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營遺夢

若水（才蘇）

驕陽正烈的七月末，戰(zhàn)友胡志剛為向?qū)?，一行三車十二人，開啟了城步長安營尋古探幽、夢回前朝之旅。 　　當我站在長安營古城東門橋頭，仔細辯認苔蘚叢生的"虎踞"石刻時，乾隆三十二年城步知縣賈構(gòu)的筆力依然遒勁，只是"日"與"月"二字已被荒草半掩。見此情景，忽然想起太史公那句"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名句，如今的長安營，卻是一片寂寥。對照眼前的寂寥，竟覺得歷史在這片土地上打了個不小的寒顫。 　　七年前的四月份，我曾與戰(zhàn)友張世勛、丁志躍匆匆造訪長安營一角，看了大寨和巖寨兩村的外貌，便覺得此地頗有氣象。今日重游，恰逢城步第27屆六月六山歌節(jié)開幕，南山草原上人聲鼎沸，而長安營古城卻冷清得令人心酸。幾位戰(zhàn)友攜妻同行，本欲尋訪古跡，一覽昔日的輝煌，不料迎面撞見的盡是斷壁殘垣。 　　福壽橋已然廢棄。這座建于乾隆三十五年，為慶賀天子六十甲子而命名的石橋，如今橋上苔蘚寸厚，荒草沒膝?！陡蹣蜓a修碑》上"一曲虹度，吞龍?zhí)吨趟?，半月高懸，奪猴嶺之春光"的豪言壯語，與眼前景象形成刺目對比。橋拱、橋面、橋欄全系方石砌筑，石垛重者千鈞，取自數(shù)里外打巖沖。為探究橋涵真容，我和胡志剛從橋頭住戶的屋后繞到溪水岸邊。當年工匠技藝之高超，確如碑文所言"鬼斧神工"，卻終究敵不過日月風雨和人間冷暖。 　　轉(zhuǎn)入古城內(nèi)，香云庵孤零零地立在玉屏山上。這座始建于乾隆八年的寺廟，正殿曾"面闊五間，高逾三丈。丹青臺殿，玉碣雕欄"，焚毀后如今雖經(jīng)重建，卻像個不合時宜的守墓老人，香火不旺，空有其表。庵前"三尺碎石"，據(jù)說是原寺遺存，我蹲下身來，指尖觸碰那些棱角已被歲月磨圓的碎石，恍若觸及歷史的碎片。 　　約1500米的古城墻早已傾頹，唯余幾段丈余長的殘墻，狀如老人殘缺的牙床，勉強支撐著記憶。二里十街更顯破敗，新建混凝土縣道繞行后，古街成了被遺忘的角落。門窗缺失的老屋搖搖欲墜，唯有街心一座經(jīng)修葺的吊腳樓尚存旺盛的人間煙火。房東王家媳婦告訴我們，他家祖上是長安營旺族，"這吊腳樓啊，見過紅軍的草鞋，也挨過土匪的火把。" 她邀請我們?nèi)雰?nèi)喝茶。堂屋墻上掛著一幅泛黃的長安營古城示意圖，清晰標注著東、南、西三門及18個堡隘、6座烽火臺的位置。" 乾隆八年建城時，這里可是'寶慶二府'哩。" 擔任向?qū)У暮緞倯?zhàn)友見狀，眼中竟閃閃發(fā)光，說話的聲音高了八度："駐兵最多時達八千人，跑馬場、演武場成天塵土飛揚。" 　　我凝視著墻上不太清晰的地圖，思緒飄向那些驚心動魄的歲月。明正統(tǒng)元年，李天保在此建立"建元武烈"政權(quán)；清乾隆五年，粟賢宇自稱"李天保再世"再度起義。義軍以滾木、雷石、弩箭對抗官軍，"敵有萬兵，我有萬山，其來我去，其去我來"的游擊戰(zhàn)術(shù)，在這片山地演繹得淋漓盡致。粟賢宇更留下糝粑退敵、倒點天燈、霧滅清兵的傳奇。乾隆三十五年，當福壽橋落成時，距離張廣泗率五省七萬官兵鎮(zhèn)壓起義、血洗城步五峒，不過三十五年光景。 　　"您會說長安營話嗎？"我向途中遇見的一位長者發(fā)問道，他笑笑，用帶著北方官話腔調(diào)的方言回答："去（qi）玩不？吃什么菜？"這與周邊城步方言截然不同。原來，清廷為防土著造反，強令取消土語，駐軍帶來的北方官話竟成當?shù)胤窖?。這讓我想起王家堂屋里的那幅對聯(lián)："萬里風云三尺劍，一庭花草半床書"，平仄工整，全然北方文人手筆。 　　午后，我們前往大寨村古杉群。四十九棵千年古杉巍然矗立，其中三棵相傳為李天保所植，竟長出"十八個樹梢"，喻示敗而不餒。連心亭中，幾位侗族老人正在對歌，歌聲蒼涼： "高山高嶺種高粱，高粱釀酒自然香，好酒不過高粱酒，好妹最是長安營......" 今日正是農(nóng)歷六月初六，山歌節(jié)的發(fā)源地卻在熱鬧的節(jié)日里靜默著。乾隆五年這天，粟賢宇義軍在各山頭以山歌為號，設(shè)伏殲敵。如今歌節(jié)升格為省級品牌，主會場卻早已遷離長安營。 　　黃昏時分，我和戰(zhàn)友們登上玉屏山殘存的烽火臺。西望落日余暉中的老寨、巖寨、大寨，忽然明白這些地名實為清軍進兵路線的標記——從老寨到巖寨再到大寨，顯示了步步為營的鎮(zhèn)壓軌跡。而長安堡、三才堡等十八堡之名，皆透著"長治久安"的期許，卻終究難掩武力威懾的本質(zhì)。 下山時路過關(guān)帝廟遺址，殘碑上"忠義"二字依稀可辨。我想起民國七年，祁陽土匪周寶臣血洗長安營，將清王朝經(jīng)營170年的長安營古城付之一炬。更想起1934年冬，紅軍長征途經(jīng)此地，在國民黨"誰給紅軍送糧送信，以通共論處"的威脅下，仍有村民偷偷收留紅軍傷員的動人傳說。 　　夜幕降臨，戰(zhàn)友們在吊腳樓前品油茶聊天。房東小羅取出一壇自釀米酒，酒香中，戰(zhàn)友楊光余忽然用長安營特有的官話腔調(diào)唱起了古調(diào)："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歌聲蒼勁，在寂靜的山谷中回蕩。我仰頭望去，殘缺的城墻剪影映在星空下，宛如一部被蟲蛀蝕的史書。這夜我們宿在大寨民宿，我竟然夢見長安營城頭變換大王旗的幻影，耳畔盡是金戈鐵馬與山歌交織的聲響。 　　翌日大寨江邊的晨光中，侗寨生機勃發(fā)，山明水秀。我在牛石水風雨橋下檢的一塊碎石在手心微微發(fā)涼，而溪畔那株1600歲的杉樹王正用空洞的軀干仰望蒼穹——2003年雷火焚毀了一半身軀，剩下的樹干依然高達29米，胸徑2.17米，比福建杉樹王還魁梧40%。樹基的巨洞能容七八人，仰頭可見天光，恰似這方水土被洞穿的記憶。 　　走過紅軍橋時，想起了1934年那個昏倒在風雨橋上的謝軍。中藥郎中游慶美背他回家救治無效，最終將他葬在軍陽廟以西的楓林下，讓英靈能聽見戰(zhàn)友過橋的腳步聲。此刻橋下流水淙淙，恍惚間竟似當年紅軍經(jīng)此過通道的足音。 　　臨別時，一長者送我一塊福壽橋的小型碎石，說是他年輕時從橋畔拾得。我握緊那塊冰涼的碎石回望，陽光中的長安營正從身后漸漸遠離。忽然懂得遺夢不過是生者對逝去時光的執(zhí)念，對輝煌歷史事件的追憶，對長安營美好的期望。而那些血火歌哭的靈魂，則早隨習習山風散入湘桂黔交界的莽莽群山之中，就像杉樹王被雷劈開的樹腔里，漏下的不止是天光，還有數(shù)個歷史王朝更迭的斑駁光影。 　　這正是： 荒蹊曲徑問遺蹤，斷壁殘垣沒莽叢。 曾見烽煙安峒寨，猶存“虎踞”蘚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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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營遺夢

若水（才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