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3.一份“假”結(jié)婚證(根據(jù)實事成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情歸情,法規(guī)法,真想不到啊,郭濤才入學(xué)幾天呀,就面臨著被開除的災(zāi)難!——真的,對他來說,這可是多大的災(zāi)難呀!</p><p class="ql-block">抓了個下午同學(xué)們課外活動的時間,我讓秘書把郭濤叫到我的辦公室來,開誠布公,把情況如實亮明白。他一聽,臉馬上嚇白了,汗珠也不斷從額頭上滾落下來,好一陣低頭不語。</p><p class="ql-block">“老師,這么說,我......我肯定要被學(xué)校開除了?”他終于抬起頭來,痛苦地、求救地望著我,眼里含上了淚花。</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還不能這么說。現(xiàn)在......現(xiàn)在還只是處在調(diào)查階段,你不必過于緊張!”我說。</p><p class="ql-block">真的,他太緊張了,緊張得簡直說不出話來。我趕緊遞給他一條毛巾,讓他擦汗,并給他倒上一杯茶。他倒是接過毛巾來擦了兩把汗,但接著又把頭沉重地垂下去。</p><p class="ql-block">只有經(jīng)我好一番安撫之后,他才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向我講起來——主要講他的婚姻經(jīng)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先講這樣一件事行嗎?”他說。</p><p class="ql-block">“講吧,有啥說啥?!蔽艺f。</p><p class="ql-block">“那是1977年9月的一個晚上,我吃完晚飯又習(xí)慣地坐在桌前看書。這時候,想不到地,我們隊上的一個謝大嬸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來了。這謝大嬸四十多歲,外號謝快嘴。她之所以得這么個外號,就是因為她這人心直口快,心里有事,憋不住,常常不管場合,非竹筒子倒豆子一般說出來不可。當(dāng)然,她這人非常善良,對我一向很關(guān)心。</p><p class="ql-block">她一進來,我就叫一聲大嬸,站起來迎著她。想不到地,她嗔怪地瞪著我,一把把我手中的書奪過去,往桌子上一丟,說:‘別看了!越看越成傻子了!把啥大事都耽誤了!’</p><p class="ql-block">‘大嬸,怎么啦?’我莫名其妙。</p><p class="ql-block">‘怎么啦?我說你越看書越像塊木頭了,把大事——我可是說把婚姻這樣的大事呀——都耽誤了!”</p><p class="ql-block">一聽她說這,我松了口氣:原來她是為我的婚事來的。</p><p class="ql-block">‘我問你,棗花喜歡你,一直悄悄追求你,你是看不出來呀還是裝糊涂?’</p><p class="ql-block">我只是陪著笑臉,不做聲。</p><p class="ql-block">‘哼,就你那點心思我還看不出來?你對人家一直躲躲閃閃的!你對人家躲躲閃閃,是因為你嫌人家沒文化,覺得配不上你!’</p><p class="ql-block">謝大嬸的話真是一針見血,說到了我的心里。</p><p class="ql-block">‘我告訴你,有這么個好姑娘愛上了你,愿意嫁給你,是你祖上積德!你要是硬把這么好的婚姻錯過去,你就是世界上的頭號大傻子!看你怎么后悔一輩子!’</p><p class="ql-block">棗花家就在我的西隔壁。她20歲了,比我小5歲。她長得俊俏,又善良樸實,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文化,用莊稼人調(diào)侃的說法就是‘斗大的字不識半升’。她這么沒文化,可不怪她:和許多村里人一樣,他爸媽思想太落后,從小就不讓她上學(xué),只是訓(xùn)練她在家里家外干這干那。當(dāng)然,在當(dāng)年農(nóng)村人都普遍落后的情況下,一個女孩子是個文盲,不會被人看成是什么缺陷。到棗花長大該定親的時候,上門為她提親的人可是不斷呢!但是,在我眼里,她的文盲缺陷,簡直就是我們在婚姻方面難以逾越的溝壑!</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我聽著謝大嬸這么說,看著她這副風(fēng)風(fēng)火火又對我悲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模樣,心想這事肯定另有蹊蹺。于是,我推她坐在凳子上,慢慢說,而我坐在炕沿上,認真聽著。</p><p class="ql-block">原來是這么回事:今天下午,棗花偷偷找了她,說西柳莊來媒人為她提親了。媒人說男方家境殷實,小伙子又一表人才。她爸媽一聽就簡直樂開了花,非讓她應(yīng)下這份親事不可??伤宦牼陀趾ε掠譃殡y,因為她真正喜歡、做夢都想嫁的人是我。而我——她也看得出來,雖然也的確喜歡她,但就因為她沒文化,對她的暗暗追求一直裝聾作啞,甚至躲著她?!畫鹱樱憧次以撛趺崔k呀?要是郭濤還是這么躲我,我可就只有應(yīng)下人家那邊這親事了!’她心如火焚地說。</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謝大嬸對我說話,就像對她的親兒子一樣推心置腹,迫不及待地要使我從犯傻中清醒過來,趕緊應(yīng)下與棗花的婚事。</p><p class="ql-block">她說:‘你來這兒插隊落戶已有9年了吧?在這漫長的9年里,陸陸續(xù)續(xù)來咱村插隊落戶的知青們算你一共有10個??扇思移渌切┤岁戧懤m(xù)續(xù)都走了。他們要么被推薦上學(xué)走了,要么在招工中被招走了。另外時運不濟的,也是不怕挨批斗,干脆回城——回家了。為啥?人家家庭出身好,又有別的有利條件!可你呢?大嬸說句嘴冷的話你也別不愛聽:你可是個黑五類子弟呀!別人改變命運的條件,你全都沒有,只能像個勞改犯一樣在這兒受苦一輩子!......就你這讓人咂舌的條件還想娶上媳婦?我再說句嘴冷的話:如果你錯過和棗花的好婚姻,以后你不打一輩子光棍才怪!再過幾年你超過30歲,即使帶兩三個孩子的寡婦、甚至即使瞎子、瘸子,都不愿意嫁給你!......你是個讀書人這么看重文化,大嬸我也理解??墒?,你想想,你一輩子是摟著一堆破書熬苦日子好呢還是摟著又漂亮又愛你的棗花姑娘好?......’</p><p class="ql-block">謝大嬸這么說呀說的,一句句全都說到我的心里。沒啥可猶豫的了,我到底對她說:‘大嬸,你說得都對!我和棗花這事......我同意!’她見我終于點頭了,非常高興,立馬跳起來說:‘這就對了嘛!好啦,這事就交給大嬸我了?,F(xiàn)在我就去找棗花,把你的話傳給她!’</p><p class="ql-block">這樣,我和棗花訂婚了。棗花爸媽本來因我這勞改犯般的境遇極力阻止她追求我,但現(xiàn)在見棗花的追求終于成功了,他們也就聽之任之了。為了我們的訂婚,他們還像模像樣地擺了一桌席,拿我當(dāng)姑爺看,請我入座。</p><p class="ql-block">就在正式定婚日子不多,我和棗花去了公社,拉了結(jié)婚證?!?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們到底拉了結(jié)婚證?”我心突地一跳,緊盯住郭濤問一句。他這句話當(dāng)然是至關(guān)重要的!</p><p class="ql-block">“是的,拉了!”他明明白白地回答。</p><p class="ql-block">“哦......”我說,“你繼續(xù)說!”</p><p class="ql-block">“我們本來是準(zhǔn)備在拉了結(jié)婚證不久就辦喜事的,但是,在我們拉了結(jié)婚證后的第二天,讓我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這天清晨,我醒來后,聽見村里的擴音器大喇叭在廣播一個通知。模模糊糊地,我聽見了‘考試’、‘上大學(xué)’、‘10年’、‘恢復(fù)’這類字眼。我從炕上爬起來,跑到院子里仔細聽。這一仔細聽,我聽清了,原來現(xiàn)在廣播的,是中央廣播電臺向全國人民發(fā)放的一個重要通知:從今年開始,我們國家要恢復(fù)中斷了10年的高考制度!在這樣的恢復(fù)中,像我這樣的知青不僅也可以參加高考,而且,在考試合格的情況下,同樣可以被錄取,大學(xué)畢業(yè)后,同樣受到國家的重用,被分配到各行各業(yè)中,成為建設(shè)新時代國家的寶貴人才!我這一聽得明白,激動得立馬跳了起來,在心里喊著:‘太好啦!太好啦!要讓我去考,我敢說,我不僅能考上個一般大學(xué),而且能考上個全國最重點的!’我于是就去找棗花,和她商量:辦喜事推遲,我先準(zhǔn)備考大學(xué)。她對我這樣想很理解,表示同意。接下來的事就是這樣了:我坐進了考場里參加考試;考試后不久,我收到了北京外交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北京外交學(xué)院?北京外交學(xué)院是什么地方?我當(dāng)然知道,這可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為自己培養(yǎng)外交官的神圣殿堂!我為能進入這樣的神圣殿堂而歡欣鼓舞,為將來能成為國家的外交官而熱血沸騰!當(dāng)然,在漸漸冷靜之后,我想到我和棗花的婚姻,想到我們作為夫妻是多么不般配!其中,我想到我們以后在思想感情溝通方面的困難:我將來當(dāng)了外交官,說不定全世界地到處跑,而她在家里種地,我們想通個話都不容易呀!我倒是可以給她寫信,可是,她硬是不識字,看不懂!她要給我寫封信呢?可她哪里會寫字呀!我清清楚楚知道,她一共就會寫5個字:她的大名‘韓晨華’和小名‘棗花’。這5個字還是我在當(dāng)知青時教會她寫的!那么,我在外當(dāng)外交官,就把她帶在身邊?這也很不現(xiàn)實??!世界上哪個外交官的夫人是文盲啊?這些當(dāng)然還只是思想感情溝通方面的難處,除此之外,生活上的難處呢?假設(shè)她——或者她和我們未來的孩子——遇到個天災(zāi)人禍,我怎么適時地向他們伸出援助之手?鞭長莫及呀!......我就這么想呀想的,終于心一橫,牙一咬,向她說明了斷絕婚姻的意思。我這么一說出來,她和她爸她媽都像被五雷轟頂一般,村里人沒有不罵我是個陳世美的?!?lt;/p><p class="ql-block">“哦......是這樣呀!”我說。</p><p class="ql-block">“就是!”他沉痛地回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么,有一個問題你要說明白:在你為高考而填寫的個人簡歷中,在‘婚否’那一欄中,你明明白白填寫的就是‘未婚’兩個字,而你們大隊——也就是國家的一級政府——卻在審核意見中寫下了‘情況屬實’4個字,并且蓋上了鮮紅的公章。這是怎么回事?”我很嚴肅地問。</p><p class="ql-block">“是這樣,”他馬上回答,“在我們那落后山區(qū),人們——包括村干部們——對所謂‘結(jié)婚’的認知一般是:辦喜事了,也入洞房了,這才算結(jié)婚;如果只是拉了結(jié)婚證,那就不算。我去大隊部申請考大學(xué)時非常謹慎,問坐鎮(zhèn)的第一掌權(quán)人大隊書記和第二掌權(quán)人大隊會計,我在‘婚否’這一欄中該怎么填。大隊書記是個50多歲的大老粗。他眼都沒眨一眨,說:‘當(dāng)然填‘未婚’啦!沒辦喜事,沒入洞房,怎么算‘已婚’?’他說完了,大隊會計——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補一句:‘當(dāng)然,還有另一種情況也算你們‘已婚’。那就是......哦,你來這兒插隊落戶這么多年,肯定看見過公豬配母豬、公狗配母狗這種事吧?你要是和棗花偷偷交配了,那也算‘已婚’。說到這兒,他居然嘻嘻哈哈起來,問我:‘咋樣?你倆背著人......嗯?有了那碼事’?我趕緊回答:‘沒有!沒有!人家棗花的身子絕對是清白的!’就這樣,當(dāng)著他們的面,我在‘婚否’一欄中填寫了‘未婚’二字,而他們簽署了‘情況屬實’的意見,并蓋了公章?!?lt;/p><p class="ql-block">“哦......那,如果你要求他們?nèi)菰S你填寫‘已婚’呢?”我又問。</p><p class="ql-block">“那我可不敢!”他馬上嚇了一跳一般說,“我必須聽他們的,否則,他們就不給我蓋公章!不給我發(fā)放高考的‘通行證’!在那種情況下,他們要這樣做,我毫無辦法,求告無門!”</p><p class="ql-block">“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