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杜霞的信箋,宛如一片溫潤的玉,靜靜地攤在病床那片刺目的雪白之上。一字,一句,心頭的濁氣——那淤積已久、沉重如頑疴的陰暗塊壘,竟被這字里行間流淌的、海洋般深邃的溫柔與洞徹心扉的理解,悄然滌蕩、融化。我向她袒露了那些深埋心底、近乎齷齷齪齪的念頭,那些在深夜里獨自面對時,連我自己都忍不住唾棄、掩面而逃的幽暗角落。這過程,無異于親手剝開一層層結(jié)痂的舊疤,將底下最不堪、最血淋淋的腐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她,竟未退避,未鄙夷,那雙想象中的眼眸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嫌惡。她的回信,像一位洞察萬物、溫潤如玉的天使,用那支無形的、帶著融融暖意的筆觸,輕輕為我拂去靈魂上經(jīng)年累月的塵埃。我從中讀出的,何止是一個女子的傾訴?那分明是她對心上人毫無保留的、帶著體溫的信任!這份信任,沉甸甸的,像一束驟然劈開混沌的強光,轟然照進我幽暗曲折、迷宮般的內(nèi)心世界。它在瞬間驅(qū)散了長久盤踞的孤獨與噬骨的惶恐,巨大的慰藉如暖流般席卷全身;然而,緊隨其后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要將我壓垮的沉重感——那是責(zé)任!既然她愿以赤誠待我,我又怎能再以半分虛偽回之?一絲一毫的遮掩,都是對這份澄澈信任的褻瀆!</p><p class="ql-block"> 于是,在這充斥著消毒水氣味、冰冷刺骨、孤獨被無限放大的白色囚籠里,我再次鄭重地攤開信紙,提起那支筆尖微微顫抖的鋼筆。這一次,不是為了傾訴如潮的思念,而是要將那個蜷縮在最深處、最隱秘、甚至最羞于啟齒的自我——那個由欲望與羞恥、吸引與恐懼共同塑造、在掙扎中成長的男人的全部真相,向我的杜霞,細細剖開。我要將這顆帶著傷痕與渴望的靈魂,連同它所有幽暗的褶皺,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她面前。</p><p class="ql-block"> “杜霞,見字如面。</p><p class="ql-block"> 讀罷你的信,心潮如沸,難以平復(fù)。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沉甸甸的,不吐不快,便立刻提筆寫這封信了。我需要向你傾訴,向你坦白,那些連我自己都曾試圖掩埋、深鎖、甚至假裝它們從未存在的過往與此刻。</p><p class="ql-block"> 杜霞,我必須向你承認一個長久以來盤踞在我心底、如影隨形、驅(qū)之不散的念頭——我似乎……真的離不開女人。這感覺并非一時沖動,亦非輕浮的獵奇,它深植于我的生命脈絡(luò)之中,像一團時濃時淡、卻永不消散的霧靄,時而清晰如昨,時而混沌迷茫。若追溯這霧靄的源頭,恐怕要回到懵懂混沌的童年,回到那個連‘自我’都尚未成形的起點。</p><p class="ql-block"> 那時,我就莫名地愛往女孩堆里扎。男孩們追逐打鬧的粗野喧嘩,那充滿汗味和蠻力的世界,對我毫無吸引力。反而是女孩們清脆如銀鈴的笑聲、細碎如春雨般的悄悄私語,像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魔力,牽引著我的腳步,將我牢牢吸附。我記得,自己費盡心血做好的火柴槍、彈弓、竹制水槍,男孩子們眼巴巴看著,羨慕得不行,我卻吝嗇得很,輕易不肯給;可只要哪個女孩,哪怕是平日里最不起眼、不太說話的,隨意一句‘給我看看’,我便毫不猶豫、甚至帶著一絲隱秘的驕傲遞過去,仿佛獻上的不是玩具,而是某種無比珍貴的信物,一份尋求認可的試探。看著她們纖細的手指笨拙或好奇地擺弄,臉上露出新奇或嫌棄的神情,我的心里竟會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被填滿的滿足感,像被溫?zé)岬娜p輕包裹。那種滿足,超越了玩具本身帶來的快樂,似乎僅僅是因為‘她’在看,‘她’在觸碰——是‘她’的存在,賦予這冰冷物件以溫度。那時懵懂的我,尚不明白這吸引力為何物,只覺得靠近她們,世界便多了一抹柔和的光彩。</p><p class="ql-block"> 稍大些,對女孩的‘事’變得格外敏感。小學(xué)同桌是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天天并排坐著,胳膊肘偶爾相碰,只覺得是再尋常不過的日子,像陽光空氣一樣自然,未曾留意其中蘊含的微妙。直到升了中學(xué),班級打散,我們分開了,我才后知后覺地咂摸出那份朝夕相處的珍貴來。課桌中間那道若有若無、卻又壁壘分明的‘三八線’,她偶爾轉(zhuǎn)過頭來,帶著一點歉意或理所當然借我橡皮時,指尖那不經(jīng)意的、微涼的觸碰……這些當時被忽略、被習(xí)以為常的細節(jié),都成了日后心底反復(fù)咀嚼、泛著暖黃色澤的珍貴記憶,像珍藏的糖紙,每一次回想都滲出絲絲甜意。那段時間,真是矛盾極了!內(nèi)心像被無形的絲線緊緊纏縛。走在校園或回家的路上,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像被磁石強力吸引,牢牢追隨那些穿著各色花裙子、步履輕盈、像小鹿一樣蹦跳的女同學(xué)的身影。覺得她們誰都那么好看,像春天初綻的花蕾,各有各的芬芳與姿態(tài),讓我目不暇接。她們的發(fā)梢在陽光下跳躍的光澤,裙擺隨著步伐搖曳生姿的弧線,都讓我心頭莫名地悸動,涌起一陣陣難以言喻的微甜??善婀值氖?,一旦她們真的走近,或者僅僅是在人群中目光即將交匯的一剎那,我便像受驚的兔子,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撞得胸腔生疼,慌亂地垂下眼簾,臉頰瞬間滾燙,腳下像踩了棉花,連站到她們面前直視的勇氣都沒有。那份想靠近、想認識、想被她們注意、甚至渴望被她們喜歡的強烈渴望,與骨子里涌出的巨大羞怯和一種莫名的、仿佛會被灼傷的恐懼激烈地撕扯著。那根無形的細線,勒得少年敏感的心一陣陣地發(fā)緊、發(fā)疼,在渴望與退縮的夾縫中,我感受到一種令人窒息的孤獨。</p><p class="ql-block"> 這時期,我身旁最親近、最易靠近的母親,在無知與懵懂中,成了我內(nèi)心這場風(fēng)暴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受害者’。她是我最親近的女人,血脈相連,無私地給予我溫暖與庇護,像一座安全的港灣。然而,那對異性剛剛萌生的懵懂好奇與身體深處莫名涌動的、原始而陌生的悸動,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任何出口,竟鬼使神差地、帶著一種隱秘的、令人窒息的罪惡感,悄然轉(zhuǎn)向了她——這個唯一觸手可及的‘女人’。一次,母親因病住院,我莽撞地闖入病房,毫無防備地撞見母親正在換藥……那條裸露的白花花的大腿,像一道猝不及防、灼目刺眼的閃電,帶著毀滅性的力量,毫無征兆地劈進我的眼底!那一瞬間,時間凝固,血液仿佛瞬間倒流、凍結(jié),隨即又瘋狂地、帶著滾燙的轟鳴涌向頭頂!一股混雜著強烈生理刺激與巨大羞恥、恐慌的洪流,像滔天巨浪將我徹底淹沒!我猛地別過頭,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緊,窒息般的呼吸困難。就是從那一刻起,‘女人’——這個帶著神秘體溫、孕育生命卻又令人畏懼的概念,以一種極其具體、又極其禁忌的方式,粗暴地闖入了我剛剛開始探索、脆弱不堪的世界認知。那份原始的、本能的、無法抗拒的吸引,被我驚恐地、粗暴地打上了‘罪孽’、‘骯臟’、‘不可饒恕’的烙印,深深埋在心底最陰暗、最不敢觸碰的角落。恐懼如影隨形:我開始害怕自己身體里涌動的東西,害怕那‘骯臟’的念頭像毒藤一樣纏繞我的心智,甚至開始害怕母親溫柔的觸碰——當她的手習(xí)慣性地撫過我的額頭或肩膀時,我會觸電般僵硬,仿佛那溫柔的觸碰會灼傷我的皮膚,會瞬間刺穿我竭力維持的‘正?!硐?,無情地印證我內(nèi)心的‘邪惡’。我變得沉默寡言、焦躁易怒,內(nèi)心充斥著濃得化不開的自我厭惡和無處可訴、無法排解的深重恐慌。仿佛有一道無形的、深不見底的深淵,將我與其他‘正?!氖澜绺艚^開來,我成了一個帶著原罪的異類?!?回憶的刀刃刺入心臟,筆尖重若千鈞,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病房的死寂被放大,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邊轟鳴。</p><p class="ql-block"> “后來,真正走進這片被黑暗徹底籠罩的內(nèi)心荒原、驅(qū)散濃霧、帶來第一縷救贖之光的,是馮佩。她像一陣來自山野、毫無雜質(zhì)的清爽的風(fēng),帶著陽光和青草的氣息,毫無預(yù)兆地吹散了我心頭的迷霧,帶來了氧氣。她爽朗、無所顧忌的笑聲,像敲碎冰面的石子;那雙明亮得如同夏日晴空、毫無陰霾的眼睛,清澈得能照見我靈魂的塵埃;還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少女特有的、干凈的皂角香……這一切,都讓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篤定地意識到:喜歡一個女人,關(guān)注一個女人,被她吸引,被她牽動心緒,并不是一種罪!相反,女孩們身上洋溢的那種蓬勃的、未經(jīng)世事打磨的生命力,那種與男孩截然不同的、如溪流般柔和、如月光般細膩、卻又在柔弱外表下潛藏的驚人堅韌……這一切,本身就是一種純粹的美好,一種強大到無法抗拒的自然引力,吸引人去靠近、去欣賞、去探索、甚至去守護!馮佩像一把閃爍著溫潤光芒的鑰匙,輕輕打開了我自我禁錮的黑暗牢籠,讓我明白,這種吸引并非污穢可恥,而是生命成長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是身體深處萌動的、向著陽光與成熟攀爬的、令人振奮的向上的渴望!她的身影,她的聲音,她不經(jīng)意間流轉(zhuǎn)的眼波、嘴角揚起的弧度,都成了我日思夜念的主題,填滿了生活的縫隙。我的心第一次被一個女人的身影完全占據(jù),漲得滿滿的,那感覺如此奇特,甜蜜中帶著微微的酸澀,滿足里又藏著求而不得的悵惘。那感覺如此強烈,如此純粹,如此排山倒海,讓我在某個醍醐灌頂?shù)乃查g恍然大悟:童年對女孩朦朧的好感只是序曲,少年時對異性身體的恐懼與渴望交織的混亂只是前奏,唯有對一個真正的‘女人’(在我當時的理解里,馮佩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介于女孩與女人之間的魅力,已然具備了這種讓我心折的特質(zhì))產(chǎn)生這種全身心的、靈魂與肉體都為之震顫的渴望與傾慕,才配稱之為……初戀吧!它像一道光,劃破了混沌,定義了我懵懂的情感疆界。</p><p class="ql-block"> 從此,我對女人身體的吸引變得更加敏銳,也更加坦然。我不再像驚弓之鳥般逃避,而是開始學(xué)會正視這份源自生命本能的引力,像觀察一朵花、一片云那樣自然。入伍那天,明知道馮佩已經(jīng)和陳浩在一起了,我的心仍像打翻了一個五味雜陳的瓶子,失落、苦澀、不甘,還有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告別意味。我倔強地、幾乎是帶著一種莊嚴的儀式感,把父親留給我的那本無比珍貴的‘抗美援朝紀念’日記本塞給了她。那一刻,與其說是對馮佩本人的不舍,不如說是對我自己那段懵懂、熾熱、充滿酸澀甜蜜卻又最終無疾而終的情愫的一次鄭重祭奠。馮佩本人或許已經(jīng)遠去,融入了她自己的生活軌跡,但她留在我心中的那份美好印記——那份對女人魅力最純粹、最正面的首次確認,那種被美好事物強烈牽引著向上、渴望變得更好的感覺——卻從未褪色,它仿佛已經(jīng)獨立于馮佩本人,成為我生命底色中一道溫暖的光源,照亮了我感知美好的能力。</p><p class="ql-block"> 然而,真正以一種極其猛烈、近乎野蠻的方式撞開那扇名為‘女人身體’的神秘之門,讓我體驗到純粹肉體吸引所引發(fā)的驚濤駭浪的,并非馮佩,而是部隊機關(guān)大院衛(wèi)生所那個潑辣大膽的女護士。那是一次混亂的、毫無預(yù)兆的肢體碰撞,發(fā)生在堆滿冰冷藥柜的狹窄過道里。她幾乎是蠻橫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原始的力量,用她豐腴飽滿的身體撞了上來,巨大的慣性讓我們瞬間失去平衡,她將我重重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在值班室的床上!那一瞬間,隔著厚厚的、粗糙的冬季軍裝,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令人頭暈?zāi)垦5膹娏矣|感,像狂暴的電流般從唯一的接觸點炸開,瞬間竄遍四肢百?。∧鞘菢O致的柔軟與驚人的彈力,是溫?zé)岬捏w溫透過布料灼燒著我的皮膚,是她急促的呼吸帶著濕氣噴在頸側(cè),還有空氣中混合著消毒藥水和某種獨屬于女性的、難以言喻的體息……所有感官被同時點燃、放大,強烈的沖擊波淹沒了我殘存的理智。鬼使神差地,我伸出了雙手,不是推開,而是把她抱得更緊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血液在奔騰咆哮。那感覺……竟如此誘人!如此原始!如此讓人著迷沉淪,仿佛墜入一個眩暈的漩渦!我必須強調(diào),我們當時都裹著厚厚的軍裝,只是身體隔著衣料的劇烈擠壓和摩擦,沒有任何肌膚的裸露接觸。這既是一種‘好消息’(某種程度上保持了某種形式上的‘清白’,免于更深的罪疚),卻又像一個被重重紗幕包裹的巨大謎題,充滿了更強烈的誘惑,在我心中留下了更深的烙印和更廣闊的、充滿禁忌色彩的想象空間:如果……如果隔著如此厚重布料的接觸已然如此震撼靈魂,帶來如此滅頂?shù)母泄亠L(fēng)暴,那么真正肌膚相親、毫無阻隔地融合在一起,該是何等銷魂蝕骨、令人忘卻一切的天堂之境?那想象本身,就足以點燃一片燎原的野火。</p><p class="ql-block"> 但是,那個衛(wèi)生所的女護士,在我心里激起的只是短暫而強烈的生理波瀾,像投入深湖的石子,漣漪洶涌過后便漸漸平息,最終了無痕跡。她沒能留下任何心靈的印記,她的面容在記憶中都模糊不清。她只是讓我體驗了身體本身的震撼,一種純粹感官的沖擊,卻未能觸動我靈魂深處那根最敏感的琴弦。真正喚醒我身體深處那種強烈的、想要主動去擁抱、去占有、去與一個女人靈魂和肉體都徹底合二為一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原始渴望的——是你!杜霞!只有你!唯有你!”</p><p class="ql-block"> 我們相隔千山萬水,沒有一次指尖的觸碰,沒有一次氣息的交融,沒有那些足以點燃欲</p> <p class="ql-block">望的肢體語言。然而,這萬水千山的阻隔,卻像透明的琉璃,清晰地映照出兩顆靈魂的同頻共振。你的來信,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像帶著你掌心的溫度,熨帖著我躁動不安、時常陷入幽暗的靈魂;當我此刻寫下這些最私密、最坦誠、如同自戕般的文字時,仿佛能穿透紙背,感受到你閱讀它們時那專注的、帶著理解或疼惜的目光。我們彼此思念,彼此渴望,這份渴望不僅僅停留在精神的層面,它如此真實地、洶涌地存在于我的身體里——當我讀你信時指尖無法抑制的微顫,當我深夜獨處思念你時胸膛中那灼熱滾燙、幾乎要灼穿胸膛的悸動,每一次因你而起的輾轉(zhuǎn)反側(cè)、長夜難眠……這一切生理的反應(yīng),都無比鮮活地、不容辯駁地證明著這份渴望的澎湃生命力。杜霞,我們是心意相通、靈魂共振的戀人,是命運紡錘上注定纏繞在一起的絲線。我們的身體和內(nèi)心,都在為對方的存在而同步躍動、歌唱,那旋律穿透距離,在血液里轟鳴。</p><p class="ql-block"> 所以,杜霞,我必須坦誠:長久以來,我似乎真的離不開女人。這種‘離不開’,并非輕浮的濫情,而是有著復(fù)雜而深刻的根源,它塑造了我生命的底色,也最終成就了我對你獨一無二的渴望。母親(無論這份情感是否摻雜了所謂的‘戀母情結(jié)’的陰影,抑或是少年人懵懂無知,用最親近、最安全的人作為試探最危險欲望深淵的起點),是這條探索幽暗路徑上最初、也是最深刻、帶著撕裂般痛楚的印記,它教會了我最初的吸引與最深的恐懼,奠定了我情感認知中痛苦與甜蜜交織的基調(diào)。馮佩,是引路的光,是情感的啟蒙者,她溫柔而有力地牽著我,走出了自我禁錮的黑暗牢籠,讓我看到了光明的可能,教會我欣賞美好而無須恐懼。而你——杜霞——是我跋涉過懵懂、混亂、探索的荊棘之路后,生命中最珍貴、最神圣、最渴望抵達的歸宿!她們都在我心中留下過或深或淺、或痛或暖的痕跡,但最終沉淀下來,刻骨銘心、與我的生命血脈徹底相融、成為我未來不可分割一部分的,唯有你,杜霞!當然,我的母親,她將永遠作為我們生命底色里那抹最溫暖、最恒久、無可替代的背景存在,是血脈的源頭,是起點,也是歸宿的一部分?!?筆端流淌著一種近乎頓悟的澄澈,仿佛迷霧散盡,星光灑落。</p><p class="ql-block"> “自此,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都依次到場,完成了她們在我生命劇本中的角色。之前的種種,那些模糊的吸引、劇烈的沖突、痛苦的壓抑、灼熱的體驗,仿佛都是命運之手在冥冥中為你提前做的鋪墊,清障鋪路,只為了迎接你的最終‘入住’?,F(xiàn)在,我終于徹底知道了女人于我真正的意義——她們是生命力的源泉,是靈魂的鏡子,是欲望的啟蒙者,但最終,唯有那個靈魂與肉體都與我完美契合、彼此渴望與擁有的‘你’,才是我存在的終極意義。我頓悟了女人存在的價值,也看清了自己過往所有探索的指向——只為一個人,只為等待一個人——杜霞,在我認知的所有女人中,唯一將靈魂的光輝與身體的魅力完美融合于一身、讓我渴望傾盡所有去擁有、去守護、去與之共度余生的女人!你讓我真正懂得了,擁有‘自己的女人’,絕不僅僅是占用她的身體,更要完完全全地擁有她的靈魂,將兩顆心、兩個生命,毫無保留地熔鑄在一起,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p><p class="ql-block"> 杜霞,你是我的女人!這就是我最真實的、最完整的內(nèi)心世界。它或許并不光彩,甚至帶著泥濘的痕跡、掙扎的傷口、欲望的溝壑,充滿了幼稚、混亂甚至陰暗的角落。但我將它毫無保留地、赤裸裸地呈獻給你。因為我深信,唯有在你這片清澈、深邃、包容一切的湖泊里,我這顆帶著瑕疵、傷痕累累卻依然為你熾熱跳動的靈魂,才能得到真正的滌蕩、療愈與永恒的安放。我愿將我的脆弱、我的不堪、我的全部交付于你,如同信徒將信仰交付于神祇。</p><p class="ql-block"> 好了,告訴你這些深埋心底、如同心枷的秘密,我心靈的寄托終于有了喘息的機會,像緊繃到極限的弓弦得以稍稍松弛。但是,杜霞,我的身體似乎出了些麻煩,情況比預(yù)想的復(fù)雜。醫(yī)生們帶著困惑的表情審視著我的報告。我需要去第三軍醫(yī)大學(xué)做更深入的檢查。你暫且等我的消息,待檢查有了眉目,我會立刻再給你寫信。勿念。請相信,無論身體如何,我的心,永遠系于你處,如葵花向陽。</p><p class="ql-block"> 建平”</p><p class="ql-block"> 在冰冷的病房,躺在白得刺眼的床單上,消毒水的氣味再次頑固地鉆入鼻孔。我下意識地捫心自問,手指不自覺地按在胸腔左側(cè):我想過我的未來嗎? 這個念頭如此清晰、尖銳地跳出來。沒有! 那個曾經(jīng)閃閃發(fā)光、支撐我熬過無數(shù)苦讀之夜的“去北京當教授”的夢想,在現(xiàn)實的重壓、軍校生活的規(guī)訓(xùn)以及此刻病痛的陰影下,早已褪色成一個遙不可及的、虛幻的泡影,輕輕一碰就會碎裂。我有奮斗的目標嗎?沒有!真的沒有! 一種巨大的迷茫感攫住了我。我不知道明天具體要干什么?即使熬到畢業(yè),戴上那副象征著榮譽卻也意味著責(zé)任的金光閃閃的軍官肩章,又能干什么?指揮?訓(xùn)練?日復(fù)一日的軍營生活?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種按部就班的“生存”,一種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運轉(zhuǎn),而非充滿未知激情與個人色彩的“生活”。一種對未來的虛無感悄然滋生。</p><p class="ql-block"> 回顧走到今天的每一步,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一直在“應(yīng)付”。應(yīng)付艱苦的環(huán)境,像在泥濘中跋涉,只為不倒下;應(yīng)付繁重的學(xué)業(yè),像吞咽干糧,只為填飽肚腹;應(yīng)付茫然的未來,像在濃霧中摸索,走一步算一步,像被無形的、巨大的時代潮流推著向前,身不由己。唯有一件事,是主動的、熾熱的、像暗夜里燃燒的火把給我?guī)頍o窮動力的——那就是對遠方那個女人的牽掛。 </p><p class="ql-block"> 杜霞!想到她,想到她信中流淌的暖意,想到我們之間靈魂的共鳴,想到未來可能擁有的她,每一天的枯燥、每一次身體的疼痛都仿佛被注入了新鮮的朝氣,有了沉甸甸的盼頭,那盼頭是苦海中的浮木,是迷霧中的燈塔。</p><p class="ql-block"> “人生的意義究竟何在?”這個宏大而古老的命題,在病房這死寂的、被白色包圍的空間里,變得無比清晰、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書本上那些慷慨激昂的話說,人一輩子要有遠大理想,要干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忌宪娦#趧e人眼里,尤其在我們那個抬頭只能看見巴掌大天空的小縣城,大概算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了,是鯉魚跳過了龍門??墒?,現(xiàn)在呢?站在這所謂的“龍門”之內(nèi),我的前途似乎清晰可見:畢業(yè),成為名合格的基層軍官,然后在部隊森嚴的等級序列里,像一顆螺絲釘,一級一級地、緩慢而確定地熬下去。這能算理想嗎?不,這更像是在一條既定軌道上的“生存”,是命運分發(fā)給我的一張早已寫好的劇本。人活著,大概就是靠著一點微弱的“希望”支撐著一一希望分配個好單位,希望將來晉升順利,希望……說到底,還是在“應(yīng)付好環(huán)境”,以便更安穩(wěn)地生存下去,僅此而已。那“驚天動地”之后,竟是如此平凡的庸常?那些成功的科學(xué)家,也是在自己的研究路上,應(yīng)付職業(yè)一步步走到巔峰,只不過比別人吃了不少苦。而吃苦算了什么,只要能在應(yīng)付中取得成績!問題是我現(xiàn)在的應(yīng)付,沒有苦可吃,沒有成績!沒有未來。</p><p class="ql-block"> 突然,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劈開這濃稠的迷霧:真正能點燃生命火花、讓人感覺自己是真真切切“活著”的,似乎只有愛情!只有那刻骨銘心的男歡女愛,才是生命這部冗長、平淡甚至苦澀的樂章中最動聽、最有意義的華彩篇章! 愛情不需要“應(yīng)付”,她本身就有一種超越一切現(xiàn)實藩籬、令人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的吸引力。面對愛情,你無法敷衍,只能全情投入、不計代價地去“應(yīng)對”!去愛,去痛,去渴望,去擁有!愛情,才是人最大的、最原始的動力源泉!它甚至超越了那些宏大的“理想”,成為許多人一生孜孜以求、甚至用生命去實踐的終極目標!在愛情面前,那些“驚天動地”的事業(yè),有時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p><p class="ql-block"> 想不到呀!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生命的意義,又歸結(jié)到了一—杜霞,一個女人的名字,一個承載了我全部情感投射的符號。我只為女人活著嗎?不全是。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我做過的許多所謂‘大事’,都不會像女人那樣讓我產(chǎn)生持久、深沉、近乎本能的向往和源源不斷的努力。那些‘大事’,像高考,這種決定命運的關(guān)鍵時刻,我也會拼命去奮斗,但更像是一種被外力推動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時間到了才猛然想起它的重要性,過程中夾雜著的是焦慮而非持續(xù)的激情。可對女人,對杜霞,即使在高考這種人生大事的緊要關(guān)頭,我的思緒也會隨時、不受控制地飄向她,甚至在緊張復(fù)習(xí)的間隙,也會不顧一切地想方設(shè)法去做一切能表達心意的事情——寫信、等待回信、咀嚼信中每一個字帶來的悸動。那種渴望,是自發(fā)的、持續(xù)的、如同呼吸般不可或缺。</p><p class="ql-block"> 可為什么我們的文化里,沒有一種理直氣壯的聲音說:人活著,就是為了追求至真的愛情?事實上,我的生命體驗告訴我,真的就是這樣。然而,我能不顧一切地追尋她嗎?我能對著整個世界吶喊“我為杜霞活著”嗎?不能?,F(xiàn)實如鐵壁。我還得遵守校規(guī),應(yīng)付學(xué)校的一切,在這條既定的軌道上,繼續(xù)“生存”下去。 這種撕裂感,是甜蜜枷鎖的另一面,是自由意志在現(xiàn)實鐵籠中的無聲碰撞。</p><p class="ql-block"> 住院檢查前,我習(xí)慣性地去了趟圖書館。仿佛那里是軍校這片鋼鐵森林中唯一能暫時逃離規(guī)訓(xùn)、呼吸一點自由空氣、讓心靈得以片刻舒展的綠洲。</p><p class="ql-block"> 圖書館里很安靜,只有書頁翻動和筆尖劃過的細微聲響。來得次數(shù)多了,每次幾乎都是同一個年輕的女職工在柜臺后值班。她不算頂漂亮,但氣質(zhì)文靜,說話輕聲細語,像怕驚擾了沉睡的書魂。久而久之,我來圖書館,似乎也帶上了一點特意為她而來的、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她溫和的態(tài)度,偶爾抬頭時一個禮貌而疏離的淺笑,都讓我在這極度枯燥、被雄性荷爾蒙充斥的軍校生活里,能稍微“大飽眼福”,獲得一絲微不足道、卻又真實存在的慰藉。她的存在,像一縷清風(fēng),讓圖書館這個空間變得柔和,仿佛也稀釋了些許病房殘留的消毒水味帶來的壓抑。這短暫的停留,成了灰色調(diào)日子里一點小小的、隱秘的期待。</p><p class="ql-block"> 當然,學(xué)校里還有一支女學(xué)員隊。每天上課的路上,遠遠望見那一群穿著合體軍裝、英姿颯颯的身影,像一道移動的、充滿生機的風(fēng)景線,在單調(diào)的軍營底色上跳躍。但每次看到她們,我非但不覺得養(yǎng)眼,反而會莫名地、無法抑制地想起能和她們朝夕相處、一起訓(xùn)練學(xué)習(xí)甚至嬉笑打鬧的那些男學(xué)員們——他們隊里的男學(xué)員!心里頓時涌起一股強烈的酸意和悶氣,像喝了一大口隔夜的陳醋,燒灼著胃壁。“他們該是多么幸福?。 边@個念頭像根尖銳的刺,猝不及防地扎進心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為了避免這種無謂的自尋煩惱,平添不快,我常??桃獾氐拖骂^,目光盯著自己磨舊的鞋尖,快步走過——“還是不看她們?yōu)楹?。享不了那份眼福,倒白白為她們隊的男學(xué)員生一肚子悶氣?!蹦鞘且环N混雜著羨慕、嫉妒與無力感的復(fù)雜情緒,是對另一種“近水樓臺”境遇的本能排斥。</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為了請教一個吉他彈奏的技巧,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去了有女學(xué)員的隊。結(jié)果,想象中的女學(xué)員沒見到幾個,卻被她們隊那些男學(xué)員無形中流露出的優(yōu)越感深深刺痛。他們看我的眼神,帶著一種身處“花叢”中的矜持和審視,一種天然的“領(lǐng)地感”,仿佛他們是這片特殊領(lǐng)地的守護者,而我則是一個闖入的陌生人。我說話都不自覺地矮了三分,感到一種莫名的局促和卑微,手腳都似乎無處安放。出來時,胸中憋著一股無處發(fā)泄的無名火,我?guī)缀跏且е蟛垩?,在心里狠狠對自己發(fā)誓:“再也不來了!有什么了不起!我在女兵堆里混的時候(指在原來部隊機關(guān),接觸過不少女兵、女干事),你們還在連隊里搬炮彈呢!”帶著這點阿Q式的、帶著自我安慰色彩的憤懣回到病房,護士告訴我隊里有人來看過我,還帶了點水果之類的慰問品。護士的語氣平淡無奇,但這話讓我心里稍微暖和了點,像注入了一小股溫流。在學(xué)校就是有這點好處——隊領(lǐng)導(dǎo)平時見你都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紀律嚴明的樣子。但真有點事,比如生個病,就有人關(guān)心,還有人送病號飯(雖然通常就是清淡得幾乎沒有油星的面條)。這點微小的關(guān)懷,在孤獨的病房里,也被放大了。不過,這里的護士們都戴著大口罩,露出的眼睛都差不多大小,眼神也多是職業(yè)性的平靜,我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她們對我們這些學(xué)員,態(tài)度也就那樣,公事公辦,沒事時頂多叮囑一句:“不要亂跑!”語氣里帶著點例行公事的疏離和不容置疑,提醒著我這身病號服代表的是行動受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