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當"一粒粒收集"的耐心被快遞外賣取代，當"輪流制度"蘊含的公平精神讓位于算法競爭，我們是否丟失了某些珍貴的生存智慧？</p> <p class="ql-block"> 1972年的夏天，蟬鳴聲像一把鋸子，把版石公社的天空鋸得支離破碎。十歲的我——陳小滿，背著母親用舊布縫制的簍子，手里攥著一個邊緣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的簸箕，站在田埂上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新割稻稈的清香和泥土被太陽烤焦的味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滿！這邊！"春桃在不遠處朝我揮手，她黝黑的小臉上沾著幾道泥印子，兩條麻花辮隨著她的動作歡快地跳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小跑過去，腳下的田埂窄得只容得下一只腳，兩邊的水田里，稻浪翻滾，金黃的稻穗沉甸甸地低垂著頭。大人們已經(jīng)開始了上午的收割，打谷機"咔噠咔噠"的聲音像一首單調的歌謠，在田野間回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看，我已經(jīng)撿了小半簍了。"春桃得意地向我展示她的成果，簍子底部鋪著一層金燦燦的谷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蹲下身，把簸箕放在地上，從簍子里掏出一塊舊毛巾系在脖子上。七月的太陽毒得很，汗水順著我的脊背往下淌，浸濕了那件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王大叔他們開始打谷了，快！"春桃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倆像兩只小田鼠，敏捷地竄到打谷機后面。王大叔——生產(chǎn)隊里最壯實的勞力，正抱著一捆稻谷往打谷機里送。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汗水順著古銅色的皮膚往下淌，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孩子們，退后點！"王大叔喊道，隨即踩動踏板，打谷機發(fā)出更大的轟鳴聲。金黃的稻谷像下雨一樣從出口傾瀉而出，而谷衣——那些包裹著稻谷的殼，則被拋向另一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和春桃立刻舉起簸箕，眼睛緊盯著王大叔的動作。當他抓起一把谷衣準備拋出時，我們的簸箕已經(jīng)對準了那個方向。</p> <p class="ql-block">"嗖——"谷衣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我踮起腳尖，簸箕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大部分谷衣。立刻，我像母親篩米那樣輕輕抖動簸箕，殘留的谷粒便從谷衣中脫落，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滿，你那邊好多！"春桃羨慕地看著我的簸箕。確實，我接住的這捧谷衣上還粘著不少谷粒，有些甚至成串地掛在上面。我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一粒粒將它們剝落，生怕弄斷了那纖細的稻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當我專注地收集著這些珍貴的谷粒時，一個黑影突然從旁邊沖過來，猛地撞在我的肩膀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哎喲！"我踉蹌了一下，簸箕里的谷衣撒了一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鐵蛋！你干什么！"春桃憤怒地喊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鐵蛋——生產(chǎn)隊里出了名的調皮鬼，比我高半個頭，皮膚黑得像炭，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他毫不在意地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誰讓你們占了好位置！這些谷衣是我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說著，他就要彎腰去撿我掉落的谷衣。一股熱血直沖我的腦門，我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這是我先接到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鐵蛋用力一甩，我被他甩得倒退幾步，差點跌進水田里。春桃趕緊扶住我，她的眼睛里已經(jīng)噙著淚水："你們別欺負小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哼，女孩子就該回家玩泥巴去，拾什么稻谷！"鐵蛋的同伙——另外兩個男孩也圍了過來，他們像一堵墻一樣擋在我們面前。</p> <p class="ql-block">我的胸口劇烈起伏著，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憤怒。我知道鐵蛋為什么這么拼命——他家有五個孩子，他是老大，去年他父親傷了腰，家里的工分少了很多。拾稻谷換來的大米，對他們家來說意味著能不能吃飽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我也不能退讓。母親身體不好，父親在公社磚廠干活，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天黑才回來。這拾來的稻谷，磨成米后能讓我們多吃幾頓干飯，而不是頓頓稀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各憑本事?lián)?，憑什么搶我們的！"我握緊拳頭，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鐵蛋不屑地"呸"了一聲，突然伸手去搶春桃的簍子。春桃驚叫一聲，死死抱住她的簍子。我不知哪來的勇氣，沖上去用頭撞向鐵蛋的肚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嗷！"鐵蛋痛呼一聲，我們倆一起摔倒在田埂上，滾作一團。泥土沾滿了我的衣服，嘴里嘗到了咸腥的味道——可能是嘴唇破了。但我死死抓住鐵蛋的衣領，不讓他有機會去搶春桃的稻谷。</p> <p class="ql-block">"住手！都給我住手！"一個洪亮的聲音如炸雷般響起。</p><p class="ql-block">王大叔高大的身影籠罩著我們。他一把將我和鐵蛋拎起來，像拎兩只打架的小雞仔。我的衣領勒得脖子生疼，但我不敢掙扎。</p><p class="ql-block">"為了幾粒谷子打架，出息了?。?quot;王大叔的眉頭皺成一個"川"字，黝黑的臉上寫滿失望，"你們爹媽送你們來拾稻谷，是讓你們學打架的？"</p><p class="ql-block">田里干活的大人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朝這邊張望。我的臉燒得厲害，低著頭不敢看王大叔的眼睛。</p><p class="ql-block">"說說，怎么回事？"王大叔的聲音緩和了一些，但依然嚴厲。</p><p class="ql-block">鐵蛋搶先開口："她們占了最好的位置，我們撿不到谷衣！"</p><p class="ql-block">"你胡說！明明是我們先來的！"春桃急得直跺腳，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他們還搶我們撿到的谷子..."</p><p class="ql-block">王大叔看了看我們幾個孩子，又看了看周圍聚集過來的其他拾稻谷的孩子——大約有七八個，都是十歲上下的年紀，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委屈和不甘。</p><p class="ql-block">"這樣吧，"王大叔突然拍了拍手，像是下了決心，"從今天開始，我們輪流來。打谷機每打完十捆稻谷，就換一個孩子上前接谷衣。按年齡從小到大排，小的先來。"</p><p class="ql-block">這個提議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我偷偷瞄了一眼鐵蛋，他的表情從憤怒變成了思考，最后不情不愿地點了點頭。</p><p class="ql-block">"但是，"王大叔豎起一根手指，"每個人接到的谷衣，誰也不準搶。誰要是再搶別人的，就取消他拾稻谷的資格！"</p><p class="ql-block">這個懲罰對孩子們來說太嚴重了，所有人都立刻點頭如搗蒜。</p><p class="ql-block">"好了，現(xiàn)在排好隊。"王大叔指揮著我們，"小滿，你最小，第一個。然后是春桃，接著是..."</p><p class="ql-block">隊伍很快排好了。鐵蛋雖然年紀不是最大，但他主動站到了最后。我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也正看著我。我們對視了一秒，然后同時別過臉去。</p><p class="ql-block">打谷機重新響起來。輪到我時，我緊張地舉著簸箕，生怕接不好浪費了機會。王大叔特意放慢了動作，谷衣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幾乎全部落入了我的簸箕中。</p><p class="ql-block">"謝謝王大叔！"我感激地說，趕緊蹲下來開始抖落谷粒。這次沒有人和我搶，我可以安心地一粒粒剝下那些還粘在谷衣上的稻谷。陽光照在金色的谷粒上，每一粒都像一顆小小的寶石。</p><p class="ql-block">一個上午過去，我的簍子已經(jīng)裝了小半。中午回家吃飯時，母親看到我的收獲，驚喜地摸了摸我的頭："小滿真能干！"</p><p class="ql-block">下午，制度依然在執(zhí)行。輪到鐵蛋時，他接谷衣的技術出奇地好，幾乎能接住每一片谷衣。我注意到他剝谷粒時格外認真，連那些藏在谷衣褶皺里的細小谷粒都不放過。</p> <p class="ql-block"> 太陽西斜時，我們這些孩子聚在田頭的樹蔭下比較各自的收獲。讓我驚訝的是，鐵蛋的簍子竟然不是最多的——春桃的才是。她得意地展示著她的技巧：如何用簸箕接住最多的谷衣，如何抖動才能讓谷粒脫落得最干凈。</p><p class="ql-block">"春桃，你教教我吧。"鐵蛋突然開口，聲音里沒有了上午的囂張，反而帶著一絲懇求。</p><p class="ql-block">春桃愣了一下，然后笑著點點頭："好啊，你看，要這樣拿簸箕..."</p><p class="ql-block">我坐在一旁，看著他們，突然明白了王大叔的良苦用心。輪流接谷衣不僅避免了爭吵，還讓我們學會了分享和互助。</p><p class="ql-block">回家的路上，我的簍子沉甸甸地壓在背上，但心里卻比早上輕松了許多。路過一片已經(jīng)收割完的田地時，我眼尖地發(fā)現(xiàn)田埂邊的草叢里還藏著幾穗被遺漏的稻谷。</p><p class="ql-block">"春桃！鐵蛋！快來看！"我興奮地喊道。</p><p class="ql-block">我們三人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些稻穗，平均分成三份。鐵蛋接過他那份時，黑臉上露出一個真誠的笑容："明天還一起拾稻谷嗎？"</p><p class="ql-block">"當然！"我和春桃異口同聲地回答。</p><p class="ql-block">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三個小小的身影背著滿滿的簍子，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明天，打谷機的聲音還會響起，谷衣還會在空中飛舞，而我們，會繼續(xù)用我們的小手，一粒一粒地收集著這些金色的希望。</p> <p class="ql-block">簡評：</p><p class="ql-block"> 在這個物質過剩的時代，這篇小說猶如一粒被封存的稻種，保存著關于匱乏、勞動與分享的集體記憶。它讓我們重新思考：當"一粒粒收集"的耐心被快遞外賣取代，當"輪流制度"蘊含的公平精神讓位于算法競爭，我們是否丟失了某些珍貴的生存智慧？小說中"三個小小身影背著金色希望"的結尾畫面，恰恰構成了對當代生活的詩意叩問。</p><p class="ql-block"> 總體而言，這篇小說以細膩的筆觸在方寸稻田間開辟出廣闊的藝術空間，既是個人記憶的深情回望，也是一個時代的微觀史詩。它證明：最好的童年敘事，永遠兼具露珠的清澈與土地的厚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