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隨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1, 100, 250); font-size:22px;">70多年前我在重慶渠縣征糧</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黃子開 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49年12月20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后勤部文藝工作團到達重慶,住在西南行政公署。該公署是中華民國國防部在西南地區(qū)設立的派出機構,成立于1949年5月1日,不到半年時間便壽終正寢。1954年,重慶市人民大禮堂在此地建成,成為重慶市一個標志性建筑。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從得知駐地靠近棗子嵐椏起,這個美麗的名字便扎根記憶深處。老家的院子也有棗樹,棗子成熟的時候,我和弟妹經常用長長的竹竿打紅棗吃,那是一份充滿愉悅的童年記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工團駐地周圍十分熱鬧,街道狹窄而彎曲,兩旁密布商鋪和民居,充滿了大城市的生活氣息。建筑依山而建,層層疊疊,錯落有致。房屋多為磚木結構,屋頂鋪設青瓦。濃郁的南方特色讓我這個北方小子倍感新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駐扎期間,部隊規(guī)定只能集體外出。每周,演出任務和業(yè)務訓練外,我們走出營地,到街頭巷尾,有時甚至搭建臨時舞臺,為市民表演歌舞。腰鼓一打起來,總會吸引大批市民圍觀,熱鬧非凡。而我們的演出任務,一是去廣播電臺現場播出,有合唱《黃河大合唱》《解放區(qū)的天》《團結就是力量》等歌曲;另一個,是去重慶大戲院演出合唱、歌劇和戲劇,劇目有《白毛女》《劉胡蘭》《血淚仇》《夫妻識字》等。我的專業(yè)是笛子,有時也參加合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與此同時,文工團在重慶又招收了幾十個男女文藝青年,平均年齡20左右,最小的馬遠茗只有14歲。 和我一起參加文工團的“海岱中學”同學、好友姚來信先生,轉業(yè)到云南德宏自治州當了州文化局長。他所在的文化局屬下有一個“勐巴娜西樂團”,名聲響譽國內外。我來美前,有老戰(zhàn)友告訴我,馬遠茗后來成為一位軍中著名的舞蹈家,20世紀八九十年代曾應邀去臺灣表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這樣在重慶住了一個多月,1950年初,文工團接到命令,全體下鄉(xiāng),到渠縣征糧,前后約半年時間,六月上旬回到重慶。當時下鄉(xiāng)征糧的兩百多人中,文工團團員占80%以上,如我這般年齡的三成以上,現如今,能叫出名字的已經很少了,已知、未知,大約半數已經作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征糧工作隊分組包片,我所在的工作組記得有五個人,四個軍人,一個當地干部,組長李國賢。五人一起住,但分別在老鄉(xiāng)家搭火,按規(guī)定交伙食費。我搭火的那家姓唐,家中只有一個年長的老太太和一個小我兩歲的女孩唐芬。老太太的兒子(或侄子)名唐俊,解放前是中共地下黨,解放后任渠縣縣委宣傳部長。為躲避國民黨抓捕,他曾藏身野地墓穴,只在夜里出來活動。長期晝伏夜出,令他身體非常瘦弱,還患上了肺結核。唐的叔叔唐虛谷,據說是萬縣地下黨地委書記,夫妻都是地下工作者,重慶解放前夕在中美合作所渣子洞遇難。文工團將唐的遺孤——八歲的女兒唐不畏收養(yǎng),成為文工團最小的團員。唐不畏后來畢業(yè)于西安交通大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在唐老太太家搭伙期間,老太太要給我提親,把唐芬許配給我。至今我還記得,女孩剛讀初中,高挑個兒,皮膚很白,清秀文靜,不茍言笑,一副少女的靦典與矜持,感覺得到教養(yǎng)很好。我雖然在她家搭火 ,卻從未和她說過一句話。當時工作隊有紀律不準談戀愛,因此,我心里雖然很喜歡,但不敢答應。組織上知道后跟我談話,告訴我要和唐芬好就得轉業(yè)到地方。前思后想,我不想離開部隊。我才十18,讀書的理想,外面的世界,還有很多夢想沒有實現??!后來,工作隊征糧結束回到重慶,我給女孩寫過一封信。今天她若還在,已是91歲的老太太了。人生苦短,即使她在,此生亦不能相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下鄉(xiāng)征糧的渠縣地處川北,正是小說《紅巖》中江姐開展地下黨活動的地方。當地土匪猖獗,是對征糧隊最大的威脅。為避免被土匪偷襲,我們經常變換住地,有時甚至一天更換好幾個地方。一天,工作組地方干部很晚還沒有歸隊,隨著夜色漸深,組長越來越懷疑他是去向土匪通風報信,決定立即轉移。那夜伸手不見五指。我們不敢走大路,只順著稻田田梗,深一腳、淺一腳,不停的踩到稻田泥水里。雖然都帶著手電,但不敢打開照亮,只慶幸天色漆黑,不大會暴露目標。就這樣摸黑走了很久,最后鉆進一個農戶家空置的轂倉里過了一夜。天亮一看,槍栓、槍筒粘滿了泥巴,大家意識到頭晚的狼狽相,啞然失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概是在四月份,一天早上,土匪聚集了上千人襲擊臨巴區(qū)政府。住在臨巴小學的三、四十位文工團員和區(qū)政府工作人員緊急集中在院里的炮樓上御敵。炮樓四處有搶眼,大家手里都有槍。土匪有的拿槍,有的拿刀,從早上大約10點鐘到下午四五點鐘,土匪嗷嗷叫著輪番往樓上進攻,形勢非常危急。第一個被派去送信給解放軍大部隊的同志被土匪發(fā)現槍擊犧牲以后,又派出第二個,終于,到了下午四五點鍾,大部隊趕到,將土匪擊潰,打死打傷土匪四五十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為匪患的原因,通常我們外出工作,都會選擇在白天,但也有夜間外出工作的時候。一天夜里,大約八九點鐘,我獨自外出工作。走著走著,忽然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我本能地驚覺起來,閃身隱藏進路邊的稻田,掏出別在腰間的手槍,子彈上堂,大拇指頂著保險閥,做好開搶準備。稻子長得有半人高了,稻田里彌漫著沁人心扉的清香,雜以此起彼伏的蛙鳴聲,這在平時是令人陶醉的。可此時此刻,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上。后面的人漸漸走近,從口音上,我聽出來是幾個農會干部,緊繃的心頓時放了下來。不料,頂著保險的大姆指也隨之松開。只聽“砰的”一聲槍響,子彈把我捂住槍口的左手手心擊穿。聽到槍響,幾個農會干部大驚失色,立刻就地伏下,準備還擊。情急之下,我趕緊起身大喊,“是我,是我,自己人?!甭牭綐屄?,住地工作隊姜指導員帶著急救包趕來,將我的傷口包扎好,第二天一早,送我到縣醫(yī)院給傷口消毒后重新包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槍傷痊愈以后,因左手無名指骨頭被打碎,手指彎曲得完全無法伸直。我心中猛然一沉,“完了!”自從踏上藝術之路,我生活的每一個瞬間都與笛聲相伴。如今,笛子生涯怕是到了盡頭。悲痛如潮水般涌來,絕望感也如陰云般籠罩內心。若無法演奏,或許還會被部隊文工團下放。這個想法如同一根刺,深深扎進我的心底。對音樂的熱愛,對未來的憧憬,瞬間化作泡影,我心如刀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心中的不甘越來越強烈。我不想就此放棄,決心要將那根無名指重新伸直。我忍著劇痛,日日練習。每一個動作雖然小心翼翼,仍然讓我深深體會十指連心的疼痛。兩三個月過去,手指漸漸有了些許恢復的跡象。終于,在我日復一日的堅持中,無名指伸曲的幅度越來越大。在我能伸直手指并能讓指頭彎曲自如的一瞬間,無限喜悅涌上心頭,所有的絕望與恐懼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政權更替的動亂之下,悲劇如影隨形。征糧隊有我一個“海岱中學”的同學柴健,也是我的小同鄉(xiāng),我們在南京一起考上的文工團。一天,他去一家古老的寺廟開展工作,言語間,與廟里的老和尚發(fā)生爭執(zhí)。那位老和尚對新政權懷有深深的仇恨,憤怒之下破口大罵,揮舞著禪杖直逼柴健而來?;艁y之下,柴健扣動了扳機。一聲槍響,和尚應聲倒地,血濺寺廟古老的青石板。事后調查,老和尚被指認為國民黨的潛伏特務,而柴健因此未受任何處分。一條人命,就這樣泯滅在亂世之中,正所謂,亂世人命不值錢?;钤谶@樣一個時代,誰會真正在乎生命的價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工團下地方的主要工作,是向農村富戶征糧(當時還沒有土改劃成分),每人分管一個片,由當地干部負責通知交糧的人開會。我負責的那個片,第一次開會大概來了二、三十個農民。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映得他們一臉的愁苦,個個叫苦連天,堅稱無糧可交。一聽之下,我不禁皺眉:這可如何是好?眼看著沒有好的辦法,那就只得懲罰了。但懲罰不能打也不能罵。于是,18歲的我這個小小的“干部”想了一個笨辦法——讓這些不肯交糧的農民們在場壩上頂著太陽跑步!我把這個主意說出來時,心中有些小得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雖然尚在春季,但正午太陽下跑步也并非愉快,尤其是不能停歇。廣場上,一群老農民跑得笨拙。一位年長者穿著件寬松長布衫,腿腳笨重,跑得東倒西歪,惹得圍觀的人哄堂大笑,也讓我心生不安。但征糧是個嚴肅的政治任務,必須完成,而且要立場堅定,毫不動搖。我只能默默希望,幾天跑下來,他們能夠“想通”,交出該交的糧食,讓我完成這個必須完成的任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征糧外,我們還四處進行宣傳活動。一次,我走進一戶農家,不想剛進屋,就被一位姑娘拉進她的閨房。她迫不及待的問我:“你們解放軍還收不收女兵?”一時之間,我愣住了,心中暗想:我竟然被當成女兵了!這也難怪!我原本長得白凈,加上營養(yǎng)不良,個頭矮小,又穿著中性的部隊服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姑娘的土房干凈整潔,有一種溫馨的氣息,瞬間勾起我童年時母親屋子里溫暖的記憶。我心中慌亂,明白這個誤會可能給我,尤其是姑娘帶來麻煩。情急間,只得含糊其辭,說回去給領導匯報,慌里慌張?zhí)映隽怂姆块g。</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渠縣半年,我們完成了征糧任務,離開之前,在渠縣城外一個廣場開慶功會,在團長政委組織下,留下了一張珍貴的集團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版權所有 請勿侵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1, 100, 250);">黃子開 2025年8月1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