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署假的尾聲,如同一聲沉郁的嘆息,悄然滑落指尖。重返軍校,行囊尚在床板上砸出悶響,一股近乎焦灼的沖動便如無形巨手,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臟,血脈賁張——我必須立刻、馬上,給張?zhí)m寫信!</p><p class="ql-block"> 短短幾日的相處,張?zhí)m竟已在我心底扎下盤根錯節(jié)的根須,貪婪地占據(jù)了每一寸空隙。歸途列車搖晃,窗外飛逝的景色模糊成混沌的光影漩渦,唯有她的身影,固執(zhí)地在腦海中循環(huán)放映:清脆如銀鈴的笑聲,那雙仿佛能吸走魂魄、深不見底的眼眸,還有……肌膚相觸時,那令人靈魂顫栗的溫?zé)崤c戰(zhàn)栗。一種前所未有的驚駭攫住了我——書本里那些被反復(fù)吟詠、戀人之間絮絮叨叨的甜言蜜語,在真正親密無間的身體交融面前,竟顯得如此蒼白、空洞,甚至虛偽!僅僅一天,那熾烈如火、近乎原始的接觸,卻在我年輕而懵懂的軀殼里,在初次真正開啟的感官認知中,烙印下近乎永恒的火熱印記。那印記灼燒著我的神經(jīng)末梢,每一次心跳都帶著滾燙的回響,提醒著我一種全新的、令人暈眩的匱乏——對那種觸感的渴望。</p><p class="ql-block"> 馮佩、杜霞、再到眼前的張?zhí)m……她們像一道道截然不同的風(fēng)景,讓我分享了女人的感觀、靈魂與身體的奧秘。此刻,一種認知無比清晰地劈開混沌:我離不開女人。不,不是現(xiàn)在,是永遠,永遠都只能活在女人中,活在那種能將人融化的柔軟與悸動中。杜霞,那個未曾謀面的女子,用書信構(gòu)建了一個充滿誘惑與想象的精神世界,是靈魂的相親;而張?zhí)m,則用最原始的方式,以滾燙的肌膚之親,將我猛地從虛幻拉入血肉之軀的現(xiàn)實。這截然不同的體驗,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地向我揭示了一個殘酷又迷人的真相:對女人靈魂的交融與身體的契合,你可以渴望占有,卻似乎永遠無法在同時得到。她們兩人,一個錘煉了我靈魂的覺醒,一個鍛造著我初醒的肉體,共同將我那個羞怯、懵懂的少年外殼徹底打碎、碾平。我喜歡的女人,我必須擁有!一種近乎野獸的本能在血脈中咆哮,我仿佛無師自通地領(lǐng)悟了占有女人最核心的要義——那是一種源自本能、混合著征服與歸屬的強烈欲望,是嵌入骨血的沖動。</p><p class="ql-block"> 然而,成長起來的代價,是我未曾料想的沉重現(xiàn)實——和女人在一塊必須有家庭!杜霞的幻夢,正是夭折在這冰冷的門檻前?,F(xiàn)實的陰影如漲潮的海水般洶涌撲來——張?zhí)m那份不合時宜的矜持與沉默,她父母那沉甸甸、不容置疑的期盼,關(guān)于“養(yǎng)老”那宿命般的托付……這些冰冷沉重的字句,像一塊塊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頑石,狠狠砸入我因思念而滾燙翻騰的心湖?!斑?!咚!咚!”激起的水花沉重冰冷,瞬間帶來了令人窒息的寒意,將那熾熱的感官印記都凍結(jié)了一層薄霜。我?guī)缀跄芮逦翱础钡綇執(zhí)m父親那雙審視而帶有期待的眼睛,穿透信紙的纖維,直刺我靈魂深處,帶著一種無形的秤砣,掂量著我的價值。</p><p class="ql-block"> 我?guī)缀跏菗涞侥菑埵煜さ臅狼啊9P已攥在手中,急切地懸在信箋上方,卻像被無形的膠水粘住了,遲遲無法落下。滿腔翻滾的情緒,混雜著甜蜜的余溫、身體深處涌動的渴念和冰冷的憂慮,堵在喉嚨口,上下不得,竟找不到一個宣泄的出口。對著杜霞,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剖開自己那些隱秘的、帶著“骯臟”色彩的內(nèi)心角落,將所有的欲望和糾結(jié)都涂抹在紙上,無所顧忌??擅鎸?zhí)m?不行。我和她之間,似乎已經(jīng)神奇地越過了語言的淺灘,直接抵達了身體共鳴的深水區(qū)。那些肌膚相親時的喘息、戰(zhàn)栗、汗水交融的瞬間,早已在無言中“心領(lǐng)神會”,仿佛在那純粹的感官洪流中,連靈魂都被沖刷得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悸動。如今再要把這些熾熱的、極其私密的感受訴諸筆端,竟感到一種難以啟齒的羞赧和巨大的荒謬感——仿佛在用粗陋的文字褻瀆一場神圣的儀式。我就這樣怔怔地望著眼前那片刺目的空白,此刻,提起這支輕飄飄的筆,竟比當(dāng)初在黑暗中鼓起勇氣擁抱她滾燙的身體時還要艱難百倍,內(nèi)心充滿了笨拙的無力感。</p><p class="ql-block"> “不能這樣下去!”一個聲音在心底嘶喊,帶著對自己優(yōu)柔寡斷的憤怒。深吸一口氣,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洪流,那混雜著情欲與恐懼的巖漿,硬生生壓回理性的河床:“這封信,縱使無法互訴衷腸,也必須表明心跡!不能讓這初燃的情愫不明不白地熄滅,或被那冰冷的現(xiàn)實完全吞噬?!苯K于,筆尖帶著微微的顫抖,沉重地落在紙上,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撕扯出來:</p><p class="ql-block"> “張?zhí)m,好嗎?</p><p class="ql-block"> 我已結(jié)束署假,回到學(xué)校,你們開學(xué)了嗎?</p><p class="ql-block"> 我很高興回家和你相認,幾天來興奮不已,你的影子時時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父母也很喜歡你,說我有你是我的福份。</p><p class="ql-block"> 我要好好謝謝你姐,是她成全了我們,我才有機會見到你的父母。你父母慈祥有文化,不象我父母回家只會讓我吃好,這幾天比過年還熱鬧。</p><p class="ql-block"> 另外,我想說下,我們畢業(yè)分配的問題,回到我們家鄉(xiāng)也不是不可能,因為,除了邊防要塞,我們那里是窮鄉(xiāng)僻壤,我們的同學(xué)他們都要到大城市大機關(guān)里,沒人去我們家鄉(xiāng)的地方,我回家算是到了祖國最需要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好了,先寫到這,主要是回校給你報個到。</p><p class="ql-block"> 劉建平于X年X月X日?!?lt;/p><p class="ql-block"> 信投入綠色郵筒那冰冷的狹縫時,心頭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弦似乎“錚”地松了一下,但隨即,一種巨大的空落感像潮水般涌來,瞬間填滿了那短暫的松弛。像是完成了一項不得不做的任務(wù),卸下了一份重擔(dān),卻沒有多少期待回應(yīng)的輕盈?;匦诺娜兆??遙遠得如同天際的星辰。信是寄到她學(xué)校的,她是否已到校尚不可知。這等待,竟如此不同——給杜霞寫信時,寄出的那一刻便開始扳著指頭計算郵路的往返,每一分鐘都充滿焦灼而隱秘的甜蜜。而寫給張?zhí)m的信,明知可能泥牛入海,卻在落款時執(zhí)拗地、一筆一劃地注明了發(fā)信的日子,仿佛那日期本身就是一個無言的誓言,只為向虛空證明:看,我曾如此急切地呼喚過你,試圖抓住那份溫?zé)帷?lt;/p><p class="ql-block"> 新學(xué)期伊始,隊里也煥然一新。我們九隊搬進了一幢獨立的小樓,人員結(jié)構(gòu)經(jīng)歷了大洗牌。我的副班長職務(wù)像一件穿舊了的軍裝,被無聲地擼掉了,一絲失落夾雜著釋然滑過心頭。大個子黃緒軍春風(fēng)得意地接任了班長。隊里的領(lǐng)導(dǎo)倒是“鐵打營盤流水的兵”,一個沒動,也無人晉升,看樣子是要和我們這群學(xué)員“泡”到畢業(yè)了。這種變動,在平靜的表面下,隱隱牽動著無形的絲線,權(quán)力格局的微小漣漪也預(yù)示著人際關(guān)系即將微妙的調(diào)整。</p><p class="ql-block"> 第一個周日,一個名字悄然浮上心頭——王燕。回家經(jīng)歷了張?zhí)m那場烈火燎原般的體驗后,回校后,王燕的身影竟在記憶里迅速褪色、淡去,存在感變得如同舊照片般微弱模糊。尤其是經(jīng)歷過張?zhí)m那令人“燒心振魂”、刻骨銘心的身體沖撞之后,王燕那點到為止的、近乎“乏味可陳”的互動(一次短暫而拘謹?shù)膿肀В?,此刻回想起來只剩下寡淡的輪廓,連那點微弱的心悸也消散無蹤。更讓我心頭蒙上濃重陰影的是,她就在學(xué)校,在她那位父親——那位威嚴的軍官——的眼皮子底下。如今,我連副班長都不是了,在王燕父親那里,我大概早已徹底淪為“人渣”了吧?那個擁抱,也許在他眼中就是輕浮與不可靠的鐵證,是覬覦他掌上明珠的罪證。王燕,她還有那份心思和勇氣,繼續(xù)堅持和我這所謂的“人渣”走下去嗎?疑慮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纏繞著我的心,越收越緊,幾乎喘不過氣。</p><p class="ql-block"> 走進熟悉的圖書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感,仿佛踏入一個不屬于我的領(lǐng)地。王燕看到我,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波動,快得幾乎捕捉不到,隨即被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取代。她接過我還的書,聲音平靜得像無風(fēng)的湖面:“回來了!”</p><p class="ql-block"> “回來了!你好嗎?”我應(yīng)道,刻意在語氣里注入一絲輕松,試圖打破這無形的隔閡,聲音卻干巴巴的。</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才來?先去辦公室吧,過會兒我去找你?!彼噶酥高h處的房間,眼神有些飄忽,避開了我的直視,那躲閃的目光像針一樣刺了我一下。</p><p class="ql-block"> 我走向那間曾彌漫著曖昧情愫的辦公室,心緒復(fù)雜得像一團被貓抓亂的毛線。不一會兒,王燕也跟了進來,輕輕關(guān)上門。狹小的空間里,空氣瞬間凝滯了,仿佛連塵埃的飄落都清晰可聞。我看向她,心底試圖喚醒一絲舊日的熱情與沖動,卻像試圖點燃潮濕的柴火,只有微弱的、嗆人的煙升起,根本燃不起火焰。她站在那里,目光直直地看著我,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審視,又仿佛在努力壓抑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委屈。這眼神讓我瞬間感到一絲狼狽,仿佛被推到了某種審判席前,那無形的、來自她父親的壓力幾乎具象化地壓在我的肩頭?!暗叫:?,隊里人員住地都重新調(diào)整,今天星期日還忙了半天?!蔽艺伊藗€最無關(guān)痛癢的借口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著喉嚨。</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了。”王燕停了一下,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摯巴獾奶鞖猓又鴨柕溃骸盎丶疫^的愉快嗎?你父母都好嗎?”我忙說:“都好!”幾乎是下意識地,又補上一句:“她們問你好,謝謝你送的火鍋底料?!边@句補充顯得如此刻意,連我自己都覺得生硬。</p><p class="ql-block"> “噢!”王燕朝我擠出一個極其短暫、近乎抽搐的笑容,隨即又斂去,說道:“你們隊住進一幢別墅,還不好嗎!對了,我爸說……”她刻意加重了“我爸說”三個字,像在強調(diào)某種不可違逆的權(quán)威背書,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我的自尊上,“……人員調(diào)整是為了讓每個學(xué)員在校期間都有機會多鍛煉,讓你別往心里去!”</p><p class="ql-block"> “哦……”我心頭那剛剛因她主動問起而燃起的一點微弱的火星,瞬間被這盆夾雜著“父親意志”的冷水徹底澆滅,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又是她父親!那無形的目光仿佛已經(jīng)穿透了墻壁,牢牢地釘在我身上,讓我渾身不自在,甚至感到一陣被看穿、被輕視的羞怒?!拔也挪划?dāng)回事,”我?guī)еc賭氣的口吻,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些,像是在對抗那無處不在的審視,“副班長我早就不想干了?!蔽翌D了頓,目光不再看她,而是投向墻壁上的一塊污漬,仿佛在對著那個無處不在的“父親”說話,語氣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挑釁和虛張聲勢的強硬,“告訴你爸,不當(dāng)副班長,我在隊里反而更自在?!边@句話更像是在維護我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一種無力反抗后的倔強宣言。</p><p class="ql-block"> “……嗯?!蓖跹嗟难凵衩黠@地黯淡了一下,像燭火被一陣冷風(fēng)吹滅,只剩下空洞的燈芯。她隨即低下頭,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著被挫敗的疲憊和無法言說的失望:“好了,我要上班了?!?lt;/p><p class="ql-block"> 我們一前一后走出辦公室,連句“再見”都沒有,像兩個陌生人擦肩而過。一本書也沒借。我?guī)缀跏翘与x般地離開了圖書館,腳步倉促,只想盡快遠離那令人窒息的空間和那無聲的判決?;仃犂锏穆飞?,心頭的陰霾濃重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我和王燕的關(guān)系,像一幅被雨水反復(fù)沖刷的水彩畫,前景越來越模糊不清,色彩褪盡,只剩下灰蒙蒙的底稿,宣告著一段無疾而終的曖昧。我?guī)缀蹩梢郧逦仡A(yù)見,下一步,我可能連踏入圖書館大門的心情都會喪失殆盡。她父親嘴上說著冠冕堂皇的“為我好”,實則恐怕早已把我從準(zhǔn)女婿的名單上無情地劃掉。那么,他是不是已經(jīng)為女兒物色好了更“合適”的人選?那個“人選”會是誰?好人黃平生會是他嗎?這個念頭像一根冰冷的毒刺,猛地扎進我心里,狠狠地攪動了一下,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屈辱感——仿佛自己是被輕易替換的零件。</p><p class="ql-block"> 路過隊門口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信箱,習(xí)慣性地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咦?有新信!一小截白色的信封邊緣露在外面,像是一個微弱的信號。我快步走過去取出,信封上的字跡讓我的心猛地一跳,瞬間忘記了圖書館的陰霾——是張?zhí)m!</p><p class="ql-block"> 這么快就回信了?!這完全出乎意料!一種混合著巨大驚喜、強烈忐忑和按捺不住的好奇的情緒,像海嘯般瞬間淹沒了剛才所有的陰郁和屈辱。血液似乎都沖向了頭頂。我?guī)缀跏桥芑厮奚幔硨χ渌?,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急切地撕開信封,仿佛撕開一個藏著命運答案的錦囊:</p><p class="ql-block"> “劉建平,來信收悉!</p><p class="ql-block"> 到校第一天就收到了你的信,你比我們早開學(xué)。原來,我還想在開學(xué)前回一趟縣城,幸虧沒有成行,回去你也走了。我很高興在家鄉(xiāng)見到你,很喜歡在你家你對我的接待,我難以忘懷!</p><p class="ql-block"> 那天,你走的時候,我是多想和你一塊回到縣城??!可是,我父親絕對不會同意的。包括那天晚上,我也想去看你,可父親說天黑了不讓我出門。我從小在家大概就是因為我聽話吧,他們十分喜歡我。</p> <p class="ql-block"> 建平,我父親讓我跟你提前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你一定要回家鄉(xiāng)。我們家沒有兒子,你們家不是還有一個弟弟嗎?我們家要靠我,我是我父母的希望,我不能讓他們失望,我要擔(dān)起這個責(zé)任!</p><p class="ql-block"> 建平,你能答應(yīng)我嗎?</p><p class="ql-block"> 張?zhí)m”。</p><p class="ql-block"> 信不長,字字卻像一把冰冷的小錘子,“篤、篤、篤”地敲在我的心上。開頭那“難以忘懷”帶來的微弱暖意,還未來得及在心湖擴散,就被緊隨其后、父親那不容置疑的“要求”徹底凍結(jié)、擊碎!她是在落實我回家鄉(xiāng)、當(dāng)“上門女婿”的事!那字里行間,是她本人無奈但必須遵從的意愿,還是僅僅作為父母意志的傳聲筒?我拼命想分辨,試圖在字縫里尋找屬于“張?zhí)m”的情感,卻只感到一股沉重的、帶著鐵銹味的悶氣,死死堵在胸口,幾乎無法呼吸。</p><p class="ql-block"> 張?zhí)m,這個讓我第一次真正嘗到“女人”那蝕骨銷魂滋味的女子,那強烈的感官記憶至今還在血管里隱隱作祟,像一種甜蜜又磨人的癮,在身體深處無聲地吶喊。以前總說離不開女人,更多是心理的躁動和模糊的想象;而現(xiàn)在,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是我的身體本身在貪婪地、具體地渴望著那種親密的溫存、柔韌的觸感和激烈的交融。在家鄉(xiāng)的那一天,我?guī)缀跻豢桃膊幌胨砷_她的手,只想沉溺在她溫軟的身體里,仿佛那是生命最大的饋贈和唯一的慰藉。張?zhí)m,確確實實是點燃我身體火焰的人,是她讓我明白了什么叫食髓知味。然而,這熊熊燃燒的、本能的火焰,能照亮現(xiàn)實中那布滿荊棘的前路嗎?能融化那堵名為“責(zé)任”的冰冷高墻嗎?欲望與現(xiàn)實的撕裂感,再次狠狠地撕扯著我。</p><p class="ql-block"> 我重重地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像在解讀命運的密碼。開始強迫自己冷靜地、殘酷地審視這份熾熱的情感。張?zhí)m,她又胖又矮,在世俗的眼光里實在算不上漂亮。我喜歡的,究竟是眼前這個實實在在的、帶著鄉(xiāng)土氣息的她,還是她身上那層由童年模糊記憶和縣城小圈子賦予的“光環(huán)”所編織出來的幻影?那層光環(huán),在重逢的驚喜和身體的親密中或許還閃爍著迷人的光暈,但在赤裸裸的現(xiàn)實抉擇面前,恐怕早已被殘酷的現(xiàn)實剝離得黯淡無光?;蛟S,只是因為回家鄉(xiāng)時那份深入骨髓的寂寞與失落,恰好遇到她成了杜霞在我心中留下的、那個渴望被大膽占有和征服的“理想女人”形象的一個具體替身?杜霞用文字和想象培育了我對女性占有的野心和虛幻的藍圖,而張?zhí)m,成了我第一個成功的、“活生生”的實踐者!這份“喜歡”里,摻雜了多少對自我征服能力的證明?又有多少是純粹的情愫?我迷茫了。</p><p class="ql-block"> 而現(xiàn)在,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是她父母——一個無法回避的冰冷現(xiàn)實。男女關(guān)系的建立,似乎永遠無法真正超越家庭這座沉重的大山。愛情,或許是兩個人靈魂的私語,但組成家庭,卻成了社會性的宣言,牽扯著復(fù)雜的經(jīng)濟、責(zé)任和期望。家庭,成了橫亙在純粹愛情成敗道路上的最關(guān)鍵、也最難攻破的一環(huán)。愛情或許能焚毀兩個人,而家庭則牽扯著一群人的悲歡。杜霞父親的階層隔閡如同一道無形的鴻溝,王燕父親的權(quán)力審視像一把懸頂之劍,現(xiàn)在,張?zhí)m父親關(guān)于養(yǎng)老和“上門女婿”的要求又如此尖銳、具體地刺到眼前。平心而論,站在他們的角度,誰都沒錯,都在竭力守護自己家庭的利益和未來。錯的是我,一直以來只沉溺于自己的感受,那些青春的沖動、身體的渴望和對權(quán)力的懵懂向往,從未認真思考過背后所牽連的沉重的家庭責(zé)任和冰冷的現(xiàn)實邏輯。我像一個莽撞的闖入者,只想著攫取那片刻的甜蜜與慰藉,卻本能地抗拒著隨之而來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重量。自私與欲望,在這一刻清晰地映照出來。</p><p class="ql-block"> 我必須給張?zhí)m回信了。這一次,不能再有任何模糊的幻想和怯懦的拖延。鋪開信紙,筆尖變得異常沉重,仿佛灌滿了鉛,但心卻異常地清晰起來,甚至帶著一種割舍后的決絕和殘酷的平靜。那滾燙的身體記憶還在叫囂,但理智的寒冰已將它暫時封凍:</p><p class="ql-block"> “張?zhí)m,好嗎!</p><p class="ql-block"> 來信知悉。你提出的問題,我必須認真、直接地回答你:我不能回去。</p><p class="ql-block"> 我不愿欺騙你,也不愿欺騙自己。雖然和你在一起時,我確實非常非常喜歡你,那份身體的親近和快樂也是真實的。但是,我不能為了這份喜歡,就放棄自己的前途回到那個小縣城去。那里不是我想要的未來。另外,我的父母同樣需要我贍養(yǎng),我無法拋開他們應(yīng)盡的責(zé)任。</p><p class="ql-block"> 所以,很抱歉,我想我們……只能做好同學(xué)了。</p><p class="ql-block"> 劉建平”。</p><p class="ql-block"> 信寫完,最后一個句號落下,我長長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氣,仿佛從肺腑最深處擠壓出了千斤的重擔(dān),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也有一絲斬斷亂麻的快意。沒有猶豫,親自跑到郵局,鄭重地將這封決定了關(guān)系的信投入郵筒,像是在埋葬一段短暫而熾烈的過往。轉(zhuǎn)身離開時,腳步竟出乎意料地輕快了許多。自從踏進張?zhí)m家門見到她父母那一刻起,內(nèi)心關(guān)于“部隊前途”與“回鄉(xiāng)守愛”的天平就在劇烈搖擺,每一次思念張?zhí)m的身體溫暖都伴隨著對未來的痛苦拉扯。如今,主意已定,一刀斬斷,雖然心臟深處傳來一絲微弱的刺痛(那是對那純粹感官歡愉的告別),但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后的踏實,一種掙脫了巨大精神枷鎖的釋然。我不必再為難自己,不必再在兩條無法調(diào)和的未來道路之間痛苦地徘徊、撕裂了。前路似乎變得單一,也意味著另一種可能的關(guān)閉。一種混雜著輕松與悵惘的情緒彌漫開來。</p><p class="ql-block"> 日子重新按部就班地流淌,張?zhí)m不會給我回信,我也不期望她的回信?,F(xiàn)在熟悉了軍校的節(jié)奏,時間也仿佛被注入了潤滑油,加快了腳步。學(xué)校組織的活動此起彼伏,籃球賽、足球賽的喧囂幾乎每周上演,我也投入其中,讓汗水暫時沖刷掉情感的煩擾,用身體的疲憊麻痹內(nèi)心的波動。更讓我全情投入的是兩項大型活動:一個是全校師生參與的文藝會演;另一個是規(guī)模不小的書畫展。我送去了兩幅作品:一幅是我們區(qū)隊長嚴肅中偶爾流露一絲溫和的素描畫像,捕捉他那瞬間的人性化;另一幅是根據(jù)小說《高山下的花環(huán)》改編創(chuàng)作的連環(huán)畫《靳開來之死》,用畫筆細細勾勒那位英勇犧牲卻充滿爭議的英雄最后的悲壯瞬間,仿佛在畫布上宣泄著某種無處安放的情緒。作品展出后,收獲了不少戰(zhàn)友的關(guān)注和真誠的好評,這小小的成就感像一劑溫和的止痛藥,暫時沖淡了情感上的波瀾,也讓我在集體中找到了一點新的存在價值。</p><p class="ql-block"> 我們隊里自發(fā)成了電視俱樂部,儼然成了娛樂中心。每當(dāng)有精彩的電視節(jié)目,大家便像集合點名一樣聚在一起,度過一個個熱血沸騰的夜晚。播出《加里森敢死隊》時,宿舍到點空無一人;中國女排實現(xiàn)三連冠的激動時刻,我們的嗓子都喊啞了,“鐵榔頭”郎平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女神,那種集體的狂熱暫時覆蓋了個體的孤獨;我們甚至在小小的熒幕前,見證了馬拉多納那充滿爭議的“上帝之手”……這些集體的激情時刻,用喧囂和共同的喜怒哀樂填補著個體的情感空白,也讓我暫時忘卻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p><p class="ql-block"> 豐富多彩的軍校生活,漸漸淹沒了我當(dāng)初制定的讀書計劃。我決定暫時停止讀那些沉重的課外書籍,每周去圖書館的次數(shù)也銳減。自然而然地,我和王燕見面的機會更少了。起初還有些許失落,但慢慢地,竟也習(xí)慣了這種疏離,甚至感到一種解脫。王燕那邊,似乎也沒有任何張羅見面的跡象。我們像兩條曾經(jīng)短暫交匯的溪流,各自流向了不同的方向,連水花都未曾留下。時間成了最好的溶劑,稀釋著曾經(jīng)的悸動與尷尬。</p><p class="ql-block"> 日子過得飛快,仿佛一眨眼就到了深秋,空氣中彌漫著涼意和蕭索。一天下午,文書那久違的、帶著點戲謔的喊聲又在走廊響起:“劉建平!你的信在你信箱里躺了好幾天了,再不取走,我可要拿去擦屁股了??!”他夸張地揚了揚手,打破了一室的沉悶。</p><p class="ql-block"> 我笑著回罵了一句,心里其實不以為意,但還是下意識地起身去看。嘿!那個小小的信箱里,竟然真的靜靜地躺著一封信!信封上的地址落款是一個部隊的醫(yī)院。一個模糊的印象閃過腦?!筷犽娪敖M?我忽然想起在部隊電影組時的同事劉青,她后來考上軍醫(yī)學(xué)校的護士班了!會不會是她?心里像被投入一顆小石子的湖面,突然激動地蕩漾開來,泛起層層漣漪——一種久違的、帶著意外和某種隱秘期待的興奮感。我?guī)缀跏菗屗频娜〕鲂?,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一角,急切地辨認署名——果然是劉青!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像一道光照亮了有些灰暗的心情:</p><p class="ql-block"> “建平,近來好嗎?</p><p class="ql-block"> 我從護士班畢業(yè)了,回到我們以前的都隊報到后,回到電影組知道了你的地址,雷班長提干當(dāng)上電影組長,現(xiàn)在電影組全都換了新人。</p><p class="ql-block"> 我分到部隊下面的醫(yī)院,當(dāng)時從機關(guān)一起走的幾個女孩,大多都回來當(dāng)上了護士。你們學(xué)習(xí)緊張嗎?我們護士培訓(xùn)班,天天管理正規(guī)得像個軍營,你們軍事訓(xùn)練肯定少不了,你能適應(yīng)嗎?</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想起我們在電影組的日子,是多么愉快??!雖然天天“早起晚歸”,雖然中間有過些誤會,但大家總會相互理解,那段時光真讓人懷念。你知道嗎?我們分手的前一天晚上,我知道你會來看我,特意打扮好等你,可你來了卻突然走了……我準(zhǔn)備好一肚子的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p><p class="ql-block"> 這個地址是雷組長給的,時間有點久了,不知道有沒有變化?先打個招呼試試,聯(lián)系上后再說。</p><p class="ql-block"> 劉青”。</p><p class="ql-block"> 看完信,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喜悅瞬間攫住了我,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陽光穿透了多日的陰云!“劉青來信了!”這個念頭在腦中炸開,帶著難以置信的眩暈感。我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強壓著興奮跑回班里,一頭撲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無聲地大笑起來,身體激動地微微顫抖,手指緊緊攥著那薄薄的信紙,仿佛攥著一個珍貴的秘密。</p><p class="ql-block"> 劉青!她居然給我來信了!這簡直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她是部隊高干子女,軍區(qū)首長的女兒,當(dāng)兵、上學(xué),一路坦途,在我們這些普通士兵眼里,她就是部隊里高高在上的“貴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在電影組里,雖然天天工作在一塊,但那種無形的階級距離感,讓我只敢“望洋興嘆”,連非分之想都自覺褻瀆?,F(xiàn)在,這朵遙不可及的“高嶺之花”,竟然主動給我寫信了!這封信,像一道炫目的彩虹,瞬間照亮了我因張?zhí)m和王燕而灰暗的心境,也點燃了一種全新的、帶著巨大誘惑力的希望——階級跨越的可能?</p><p class="ql-block"> 思緒瞬間被拉回到離開部隊的前一晚。我去了劉青在辦公樓五樓住的廣播室。坐在她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腦海里突然不受控制地涌起一幅畫面:她和那個武漢來的新兵朱佩軍,就在這張床上,肢體纏繞,扭動……一股混雜著嫉妒、怨恨和強烈被欺騙感的酸水猛地沖上頭頂,心里像被狠狠捅了一刀,難受至極,才倉皇逃離了那個讓我窒息的地方。當(dāng)時那種被刺痛、被拋棄的感覺,此刻回憶起來依然清晰,但奇怪的是,在收到這封信的巨大驚喜面前,那份酸楚似乎被沖淡了許多,甚至帶上了一絲模糊的、因距離和時間而產(chǎn)生的曖昧感。也許,那時的“背叛感”,本身就源于一種不敢宣之于口的、隱秘的占有欲?</p><p class="ql-block"> 收到劉青的信,是件天大的喜事!我必須立刻回信!一股久違的熱情驅(qū)散了所有的疲憊。我立刻翻身坐起,抓過紙筆,幾乎是文思泉涌,情感如開閘洪水般奔瀉:</p><p class="ql-block"> “劉青,好嗎?</p><p class="ql-block"> 收到來信,我真是萬分驚喜!真想不到你會寫信給我。</p><p class="ql-block"> 得知你們已經(jīng)畢業(yè),回到部隊穿上軍官制服了,真是由衷地高興!一眨眼,你們也成為一名光榮的部隊軍官了。我是多么希望早點學(xué)成回到部隊,能再次像在電影組那些珍貴的日子里一樣,接受你的‘傳幫帶’,聽你宛如流水般清朗又智慧的教誨。你的信讓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時光,柳湖公園的微風(fēng)似乎還拂在臉上……</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想起在電影組的日日夜夜,我們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是你,讓我這個小縣城來的懵懂小孩,第一次知道了部隊這個嶄新世界里,還有一種如此……令人向往的人情世故。記得柳湖公園嗎?那是你第一次帶我探索部隊以外的世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一個女孩相約,而且,還是一個那么耀眼的女兵!那一刻的悸動,至今難忘。</p><p class="ql-block"> 從那時起,我就在心底暗暗發(fā)誓:一定要當(dāng)一個好兵!在部隊要有所作為,要像你一樣,成為一個對部隊真正有用的人。這樣,才能……永遠和你……相處。</p><p class="ql-block"> 劉建平”</p><p class="ql-block"> 在“永遠和你……相處”處,那微妙的停頓,仿佛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安全卻包含著無限可能的“相處”二字。心中翻涌的千言萬語,似乎才剛剛笨拙地開了一個頭,后面是無盡的留白。信紙被小心地折疊,棱角分明,連同那份重新燃起的、混合著舊日復(fù)雜情愫和嶄新、熾熱希望的心情,一同鄭重地封存,寄向那個代表著“可能”與“跨越”的遠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