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杜霞的回信，是一塊剛從煉獄里取出的、滾燙的烙鐵，猝不及防地印在我心口最柔軟的地方?！白汤病币宦?，皮開肉綻，升騰起的不是青煙，而是足以焚毀理智的熊熊烈焰！她理解？那“理解”二字在眼前扭曲、放大、變形，字縫里透出的不再是暖意，而是一種銳利的審視，一種深不見底的不安，像冰冷的探針，刺向他試圖隱藏的每一個角落。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我貧瘠的過去里，唯一開出的那朵名為馮佩的花，看到了我在部隊這片陌生叢林里笨拙而慌亂的攀爬，甚至……甚至看到了那些連月光都不愿照耀的、爬滿羞恥藤蔓的陰暗角落。她會怎么想？腦海里瞬間掠過無數(shù)可怕的詞匯：輕??？齷齪？墮落？一個被扭曲欲望吞噬、在女人堆里迷失方向的可憐蟲？</p><p class="ql-block"> 巨大的恐慌，像冰冷黏膩的藤蔓，瞬間從腳底纏繞而上，死死勒緊了氣管。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擂動，咚咚咚！咚咚咚！像一頭發(fā)瘋的困獸，徒勞地撞擊著囚籠，試圖掙脫這窒息的束縛。胃袋沉甸甸地向下墜，如同塞滿了冰冷的鉛塊，那股滯澀感從心窩一路蔓延到喉嚨口，堵得連吞咽都變得異常艱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腥甜的鐵銹味。</p><p class="ql-block"> “嘩啦……”身體的堤壩終于在這精神的重壓下徹底潰決。先是胃囊里翻江倒海的惡心，排山倒海般涌來；緊接著是腸道劇烈的痙攣，仿佛有無數(shù)只手在里面撕扯；最后，意識在滾燙的煉獄與冰冷的深淵之間反復(fù)沉浮、掙扎。汗水浸透了貼身的襯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像一層絕望的裹尸布，緊緊包裹著即將崩潰的靈魂。被戰(zhàn)友七手八腳抬上車的顛簸，醫(yī)院刺鼻消毒水的味道，白熾燈刺目的光暈……一切都模糊成了遙遠(yuǎn)而不真切的背景噪音。直到冰涼的針頭刺入血管，藥液帶著強制性的、不容抗拒量涌入四肢百骸，身體的躁動才被蠻橫地鎮(zhèn)壓下去。然而，高燒的余威仍在顱內(nèi)盤踞，留下一種奇異的清明。在這極致的虛弱中，思維卻變得異常清晰、洶涌，如同被颶風(fēng)攪動的海洋。</p><p class="ql-block"> 不能這樣結(jié)束！</p><p class="ql-block"> 一個聲音在靈魂最深處嘶吼，帶著瀕死般的決絕！仿佛站在萬丈懸崖邊緣，腳下是無盡的黑暗，只有剖開自己，露出那顆或許千瘡百孔、布滿疤痕卻無比真實的心臟，才能抓住一線生機。這念頭一旦滋生，便如野火燎原，瞬間焚毀了所有的猶豫、羞恥和偽裝。一種近乎自毀的沖動攫住了他——必須說清楚！必須把那些藏在心底最幽暗角落里的東西，那些連自己都羞于直視的欲望、失落、掙扎、扭曲的成長軌跡，原原本本地、血淋淋地、赤裸裸地攤開在她面前！只有如此，或許才能在她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下，重新獲得一絲立足之地，才能證明此刻胸腔里那瘋狂叫囂著“只有她”的火焰，并非虛妄的謊言，而是源自生命最深處的呼喚。</p><p class="ql-block"> 我掙扎著，像一條被烈日暴曬、瀕臨窒息的魚，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一寸寸地?fù)纹鸪林氐纳眢w。每一塊肌肉都在酸痛地抗議，手臂軟得如同煮爛的面條，微微顫抖。但我?guī)缀跏菐е还珊輨?，撲向床頭柜，一把抓起了那支廉價的鋼筆和粗糙的信紙。筆尖觸碰到紙面的瞬間，“咔嚓”一聲，心頭的閘門轟然洞開！積壓的情感、隱秘的羞恥、覺醒的渴望、病中的脆弱、孤注一擲的決絕……混雜著滾燙的體溫和撕裂靈魂的痛楚，如同壓抑了萬年的熔巖，裹挾著一切，奔涌而出，傾瀉在紙頁之上！</p><p class="ql-block"> “杜霞：你好嗎？</p><p class="ql-block"> 今天，你的信到了。拆開信封時，我的指尖竟在微微顫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怯懦。當(dāng)目光捕捉到那熟悉的、娟秀的字跡輪廓，一股難以名狀的激流猛地沖垮了連日來筑起的、搖搖欲墜的堤壩！心，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擂擊，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撞擊，發(fā)出擂鼓般的巨響，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謝謝！真的謝謝你！謝謝你的理解！這“理解”兩個字，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輕飄飄的詞語，它像數(shù)九寒天里驟然點燃的一盆熊熊炭火，那灼熱的光芒瞬間驅(qū)散了盤踞在我心底、幾乎將靈魂都凍僵的陰霾和恐懼！我死死攥著那薄薄的信紙，仿佛它是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青筋畢露，連紙頁都幾乎被我的汗水浸透、揉皺。</p><p class="ql-block"> 上一封信里，我提到了馮佩?，F(xiàn)在，我必須更徹底地告訴你，她對我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杜霞，你知道嗎？在那之前，我的世界貧瘠得如同冬日的荒原，死寂、灰暗，一眼望不到生機。視線所及，只有翻爛的課本上枯燥的鉛字，素描本里單調(diào)的黑白線條，和縣城上空那永遠(yuǎn)灰撲撲、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穹頂。女人是什么？是初中班主任那豐滿得身材，是大街上擦肩而過的豐胸肥臀的陌生阿姨，是母親在夏日里偶爾露出的白花花的大腿——這些片段，在我懵懂的認(rèn)知里，總是與一種莫名的‘罪孽感’捆綁在一起，讓我既困惑又惶恐，下意識地移開目光。</p><p class="ql-block"> 直到馮佩出現(xiàn)——她不是緩緩走近的，而是一道毫無預(yù)兆、撕裂云層的強光，“咔嚓”一聲，劈開了我混沌蒙昧的少年天空！她就像造物主突然點亮的奇跡。</p><p class="ql-block"> 她就坐在我前排。從那個角度，我像一個卑微的、心懷叵測的朝圣者，隱秘而貪婪地描摹著她的一切：她微微低頭時，后頸那一段細(xì)膩如玉的弧線，在午后斜射的陽光里暈出柔光，像一件精雕細(xì)琢的瓷器；她偶爾抬手，將一縷不聽話的發(fā)絲輕輕別到耳后，露出小巧的、幾乎透明的耳垂，那個瞬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在時光里，每一次都讓我心跳漏拍；甚至，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若有若無的氣息——像是某種干凈的、帶著皂角清香的香皂,混合著一種獨屬于少女的、蓬勃而溫暖的、帶著陽光味道的生命力……這一切,都成了我那灰暗世界里唯一值得聚焦、值得屏息凝視的風(fēng)景，是我貧瘠沙漠里唯一的綠洲。周圍的一切都虛化了，她的身影是畫面上唯一清晰的焦點。那種專注，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悸動，是我生命里前所未有的體驗，甜蜜而苦澀。它喚醒了一種沉睡的本能。</p><p class="ql-block"> 然而，比這視覺上的震撼更深刻的，是她在無意間向我揭示的一種力量——一種正在蘇醒的、名為‘女人’的、神秘而強大的力量。它不同于母親那種溫厚包容的慈愛，也迥異于鄰家女孩那種懵懂無知、不諳世事的青澀。那是一種潛藏在樸素外衣下的、柔韌而洶涌的生命力，帶著一種原始的、曲線的、令人心慌意亂的誘惑。尤其當(dāng)她微微彎腰，從課桌下?lián)焓皷|西時，那包裹在稍顯寬大布料下的身體，會不經(jīng)意地勾勒出屬于成熟女性的、飽滿而起伏的輪廓……天啊，杜霞！那一刻的感覺，仿佛被一道隱秘而強大的電流瞬間貫穿全身！震驚！眩暈！一種近乎本能的、陌生的渴望像野草般在身體深處瘋長！但同時，一種尖銳的、冰冷的羞恥感也猛地攫住了我，像冰冷的鐵鏈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我下意識地想移開目光，卻又被那驚心動魄的‘美’死死吸引。</p><p class="ql-block"> 長久以來，任何對女性身體的想象，都讓我背負(fù)著沉重的‘罪孽’枷鎖?？神T佩的身體，那樣鮮活、真實、充滿生機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像一幅造物主親手繪制的、充滿生命力與律動的杰作！它無聲地、卻又無比有力地宣告著：這并非邪惡！這是一種能讓人血脈僨張、心神搖曳的、源自生命本身的‘美’！是她，馮佩，用她真實的存在，親手撕掉了我心中那層名為“罪孽”的沉重遮羞布！讓我第一次得以正視，并戰(zhàn)栗著接納了這種源自生命本能的、不可抗拒的悸動。這是她帶給我最根本、最震撼的啟蒙——讓我初次品嘗到了‘愛慕’的滋味，那種帶著強烈身體吸引、原始而純粹的初戀萌動。這種覺醒，混雜著巨大的惶恐和隱秘的狂喜。</p><p class="ql-block"> 可悲的是，這場曠日持久的“初戀”，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在黑暗中上演的獨角戲，一場持續(xù)了近兩年的、沉默而苦澀的單相思。在同一方小小的教室里，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我竟連一句完整的話語都鼓不起勇氣對她說出口。每天能偷偷地、貪婪地看上她幾眼，捕捉她的一顰一笑，就成了這一天最奢侈的慰藉和幸福；若哪天她的座位空著，我的世界便瞬間褪色，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煩躁和空虛，像丟了魂。我的速寫本里，密密麻麻全是她的背影、側(cè)影、低頭的瞬間、寫字時微微顫動的睫毛、陽光下脖頸細(xì)膩的絨毛……唯獨沒有一張正臉——我連迎上她可能回望的目光的勇氣，都匱乏得可憐，像一個躲在暗處的小偷，只敢覬覦，不敢擁有。</p><p class="ql-block"> 然而，命運最愛嘲弄的，便是癡心人。高考放榜，我這個被寄予厚望的“苗子”，竟然折戟沉沙！奇怪的是，落榜本身的打擊，遠(yuǎn)不如隨之而來的、關(guān)于她的消息更讓我痛徹心扉——馮佩,她就像一滴水珠蒸發(fā)在烈日下,毫無征兆地、徹底地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音訊全無，仿佛她從未存在過，那段刻骨的暗戀只是一場漫長的幻覺。這種徹底的、被拋棄般的失聯(lián)，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地、緩慢地切割著我的心。那種痛,不是銳利的穿刺,而是綿長、深入骨髓的絕望,一點點將內(nèi)里掏空,留下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我整個人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像一具被遺棄的空殼，蜷縮在家中那張吱呀作響、散發(fā)著陳舊氣味的木床上，幾天幾夜不吃不喝，任憑黑暗將自己吞噬，等待著腐朽。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也驅(qū)不散心頭的寒意。</p><p class="ql-block"> 更殘酷的打擊接踵而至。就在我瀕臨崩潰的邊緣，那個消息像淬毒的冰錐，帶著凜冽的寒意刺入我的耳膜：她和陳浩——那個初選上線的體育生、我的鄰居兼所謂的朋友——好上了！那一刻，我感覺支撐著自己沒有徹底垮塌的最后一點東西，那點可憐的自尊和殘存的幻想，也轟然倒塌了。巨大的羞辱感和挫敗感像冰冷的黑色潮水，瞬間將我淹沒，從頭頂?shù)侥_底，連靈魂都在發(fā)冷、顫抖。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更不敢向父母傾訴這份足以我無地自容的羞恥。只能獨自吞咽著這枚苦果，任由它在胸腔里發(fā)酵、腐爛，啃噬著殘存的最后一點意志。那時的我，真切地感覺自己快要死掉了，被自己的無能、怯懦和這個世界冰冷的惡意聯(lián)手扼殺。未來？那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絕對的漆黑深淵。我一無所有了，只剩下一副被徹底掏空的、行尸走肉般的皮囊。</p><p class="ql-block"> 父親看著我頹廢得如同一灘爛泥，終日蜷縮在床上等待腐朽，終于爆發(fā)了。他猛地拉開房門，那刺耳的“吱呀”聲劃破了死寂，對著我，對著街坊四鄰可能豎起的耳朵，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怒吼：‘不能在家等死！要死出去死給別人看看！’那聲音像炸雷，巨大的羞恥感如同蘸了鹽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的脊梁上，火辣辣地疼！但也像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瞬間澆醒了我的麻木和沉淪！</p><p class="ql-block"> 是?。《畔?，父親那帶著屈辱和恨鐵不成鋼的吼聲，像針一樣刺穿了我混沌的意識！我還有夢?。∧莻€去北京——那個在我心中象征著無限可能、光芒萬丈的世界最大城市的夢！那個要用自己的存在，狠狠扇那些看笑話的人耳光的夢！考美院失敗，是因為遇到了那些經(jīng)驗老道、技法純熟的復(fù)讀生，那是難以逾越的高墻，我認(rèn)了！但我的數(shù)理化底子還在！我憑什么不能拼死一搏，去當(dāng)科學(xué)家？！同樣是光耀門楣！同樣是讓那些輕蔑、嘲諷的眼神閉嘴！我憑什么要像一灘爛泥樣死在他們眼皮底下，成為他們茶余飯后的笑柄？！這個念頭，像無邊黑暗里驟然迸出的火星，帶著一絲狠厲的、決絕的光亮，猛地燃燒起來！目標(biāo)！我需要一個目標(biāo)！一個能支撐我像條狗樣也要爬起來的理由！活下去，不是為了茍且，是為了復(fù)仇！向命運，向自己的無能，向所有輕視的目光復(fù)仇！</p><p class="ql-block"> 我?guī)缀跏菑椛浒銖拇采蠏暝饋?，帶著一種掙脫泥沼的狠勁，沖到門口，對著門外渾濁而陌生的空氣，放肆地、貪婪地伸展開麻木僵硬的四肢，深深地、大口地呼吸，仿佛要擁抱那渺茫卻唯一的光亮。隨后，我猛地轉(zhuǎn)身沖回屋里，帶著一種近乎破壞的瘋狂，將那些早已落滿灰塵、散發(fā)著霉味的中學(xué)課本和復(fù)習(xí)資料一股腦地翻了出來，揚起的灰塵在昏暗的光線里狂舞，嗆得我咳嗽，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新生的興奮。我要復(fù)讀！我要用另一種方式，哪怕是爬，也要抵達我的北京！那里是我最后的救贖之地。</p><p class="ql-block"> 后來，在父親近乎強硬的安排下，穿上這身陌生的綠軍裝，踏上那趟搖搖晃晃、駛向未知的列車，我像一片無根的浮萍被拋入命運的洪流。</p> <p class="ql-block"> 來到部隊，新兵連那段脫胎換骨的磨礪結(jié)束后，我被分到了機關(guān)電影組。這里，對我而言，簡直是一個翻天覆地的新世界！更讓我驚愕甚至有些無所適從的是，這充滿陽剛之氣的軍營大院里，竟然生活著一群英姿颯爽、如花似玉的女兵！電影組里就有兩位，是我的師姐。她們都來自軍區(qū)大院，舉手投足間帶著一種我從未接觸過的、近乎耀眼的自信和爽朗，像陽光下盛放的向日葵。我內(nèi)心那個在閉塞小縣城里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土包子”自卑感，像藤蔓一樣瞬間纏繞上來，勒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不敢抬頭直視她們的眼睛。但很快，我找到了我的武器——我的畫筆。我鼓起勇氣，主動提出為她們畫像，用炭筆在粗糙的紙上捕捉她們的神韻。當(dāng)她們看到畫紙上神似的自己，眼中流露出真實的驚訝和由衷的贊嘆時，一種前所未有的、帶著征服感的滿足感猛地驅(qū)散了籠罩心頭的自卑陰霾。我用自己的方式，讓她們無法輕視我這個“小地方來的”新兵。畫筆成了我的盔甲和橋梁，讓我在這個新世界里找到了立足點。</p><p class="ql-block"> 杜霞，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我像一塊在沙漠中干渴了太久的旅人，驟然跌入了綠洲的清泉，貪婪地、近乎瘋狂地吸收著一種全新的氣息。這些女兵，她們年輕、健康、像飽滿的果實般充滿蓬勃的生命力。綠色的軍裝非但沒有掩蓋她們作為女性的特質(zhì)，反而形成一種奇異的反差，將那如花似玉的青春和那引人注目、充滿誘惑力的、起伏有致的身體曲線包裹得更加神秘，也更加引人遐想。食堂里她們走過帶起的微風(fēng)，操場上她們訓(xùn)練時矯健的身影，放映室里她們專注調(diào)試機器的側(cè)臉……我仿佛置身于一片女人味的海洋之中，那是在我們那個封閉灰暗、思想保守的小縣城里絕無可能看到的景象。她們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成熟女性的氣息，像初升的太陽，帶著灼熱的、讓人無法抗拒的溫度，毫無遮攔地噴薄而出，照得人周身暖洋洋的，也照得人心底深處沉睡的角落開始躁動不安。一種原始的、陌生的渴望在沉睡中被喚醒，蠢蠢欲動。</p><p class="ql-block"> 在這種無處不在的、荷爾蒙彌漫的氛圍下，一次意外事件徹底顛覆了我對男女之事的認(rèn)知，像在我精心構(gòu)筑的、關(guān)于純潔與禁忌的認(rèn)知高墻上，用蠻力轟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衛(wèi)生所那位活潑開朗的護士，在一個只有我們兩人值班的寂靜夜晚，鬼使神差地……我們之間發(fā)生了難以自持的親密接觸。她的主動像一團猝不及防的火焰，熾熱、大膽得足以融化一切預(yù)設(shè)的藩籬。而我，杜霞，那一刻的感覺無法用語言描述，是懵懂？是對未知領(lǐng)域的好奇與探索欲？還是壓抑已久的、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欲望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在她撲倒我，用滾燙的身體緊緊箍住我，在我耳邊不斷呢喃著“寶貝……寶貝……"時，我體內(nèi)某種沉睡的野獸被徹底喚醒了！所有理性的堤壩在瞬間土崩瓦解，什么道德、羞恥、顧慮，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九霄云外，身體像被點燃的干柴，只剩下本能的、熾熱的糾纏與笨拙而激烈的迎合……感官的洪流席卷一切，直到那滅頂般的浪潮洶涌而過，身體驟然疲軟下來，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只留下劇烈的心跳和一片茫然的空白。</p><p class="ql-block"> 事后，巨大的空虛感和一種熟悉的、尖銳的“罪惡感”如潮水般反噬而來，啃噬著我的神經(jīng)。但另一種更強烈的感受卻如驚雷般占據(jù)了上風(fēng)——那是一種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的、顛覆性的震撼！女人的身體，遠(yuǎn)不僅僅是視覺上欣賞的、靜止的畫卷！它是活的！是有溫度、有彈性、有反應(yīng)的！是需要用整個身體去擁抱、去感受、去探索、去……占有的！那種肌膚相親帶來的、直擊靈魂的沖擊力，那種相互交融、幾乎要融為一體的熾熱感，是任何想象、任何暗戀、任何偷偷的觸碰都無法企及的萬分之一！這體驗像一道強光，粗暴地照亮了之前所有懵懂的、模糊的渴望，原來如此！男女之間最原始的聯(lián)系，竟是這般驚心動魄！它解開了我對馮佩那份強烈渴望背后最深層、最隱秘的生理密碼。</p><p class="ql-block"> 后來，我目睹了更直接、也更令人心緒難平的一幕：我那位氣質(zhì)出眾、舉止大方、我的師姐，和臨時借調(diào)到我們電影組的、一個從武漢來的新兵，竟然公然好上了。他們常常夜不歸宿，只能擠在師姐那間狹小的宿舍里。一種強烈的、混雜著嫉妒、酸澀和難以言喻的躁動攫住了我。我像個著了魔的哨兵，神經(jīng)質(zhì)地豎起耳朵，在黑暗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屏息凝神，試圖捕捉隔壁可能發(fā)生的任何秘密。從他們身上，我更加確信：男人和女人之間，只有真真切切地“在一起”，讓身體坦誠相見，讓靈魂在肉體的碰撞中激蕩、融合，才能迸發(fā)出生命中最真實、最熾烈的火花！愛？愛情？它們或許根植于心靈深處那片柔軟的土壤，但其最璀璨、最深刻的表達和最極致的體驗，不正是這男女身體間最原始、最坦誠的沖撞與融合嗎？這認(rèn)知像滾燙的烙印，帶著灼痛，深深地燙在我的意識里，再也無法抹去?？粗鴰熃阍诎滋鞜òl(fā)出的光彩，我心中那份不甘和酸楚更加強烈——為什么擁有她的不是我？</p><p class="ql-block"> 杜霞,寫到這里,我的手心已經(jīng)汗?jié)?黏膩得幾乎握不住筆，筆尖甚至在粗糙的紙面上有些顫抖、打滑。我知道,這些經(jīng)歷聽起來一定很......很壞。赤裸裸的欲望，沖動的背叛(背叛了我心中曾經(jīng)那個純情、怯懦的少年的幻象)，還有那些陰暗的、如同偷窺般的嫉妒心思……我是不是變得很壞？很墮落？像一個在女人堆里迷失了方向、被欲望俘虜?shù)目蓱z蟲？這樣的我，杜霞，你還敢認(rèn)識嗎？還敢……靠近嗎？還敢……喜歡嗎？巨大的惶恐再次攥緊了我，仿佛下一秒就會失去你的理解，再次墜入冰冷的深淵。</p><p class="ql-block"> 然而,峰回路轉(zhuǎn),是你寄來了復(fù)習(xí)資料。這似乎是一個冥冥中的轉(zhuǎn)折點?；蛟S是因為我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那物理的距離反而消解了現(xiàn)實中可能讓我手足無措、面紅耳赤的尷尬？又或許是你信中流露出的那種純粹的、不帶任何雜質(zhì)的關(guān)心和理解，像一股清澈甘冽的山泉，溫柔而有力地沖刷著我內(nèi)心淤積的泥濘和污濁？你，杜霞，突然以一種無比清晰的形象，帶著光和暖，闖入了我紛亂、晦暗的腦海。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那種久違的、如同當(dāng)年對馮佩般的、帶著悸動和渴望的強烈情感，竟然又回來了！甚至更為強烈、更為純粹！我又開始像當(dāng)年偷偷牽過馮佩的手之后那樣，無時無刻不想見到你，腦海里盤桓的，全是你的笑容、你信中溫柔的語氣、你字里行間流露出的聰慧與通達。宿舍墻上那冰冷的作息時間表，每一個空隙都被你溫柔的身影填滿。杜霞，我可以向你發(fā)誓，在這個時期，我的心里，真的只有你！這份想念如此洶涌，如此迫切，如此純粹，以至于它最終戰(zhàn)勝了所有的羞恥和恐懼，給了我莫大的勇氣，寫下這封坦白一切的信，向你袒露我最不堪、最真實的過去和掙扎。這坦白，既是懺悔，也是我交付給你的、最沉重的信任和最后的希望。只愿你能看透這外殼下的狼藉和混亂，觸碰到我為你而跳動的那顆真心，那顆雖然千瘡百孔，卻因你而重新煥發(fā)生機的心。</p><p class="ql-block"> 建平”</p><p class="ql-block"> 寄出這封承載了全部秘密、重如千鈞的信后的第五天，那個熟悉的、帶著淡淡墨香的信封終于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杜霞的回信！</p><p class="ql-block"> 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驟然松開。血液瞬間涌上頭頂，耳中嗡嗡作響。指尖因為巨大的激動和恐懼而變得笨拙冰涼，幾乎撕不開那薄薄的信封封口，汗水濡濕了紙角。展開信紙，她的字跡映入眼簾，每一個筆畫都像帶著微弱的電流，通過指尖直抵心房：</p><p class="ql-block"> “建平：</p><p class="ql-block"> 很高興收到你的信?？赐晷牛某迸炫?，按捺不住，馬上就提筆回信了。</p><p class="ql-block"> 你和馮佩的事，我哥之前跟我提過一些。知道你高考失利，馮佩就此斷了聯(lián)系，卻沒想到你承受了更慘痛的后果——再見她時，她已是陳浩的對象了?？蓱z你在家經(jīng)歷的那番要死要活的相思煎熬。讀著你描述的痛苦，我的心也跟著揪緊了。初戀時，我們都懵懂無知，像兩個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痛苦卻往往不期而至，砸得人猝不及防。自從我心里有了你，我的痛苦也如影隨形，日夜纏繞。我不但看不見你，聽不到你的聲音，更……更渴望你的擁抱。這份煎熬，或許比你當(dāng)年對馮佩的思念更甚一層——我心里想你，想你的聲音，想你的樣子，身體……也想你，多想你能真切地在我身旁，感受你的體溫，你的氣息?？梢哉f，我承受著思念與渴望交織的雙重痛苦，像被無形的繩索捆綁。然而，這份隱秘的煎熬，我卻不能對任何人透露一絲一毫。我哥不能讓他有任何察覺（他那份心思，我豈能不知？）；我母親大約只是感覺到我藏著心事，特別在我給你寄去復(fù)習(xí)資料后，她或許猜到了些端倪，也只是旁敲側(cè)擊地提醒我先專心高考，從未向任何人點破。你這次回家，不辭辛苦親自動手澆水泥、刻墓碑，上山給我媽立好碑，這份情意，我銘記在心，真的好好謝謝你！它讓我感到，我們之間，不只是隔著千里的思念，還有著沉甸甸的、實實在在的牽連。</p><p class="ql-block"> 大概女孩子在身體和情感的認(rèn)知上，總要覺醒得早一些、也沉重一些。你感覺拉拉手都興奮得要上天了，可我們女孩子，那時已經(jīng)開始本能地憂懼更深遠(yuǎn)的東西了。懷孕，對女孩來說，簡直是天塌下來的大事！所以，我們很自然地把‘好事’（身體接觸的渴望）和可能發(fā)生的‘壞事’（懷孕的恐懼）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最早的認(rèn)知就是根深蒂固的恐懼——女孩被男人碰一下，甚至多看一眼，都可能懷孕！這種恐懼像一道無形的、冰冷的枷鎖，沉重地套在我們的脖子上，從懂事起就存在了。所以，我們從來不敢主動去碰觸男孩，盡管內(nèi)心可能無比渴望一個充滿力量的、能帶來安全感的擁抱。因為這份對‘后果’的深刻戒備，我們和男孩保持著比實際距離更遠(yuǎn)的‘退避三舍’，不敢輕易往來。社會和學(xué)校對‘好女孩’形象的塑造和維護，更強化了這份天然的羞怯感，似乎只有矜持、內(nèi)斂，甚至帶著點拒人千里的孤傲，才能獲得憐惜和尊重。我們只能把那份火熱的情感深埋心底，在孤獨中求生，在無人處舔舐那份灼熱的渴望。所以你們男孩，往往只能感受到我們表面的冷淡甚至孤傲，卻感受不到我們內(nèi)心那團被壓抑的、熾熱得幾乎要燒透肌膚的渴望！它像地火一樣奔騰，只是被厚厚的冰層覆蓋著。我現(xiàn)在甚至開始懷疑，你對馮佩那份看似深情的執(zhí)念，很大程度上只是存在于你孩提時代幻想中的空中樓閣。雖然你的認(rèn)知里，已經(jīng)有了‘女人’的概念，可你在行動上卻像個裹足不前、被無形鎖鏈?zhǔn)`的孩子！兩年的同窗情誼，敵不過陳浩幾天的親近接觸。馮佩最終倒向陳浩的懷抱，并非偶然，而是你怯懦的必然結(jié)果。她需要一個能沖破那層冰冷隔閡、敢于真實靠近她、擁抱她的人，而不是一個只敢在遠(yuǎn)處描摹她背影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你真正的覺醒和進步，恰恰始于那個意外——被衛(wèi)生所的護士主動地、猛烈地撞擊了你的身體界限。那一次經(jīng)歷，像一把鑰匙，驟然打開了你懵懂世界的大門！它雖然粗暴，雖然帶著混亂和罪惡感，但它打破了那層無形的冰！你才有了后來對師姐那份復(fù)雜的、帶著不甘的埋怨(她為什么不屬于你?)，和對那個武漢新兵赤裸裸的羨慕(他為什么能擁有?)——因為你喜歡的師姐被他‘占用’了！所以，我不認(rèn)為你是變壞了、墮落了。相反，你在人生的道路上，是在進步！至少，這段經(jīng)歷讓你真正理解了當(dāng)初為什么會對馮佩產(chǎn)生那樣強烈的渴望！為什么想她！還想時時刻刻見到她！那不只是心靈的悸動，更是身體深處未被認(rèn)知的欲望在蘇醒、在呼喚！它幫你解釋了過去的自己，那個在馮佩面前手足無措、最終失去她的自己。那是一種遲來的、帶著疼痛的成熟。</p><p class="ql-block"> 我這也是人生第一次，如此坦率地和一個人談?wù)撨@些最隱秘的情感和身體體驗。這多虧了你的勇敢引導(dǎo)——是你先剖開了自己，像獻祭一樣把你的困惑、掙扎、欲望甚至‘不堪’都袒露在我面前?，F(xiàn)在，我也終于能把心底所有的所思所想，那些深埋的渴望、恐懼、壓抑的火熱，毫無保留地傾訴給你。你已不再是一個外人，一個遙遠(yuǎn)的通信對象，你是我最親的人了！杜霞”</p><p class="ql-block"> 杜霞的回信，每一個字都像帶著火星，落在我心湖上。不是熄滅，而是點燃了更明亮、更溫暖、更遼闊的光。病房里死寂的壓迫感消失了。窗外濃墨般的夜色，仿佛被信紙上流淌出的光芒悄然刺破，疏星不再冰冷，像是被暖意融化的冰晶，閃爍著濕潤而溫柔的光澤。</p><p class="ql-block">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里那顆瘋狂擂動的心，漸漸平穩(wěn)下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和篤定。杜霞的回信，不是終點，而是一個全新的、充滿無限可能的起點。</p><p class="ql-block"> 病床邊，那瓶尚未滴完的藥液，在冰冷的輸液管里緩緩流淌，無聲地馴服著殘余的病痛。而此刻，感到自己真正活過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