紙，寫著“百年好合”。</p><p class="ql-block">老韓頭端著搪瓷缸挨桌敬酒，缸里是橘子粉沖的甜水，他喝一口，就用手背抹一把嘴：“甜！比上海的汽水還甜！”走到李秀芝那一桌，他故意壓低聲音：“秀芝，下一對就該你閨女了吧？”李秀芝笑著啐他：“老沒正經(jīng)，我閨女才上初中！”</p><p class="ql-block">七?俱樂部里的舞會</p><p class="ql-block">下午三點，俱樂部燈光亮起，屋頂?shù)牟薀羟蛞晦D(zhuǎn)，五彩光斑在水泥地上亂撞，像一群喝醉的蝴蝶。樂隊是廠文藝隊臨時拼湊：一把手風琴、一把二胡、一支薩克斯，再加一個從市文工團借來的架子鼓。第一支曲子是《甜蜜蜜》，馬冬梅把話筒舉到嘴邊，嗓子甜得發(fā)膩：</p><p class="ql-block">“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p><p class="ql-block">新人率先滑進舞池。張小軍不會跳舞，皮鞋在地板上蹭得吱吱響，趙小琴卻靈巧，帶著他轉(zhuǎn)圈，紅裙子飛起來，像一蓬火。宋曉陽和幾個半大孩子趴在窗臺上，眼睛瞪得溜圓——他們第一次看見父母輩跳舞，原來大人的臉也會紅，也會笑出皺紋。</p><p class="ql-block">八?塬坡上的合影</p><p class="ql-block">傍晚，夕陽把塬坡涂成橘紅。攝影師是市照相館請來的，三腳架支在廠區(qū)大道中央，背景是那根高聳的水塔，塔身刷著標語：時間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錢。三對新人站在第一排，身后是四十名伴郎伴娘，再往后是黑壓壓的職工和家屬。</p><p class="ql-block">“看鏡頭——笑——”</p><p class="ql-block">閃光燈啪地一亮，定格了1987年5月16日最飽滿的瞬間。照片里，每個人臉上都鍍著一層金邊，連舊廠房的磚縫都顯得溫柔。</p><p class="ql-block">九?余音</p><p class="ql-block">夜幕降臨，彩燈球熄滅，俱樂部大門吱呀一聲合上。周強和周強的兵分兩路，一隊送新人去新房，一隊留下來打掃衛(wèi)生。老韓頭最后一個離開，他回頭望一眼空蕩蕩的拱門，塑料花在夜風里簌簌發(fā)抖。他忽然想起1958年冬天，第一批進廠的女工在席棚里哭著想家，他拿自己的搪瓷缸給她們沖紅糖水——那口缸，今天又被他用來敬酒，缸底磕掉的一塊瓷，正好是一個小小的心形。</p><p class="ql-block">塬上的婚禮結(jié)束了，塬下的機器卻還在響。遠處試制車間燈火通明，林震帶著技術(shù)員加班，要把那條0.05秒的誤差曲線磨平。他的西裝外套搭在椅背，白襯衣袖口沾了一抹機油，像不小心濺上的喜糖。</p><p class="ql-block">鐘樓敲了十下，聲音在塬上塬下回蕩。有人在小平房的窗前掛起一串辣椒，紅燈籠似的；有人在鍋爐房后面偷偷抹淚，因為想起了自己當年沒辦成的婚禮。而更多的人，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聽秒針走過寂靜的深夜——咔噠、咔噠、咔噠——像一場沒有終點的喜宴，又像一句漫長的祝福。</p> <p class="ql-block"><b>作者簡介 ：牧童，畢業(yè)于南京理工大學，社會科學系 少年從軍，后轉(zhuǎn)業(yè)至西安，九二離職下海，退休后熱心于公益事業(yè)，喜好登山。</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