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2025年8月15日，爸爸離開我媽媽和我們六姊妹已整整十年了。苦寒的農(nóng)村，造就我堅強的性格，童年之后，我就不輕易揮淚。連爸爸去世的當(dāng)晚，我都沒哭。但當(dāng)安葬完爸爸，在農(nóng)村的老宅爸爸生前栽下的一籠蔥籠的慈竹下，媽媽說起農(nóng)村曾經(jīng)的艱苦，爸爸的辛勞時，我的眼淚竟奪眶而出，悲情難抑，痛苦地蹲在慈竹下，飲泣不止！仿佛，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天人永隔，永失慈父！</p> <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的幼兒園熱衷親子活動。但在五十多年前，一切都是天然！五六歲時，爸爸已教會我認(rèn)識很多字，還提前把我送到距家不到兩里一個名叫“三教堂”的小學(xué)交給鐘伯華老師發(fā)蒙。很快我就喜歡看書了。不知在哪里看了一本泥塑《收租院》的圖畫小人書。書中有畫解放前佃農(nóng)伯伯，似乎拿出吃奶的勁，費力地推著雞公車，雞公車上碼著鼓鼓脹脹的麻袋，麻袋里裝滿了稻谷，一個小孩在雞公車前面用一根鉤繩勒在瘦弱的肩膀上，使勁地拉車去交租，他一只小手抬在額前，好象在抹眼淚。該小人書旨在描繪，解放前成都大邑縣農(nóng)民受大地主劉文彩殘酷剝削的場景。但我的年齡太小，尚不懂階級苦、血淚仇為何物，只覺得這個拉車的圖很好耍，還覺得應(yīng)該像圖中的小孩用稚嫩的肩膀幫爸爸分擔(dān)一些勞作的重負(fù)。</p> <p class="ql-block"> 轉(zhuǎn)眼，秋天到了。爸爸從公社的生產(chǎn)隊分得了谷子。雖然已是解放后的新社會，但落后的農(nóng)村，運輸工具仍是雞公車。爸爸用雞公車推著滿滿登登，起碼三四百斤重的谷子，去河那邊的郫縣民主公社馬家碾去碾米。我自告奮勇，也用鉤繩勒在小小的肩膀上使勁的幫爸爸拉起雞公車?！皣\喔、嘰喔！”，三四百斤的重荷之下，雞公車就象公雞一樣吃力地叫著，身強力壯的爸爸沿著崎嶇的，新都與郫縣分界的九尾堰河邊，彎腰費力地推車向前，我則使勁的往前拉車。也許是給自家碾新米而不是地主交租子，爸爸和我都干得很歡快。我一度繃緊繩子幾乎在地上爬行，這樣固然能讓爸爸省點力，但夸張的動作，也讓田里勞作的社員伯伯笑個不停。</p> <p class="ql-block"> “嘰喔、嘰喔！”，一會兒，我們就進入了一個黒甕甕的大林盤，陽光穿過慈竹葉子的縫隙，前拉、后推，雞公車重重的軋過斑駁的路影。“咵嚓、咵嚓！”，這是雞公車的獨輪碾壓、父子倆的赤腳踩著滿是落葉、筍殼的林中小徑發(fā)出的聲響。</p><p class="ql-block"> 馬家碾終于到了，它被覆蓋在慈竹、楠木和不知名的各色樹種的濃蔭之下，是一座橫臥在九尾堰河上木石碾房。碾房的石墻滿是苔蘚，房頂也有數(shù)叢野草。從都江堰奔流而來的河水，在碾房下的水輪上激起飛流急湍，轟轟作響！古老的碾房就是靠水力沖擊水輪，水輪帶動碾砣，在碾槽中作園周運動將谷子脫殼，再經(jīng)木制風(fēng)車的風(fēng)谷工序，即可得白花花的大米。碾房中有一位高高的伯伯，須發(fā)皆白，那是風(fēng)谷時的糠屑撲得他滿身、滿頭。</p> <p class="ql-block"> 一進碾房爸爸與那位伯伯就忙活起來。我則好奇地看著比我還高的沉重碾砣在碾槽中“槖、槖、槖”的滾動。一會兒，突然一個與我一般大小的小女孩跑進碾房，打量著我。圓臉像一輪滿月，但紅撲撲的。眼睛忽閃忽閃，好象在疑惑我怎么跑到她家郫縣的“領(lǐng)地”上來了？小時侯，我們互稱鄰縣那邊的人叫“河那邊的”，小小娃娃居然有“分別心”了。我倆四目相對，一言不發(fā)。我悄悄地在爸爸耳邊說：“她是我同學(xué)”。我爸望向我，逗她：“你認(rèn)得到他不？”小女孩不說話，害羞低頭，“槖、槖、槖”的從碾房另一道門跑了，頭發(fā)上還掛著一兩根金黃的稻草，可能她剛從她家灶房，幫她媽燒火煮飯出來?！昂?！我才不喜歡你呢！我有的是妹妹。”，那時，我家里已有大妹、小妹兩個妹妹了。我心里想：“這里雖然不是我的家，大林盤，黒甕甕的，林中有蛇，家戶有狗。九尾堰的河水洶涌而來，碰在石壁上，水花飛濺，轟轟作響，河水深不可測，很嚇人。但有我爸爸在這里，我什么都不怕！”</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在碾房里東蹦西跳，“唉呀”一聲，我滑入碾槽。一兩百斤重的巨大的碾砣“槖、槖、槖”的向我碾壓而來，我拚命往碾槽外爬。須發(fā)皆白的伯伯發(fā)現(xiàn)險情，在窗口邊用力拉下了一個機關(guān)，與此同時爸爸一把將我從碾槽中提得雙腳離地。說時遲那時快，失去流水動力的碾砣正好在我跌落的碾槽處嘎然而止，我小小的稚嫩軀體毫發(fā)無傷！</p> <p class="ql-block"> 新米打好了，兩麻袋白米，一麻袋糠，整整齊齊地碼在雞公車上。爸爸把我輕輕地平放在麻袋上，“嘰喔、嘰喔！”，“咵嚓、咵嚓！”，爸爸高大、強壯，推起雞公車沿九尾堰順流返回新都縣大豐公社三教堂旁邊我們的家。雖是鄉(xiāng)間小路，崎嶇不平，但我睡在軟軟的糠口袋上倒是很安逸的。一路上，一會兒小溪拐彎河水嘩嘩，一會兒風(fēng)吹葉動，芭茅窸窶窣窣。有時侯又聽得一陣嘰嘰喳喳，撲楞楞一陣響，一群歸巢的小鳥撲入斑竹林中。剛開始我向爸爸問這問那，后來在糠麻袋熱烘烘的余溫中，嗅著沁人心脾的新米之香，酣然入睡。秋風(fēng)送爽，爸爸踏著月色，推著“嘰喔、嘰喔！”的雞公車往家走。</p><p class="ql-block"> 突然，嗚咽纏綿、如泣似訴的洞蕭笛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只見九尾堰河上一個之字形拐彎處，岸邊柳樹下一個清瘦的人影，正在雙手緊握，豎吹一管洞蕭。</p> <p class="ql-block">“誰不是錯過了四下報更的鼓聲，</p><p class="ql-block">總有人偷偷撥弄鏡月的指針，</p><p class="ql-block">罌缶的酒瓶化來綺紈與樓閣，</p><p class="ql-block">綠芭蕉紅櫻桃孑然一身的過來人。</p><p class="ql-block">未曾走到絕境路彼岸花不開，</p><p class="ql-block">辛酸只為長安遠倒臥在瓊臺，</p><p class="ql-block">小心那流射的海市售賣開花杖，</p><p class="ql-block">遼遙的天河啊紛紛流淌的挽歌郎。</p><p class="ql-block">藍采和啊 醉酒當(dāng)歌，</p><p class="ql-block">紅顏易老轉(zhuǎn)眼桑田泛清波，</p><p class="ql-block">她也曾是越過了銀河萬里的荒原，</p><p class="ql-block">他也曾是劃破了絢爛流落在人間，</p><p class="ql-block">唯有那不眠的憑欄與情仇依舍，</p><p class="ql-block">是云搖是雨散都在同一個搖籃。</p><p class="ql-block">邯鄲夢啊古今同，</p><p class="ql-block">榮華易去青山處處英雄冢，</p><p class="ql-block">藍采和 醉酒當(dāng)歌，</p><p class="ql-block">紅顏易老轉(zhuǎn)眼桑田泛清波！”</p><p class="ql-block"> 我無力用文字來描述那洞蕭吹出的曲譜，幸有刀郎的《翩翩》問世，不過那洞蕭吹出的正是這《翩翩》的蒼涼意境！</p> <p class="ql-block"> 爸爸曾給我講過這位中年伯伯的故事，原來該伯伯的父親解放前是一位民間藝人，酷愛吹蕭，遠近聞名。在動蕩的舊社會，似有志難伸而遺世獨立，總愛在明月清風(fēng)時，臨河吹蕭。其蕭聲蒼涼優(yōu)美，連河中之魚都聽得一動不動。有一條大魚，有我家吃飯的大方桌所配的高板登那么長（1.5米），逢吹必聽，與吹蕭老人似乎高水流水，人魚和諧，互為知音了。哪知村中有一惡少，要捕魚吃肉，老人不讓。老人說：“你要逮這條魚，除非先要我的命”。惡少即推倒老人，抽起老人吹蕭所坐的木椅砸死了老人。那是在解放前，命案發(fā)生，惡少一家上下其手，竟逍遙法外。不久，成都解放，人民政府將惡少逮捕正法，還天地以正義！這伯伯總在清風(fēng)明白之時，吹蕭懷念其父。</p><p class="ql-block"> 這故事，縈繞在我心中幾十年，我敬佩這吹蕭老人，在舊中國他就有了萬物有靈，保護生態(tài)的觀念。如果說二十世紀(jì)因保護可可西里藏羚羊而被盜獵者殺害的索南達杰是英雄，這位老人就是那個時代的環(huán)保先覺者！</p> <p class="ql-block"> 我老家的老宅在成都北郊的茂林修竹中，十年前的今天，爸爸聽不見我們六姊妹的千呼萬喚，愰惚中，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穿著他的統(tǒng)靴，高大的背影在風(fēng)雨中越走越遠！守靈三天，傾盆大雨。狂風(fēng)悲愴、暴怒地撕扯著慈竹、柏夾竹！草摧木折啊，雨流遍地；深創(chuàng)巨痛啊，天人感應(yīng)！</p><p class="ql-block">（爸爸十周年祭日，謹(jǐn)以此文獻給天上的爸爸，萬成頓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