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高考前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幾天了。馮佩指尖那微涼的觸感,仿佛烙鐵般印在我的掌心,又順著血脈一路燒灼到心尖。這份隱秘的狂喜像一窩躁動的蜂,在心房里嗡嗡作響,一刻也按捺不住。每天清晨,當?shù)谝豢|稀薄的陽光還帶著夜的涼意,勉強穿透印著碎花的薄窗簾,我就迫不及待地彈開眼皮。多睡一分鐘都是對這份悸動的褻瀆!我比平時足足早起了半個鐘頭,對著那塊水銀有些剝落的舊鏡子,近乎偏執(zhí)地整理著洗得發(fā)白的衣領(lǐng),反復耙梳著頭發(fā),直到每一根不馴服的、倔強的發(fā)絲都溫順地貼服在鬢角,仿佛這樣就能將內(nèi)心那點滾燙的心思也梳理得服服帖帖。</p><p class="ql-block"> 母親在灶間忙碌,瞥見我反常的舉動,只是嘴角漾起一絲了然的、無聲的笑意,什么也沒問。她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大約早已洞悉少年心事的萌動。</p><p class="ql-block"> “建平,今兒咋又起這么早?”父親端著那只掉了不少瓷、印著紅雙喜的搪瓷缸子走出來,劣質(zhì)茶葉的苦澀氣味混著氤氳的熱氣,在清晨清冽的空氣里格外分明。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著杯壁,目光帶著探究落在我臉上。</p><p class="ql-block"> “學校……學校今早有……有事?!蔽蚁癖粻C到似的,慌忙低下頭,聲音支吾得如同蚊蚋,生怕他銳利的目光穿透我拙劣的偽裝,窺見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父親的目光在我滾燙的耳根停留了幾秒,最終只是沉甸甸地點點頭,啜了口濃茶。我知道,他從不干涉我的學業(yè),這份沉默的信任像一道溫暖的屏障,此刻卻讓我心頭泛起一陣酸澀的內(nèi)疚——我辜負了這份信任,心早已飛到了別處。</p><p class="ql-block"> 走在去學校的石板路上,腳步竟像踩在云絮里,輕快得幾乎要飄起來??h城的石板路被晨露浸染,在熹微晨光中泛著青灰色的幽光。我數(shù)著腳下凹凸不平的石板,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點上,思緒早已飛到了馮佩身邊:她此刻是否也已起床?那烏黑的發(fā)辮是否散落肩頭?她……她是否也在想著我,如同我這般輾轉(zhuǎn)反側(cè)?這隱秘而洶涌的期待,讓胸口一陣陣發(fā)燙,仿佛真的揣了一塊燒紅的炭火,灼得呼吸都帶著焦渴。</p><p class="ql-block"> 然而,當我揣著這顆滾燙的心,滿懷希冀地早早趕到教室,馮佩卻像往常一樣,與幾個要好的女同學有說有笑地從我課桌旁走過。她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卻更襯得她清麗的淡藍色“的確良”襯衫,領(lǐng)口微微敞開一線,露出兩彎纖細得惹人憐惜的鎖骨。那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像一串細碎的冰珠,直直砸落在我心頭——不是為我而笑。她眼角甚至沒有一絲余光眷顧我這個方向,仿佛那日河壩公園緊握的雙手,只是我一場盛大而荒誕的幻覺。心,猛地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緊,又酸又澀,那腔滾燙的熱血瞬間凍結(jié),沉甸甸地墜下去,留下一個空落落的冰窟窿。</p><p class="ql-block"> “馮佩……”我在心底無聲地、一遍遍默念著她的名字,舌尖嘗到一絲苦澀,喉嚨卻像被棉花堵住,不敢,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進來,教室里漸漸喧鬧起來。我僵硬地翻開課本,目光死死釘在那些毫無意義的方塊字上,可眼角的余光卻如同被磁石牽引,不受控制地追隨著那道淡藍色的身影。她與女伴們談笑風生,偶爾甩動那烏黑油亮的馬尾辮,發(fā)梢?guī)е魂嚾粲兴茻o的、似青草又似皂角的清香,輕輕掃過我的課桌邊緣,那微癢的觸感,像羽毛撩過心尖,帶來一陣更加難耐的悸動與失落。</p><p class="ql-block"> 上課鈴尖銳地響起,像一把鈍刀割斷了我的視線。我強迫自己把臉轉(zhuǎn)向黑板,但殷老師蒼勁有力的粉筆字,在我失焦的瞳孔里,扭曲變形,最終都幻化成了兩個清晰無比的字——“馮佩”。代數(shù)公式、化學方程式、冗長的歷史年代……所有知識的光暈都黯淡了,模糊了,只有她白皙的側(cè)臉,含著笑意的嘴角,甚至陽光下那微微泛著金色的、細軟的發(fā)梢,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揮之不去。連她睫毛低垂時那小小的、動人的弧度,都在回憶里纖毫畢現(xiàn),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晰。</p><p class="ql-block"> “劉建平!”殷老師的聲音如同平地炸響的一聲驚雷,轟然劈碎了我的幻境,“站起來!回答我剛才的問題!”</p><p class="ql-block"> 我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彈起,大腦卻一片空白,嗡嗡作響。教室里響起幾聲壓抑不住的竊笑,像細針密密扎在皮膚上。我的臉頰和耳根瞬間燒得滾燙,仿佛要滴出血來。殷老師銳利的目光掃過我窘迫的臉,失望地重重搖了搖頭,那無聲的嘆息比斥責更讓人無地自容。我偷偷地、幾乎是乞求般地瞥向馮佩的方向——她正專注地低頭記著筆記,長長的睫毛在眼瞼投下淡淡的陰影,仿佛剛才那場屬于我的小小災(zāi)難,在她平靜的世界里,連一絲漣漪都未曾驚起。</p><p class="ql-block"> 她真的像我一樣嗎?這個念頭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我。也許她只是比我更善于掩飾,將那份悸動深深埋藏?也許……也許那日的牽手對她而言,真的只是尋常同學的一次相助,早已被拋諸腦后?我開始像個瘋子一樣,試圖從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個不經(jīng)意的眼神中捕捉蛛絲馬跡——她是否在我低頭時偷偷回望?她是否故意放慢腳步從我身邊經(jīng)過?然而,這些捕風捉影的猜測,最終都如同水中撈月,看得見那點模糊的光暈,伸出手去,卻只觸到一片冰冷的虛無和更深的絕望。</p><p class="ql-block"> 不能再這樣了!一個聲音在我心底嘶吼。我不能再影響她!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帶著一股近乎悲壯的決絕,迅速膨脹,壓倒了所有旖旎的幻想。每當看到她凝神聽課、專注復習的側(cè)臉,那份沉靜與認真,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我的荒唐與自私。高考在即,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關(guān)鍵時刻,我怎能成為她的拖累?這尖銳的矛盾如同一把鈍刀,日夜撕扯著我的心肺——想靠近她,汲取那點微光;又怕靠近她,成為那點微光里的塵埃。每一次靠近與遠離,都伴隨著一陣令人窒息的痛楚。</p><p class="ql-block"> 機會來了。下周一,考美術(shù)類的學生要集中到市里參加考試。今天,宋老師組織最后一次封閉練習,只為了能多留在學校一天,能多看一眼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但現(xiàn)在,這個念頭如同醍醐灌頂——我學不好,還可能分她的心!這個認知像一盆裹挾著冰渣的冷水,兜頭澆下,瞬間澆熄了那些不切實際的火焰,只剩下一種被現(xiàn)實擊中的清醒和冰冷的痛。</p><p class="ql-block"> “我必須走?!蔽覍ψ约赫f,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只有自己能聽見。這個決定帶著撕裂般的痛苦,卻又奇異地帶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痛苦的是要主動割舍這短暫的朝朝暮暮;釋然的是,我終于給自己瀕臨失控的傾慕,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暫時逃離的出口。</p><p class="ql-block"> 我說到做到,到校后,我便開始收拾自己的課桌。動作緩慢而鄭重,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告別儀式。每一本書都仔細地碼放整齊,鉛筆削得尖尖的,橡皮擦端端正正地擺在右上角——這是我能留給馮佩的最后印象了,我希望它整潔、有序,帶著一種沉靜的體面。</p><p class="ql-block"> 終于,我背起書包,走到教室門口。心里拼命給自己打氣:“別回頭!別回頭!”可就在邁出門檻、踏入走廊昏暗光線的那個瞬間,身體像被無形的線猛地一拽,我還是鬼使神差地猛然回頭,天呀!我撞進了一雙睜得大大的、盛滿了驚詫的眼睛里!馮佩正看著我,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什么堵住了喉嚨,最終只是輕輕抿了起來。那一刻,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教室里,斜照的陽光,空氣中懸浮的微塵,都凝固成了背景。她的眼神里,驚詫之下,是濃得化不開的困惑,還有一絲我從未見過、也完全讀不懂的復雜情緒——是失落嗎?還是擔憂?抑或是某種無聲的責備?</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像被無數(shù)細密的針同時扎透,痛得蜷縮起來!血液猛地沖向頭頂,一股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我,想立刻沖回去,抓住她的胳膊,語無倫次地向她解釋:我只是去集訓幾天!我一定會回來!考完試就回來!……可是,雙腿卻像灌滿了沉重的鉛塊,僵在原地。最終,在那雙復雜眼眸的注視下,我只是僵硬地、幾乎是狼狽地轉(zhuǎn)過身,幾乎是逃一般地大步離開了。空曠的走廊里,只有我孤獨而沉重的腳步聲在回響,“咚、咚、咚……”,每一步都像狠狠踩在自己那顆脆弱不堪的心上。</p><p class="ql-block"> 到了市文化館,最后一場模擬寫生的氣氛被宋老師刻意營造得如同真實考場。加了規(guī)定內(nèi)容的速寫創(chuàng)作,還請了文化館嚴肅的老師來監(jiān)考。這肅穆緊張的氛圍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終于將我散亂的心神強行收攏。坐在陌生的畫架前,看著那些精心擺放的靜物,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所有雜念排出腦海。</p><p class="ql-block"> 鉛筆在粗糙的素描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如同蠶食桑葉,單調(diào)卻令人心靜。奇怪的是,遠離了馮佩,遠離了那個充斥著復雜情愫的教室,我的注意力反而前所未有地集中起來。那些紛亂的念頭、那些甜蜜又苦澀的牽掛,竟真的被暫時隔絕在外,消失得無影無蹤。眼中只剩下光影、結(jié)構(gòu)和線條的舞蹈。三個小時在專注中流逝,當我把那張線條流暢、構(gòu)圖扎實的答卷交給宋老師時,心中竟涌起一種久違的、純粹的滿足感。</p><p class="ql-block"> 宋老師接過畫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仔細審視著,他粗糙的手指撫過畫紙的邊緣,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嗯,不錯,建平,最近進步不小。”他抬起頭,目光帶著贊許和期許,“正式考試就像今天這樣穩(wěn)住,千萬別慌。”</p><p class="ql-block"> 我用力點點頭,喉嚨卻莫名有些發(fā)緊。宋老師又看了看其他師哥交上來的作品,然后轉(zhuǎn)向我,語氣變得格外鄭重,帶著一種長輩的托付:“建平,不管這次考試結(jié)果怎樣,你都得記住,要把畫畫這件事,進行到底!永不棄餒!”他重重地重復了最后四個字。</p><p class="ql-block"> 一股熱流猛地沖上心頭。也許是離開了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我反而看清了心中那塊堅硬的基石——對繪畫本身的熱愛。也許是這短暫脫離情感漩渦、沉浸于純粹技藝世界的經(jīng)歷,給了我一種暫時的庇護和力量。我?guī)缀跏敲摽诙?,聲音洪亮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宋老師,我一定能考上!我一輩子,就只做畫畫這一件事!”這擲地有聲的話語沖口而出后,連我自己都愣住了,不敢相信這巨大的信心從何而來。但胸腔里鼓脹的勇氣是真實的。</p><p class="ql-block"> 我跟著師哥們提前一天擠上開往考點的班車。下午,我們專門去熟悉考場。考場設(shè)在一所大學的禮堂里,寬敞得驚人,遠非宋老師那小小的畫室可比。人頭攢動,空氣里彌漫著松節(jié)油和鉛筆屑混合的、緊張而亢奮的氣息。來的人真多啊,大多看起來比我?guī)煾邕€要年長、老練。我在人群里顯得格外瘦小、青澀。我跟著師哥們機械地在偌大的考場里轉(zhuǎn)悠,他們一個個面色凝重,眉頭緊鎖。我呢?茫然四顧,心里空落落的,只覺得這陣仗大得嚇人,根本不知道該看些什么門道。忽然,我的目光被一個身影攫住了——一個留著幾乎到腰際長辮子的男人,神情倨傲地走進場地。這奇特的裝扮讓我差點笑出聲,又趕緊死死憋住,只能傻傻地盯著他看,仿佛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人。</p><p class="ql-block"> “建平!發(fā)什么愣!”師哥用力拽了我一把,我才如夢初醒,慌慌張張地跟上他們的腳步,離開了考場。那晚,躺在招待所吱呀作響的陌生木板床上,窗外是城市模糊不清的喧囂,馮佩的臉龐清晰地浮現(xiàn)在黑暗中。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復習得累了嗎?有沒有……哪怕是一點點……想起我?這個念頭像貓爪一樣輕輕撓著心口,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深夜才在疲憊和紛亂的思緒中沉沉睡去。</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我們就趕到了考場門口。人潮比昨天更洶涌,還在不斷匯集。我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然后,我看見了——昨天那個扎長辮子的男人又出現(xiàn)了,他還指揮著同伴搬來一套極其考究、巨大的畫架。放眼望去,一大群比師哥明顯年長許多的男人,不是幾個,而是幾十個!他們大多蓄著長發(fā),有的胡子拉碴,眼神里透著一種久經(jīng)沙場的疲憊和老練。他們的年齡看起來甚至和宋老師不相上下!而我,今天要和這些人同場競技?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直沖天靈蓋,那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信心,嘩啦一聲碎成了齏粉。心,徹底涼透了!</p><p class="ql-block"> 點名入場,禮堂里很快擠滿了上百人。分配位置時,我因為個子小,被毫不客氣地安排在了最外圈。中間光線最好、位置最佳的地方,都被那些自帶“重型裝備”的“老藝術(shù)家”考生占據(jù)了??碱}內(nèi)容確實被宋老師押中了方向,但距離實在太遠!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寫生對象的輪廓,細節(jié)一片混沌。看著前面那一大片黑壓壓的、經(jīng)驗豐富的“老人家”背影,他們練習畫畫的時間恐怕比我活過的年頭還長!和他們擠在這獨木橋上搶飯碗?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p> <p class="ql-block"> 手中的鉛筆變得異常沉重,仿佛有千斤重。我機械地畫著,大腦一片空白,心緒早已飄回了那個熟悉的小縣城,飄回了有馮佩在的教室。美術(shù)學院的美夢,像一個脆弱的肥皂泡,在這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啪”地一聲徹底破滅了。回去怎么辦?如何面對那些曾對我寄予厚望的同學老師?特別是……馮佩!她會怎么看我?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懼感攫住了我。我神思恍惚,完全顧不上在考試,筆下的線條混亂潦草,草草畫完速寫創(chuàng)作部分,便提前交了卷,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壓抑的考場大門。</p><p class="ql-block"> 師哥們都在外面等著,他們個個面如死灰,垂頭喪氣地聚在一起,像一群斗敗的公雞。見我出來,招呼著準備返回縣城。就在這沉重的氣氛里,我忽然想起昨天在考場瞥見的那個賣書的地攤,上面似乎有《歷年高考試題匯編》。一個念頭猛地跳了出來:買一本!不,買兩本!給馮佩也帶一本!這個想法像黑暗中的一點微光,瞬間讓我灰暗的心緒得到一絲慰藉——至少,我還能為她做點有用的事,至少,這能成為我再次靠近她的一個理由。</p><p class="ql-block"> 我立刻轉(zhuǎn)身,在人群中穿梭,找到了那個書攤。買了厚厚的兩本,抱在懷里,沉甸甸的,像抱著一點卑微的希望。回到師哥身邊,默默坐上車。車子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顛簸著,師哥們才語氣沉重地告訴我,他們也沒料到我們地區(qū)竟然藏著這么多美術(shù)考生,而且?guī)缀醵际敲涝焊街挟厴I(yè)的!宋老師自己也是附中出身。這些人從小泡在畫室里,童子功扎實,功底深厚?;謴透呖?,給了他們這些“老考生”一個重回校園的寶貴機會。所以今天考場里,根本沒人把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小縣城孩子當回事……師哥的話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我僅存的僥幸。心,這下是真的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再也透不進一絲光亮。</p><p class="ql-block"> 汽車駛離市區(qū),熟悉的田野和低矮丘陵重新映入眼簾。窗外的景色漸趨熟悉,可我的心情卻比來時沉重了百倍、千倍。進北京的理想?此刻看來是多么遙遠而可笑的海市蜃樓!熬過這些經(jīng)驗豐富的“老前輩”進入美院?這恐怕是十年八載都不敢想的事。我看不到絲毫希望的光芒在哪里閃爍。眼下更殘酷的是,回去如何面對?在老師同學眼中,那個曾信心滿滿、被視為“有希望”的劉建平,會變成一個怎樣狼狽的笑話?而馮佩……她那雙清澈的眼睛,會流露出怎樣的神情?是同情?還是……輕蔑?光是想到“輕蔑”這兩個字,心就像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我蜷縮在座位上。</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時天還沒完全黑透。我放下沉重的畫板,飯也顧不上吃一口,魂不守舍,雙腳像有自己意志似的,竟又鬼使神差地踱到了馮佩家所在的小南街。參加考試的這幾天,雖然腦子里拼命想專注,可馮佩的影子總在不經(jīng)意間頑強地鉆出來。如今考試遭受重創(chuàng),那身影非但沒有模糊,反而在我心里翻滾得更加洶涌澎湃,帶著一種絕望的、孤注一擲的渴望。</p><p class="ql-block"> 小南街的傍晚很安靜,很難見到馮佩的身影。就算運氣好撞見了,在她父母眼皮子底下,我又怎么敢開口?事實上,我就是為了能遠遠看她一眼才來的,可心底深處又最害怕此刻真的遇見她——我該如何解釋我的狼狽?如何面對可能的失望?這種矛盾的心情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將我死死纏住。我在小南街狹窄的石板路上漫無目的地徘徊,惶惶惚惚,走到盡頭又折返回來,像個游蕩的孤魂,只求一點渺茫的慰藉,卻始終沒有勇氣去敲響那扇門。</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胡亂扒了幾口早飯,便急匆匆趕到學校。教室里稀稀拉拉沒幾個人。我的心立刻懸了起來——馮佩的座位上,只有她的同桌董云一個人。還沒等我坐下,董云那雙滴溜溜轉(zhuǎn)的眼睛就看了過來,語氣帶著一種夸張的驚訝:</p><p class="ql-block"> “喲,大學生凱旋啦?”</p><p class="ql-block"> “馮佩呢?!”我根本不等她陰陽怪氣的話說完,猛地一步上前,聲音大得震得自己耳膜嗡嗡響,也把教室里僅有的幾個人都嚇了一跳。</p><p class="ql-block"> 董云被我激烈的反應(yīng)弄得一愣,隨即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你可算回來了!那天你前腳剛走,殷老師后腳就在課上發(fā)作啦!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直接把馮佩叫了起來!”她故意停頓了一下,觀察我的反應(yīng),才繼續(xù)道,“殷老師說:‘馬上就要高考了,一個女娃娃,自己心里要有點掂量!別跟某些不自量力的人學!’”她模仿著殷老師嚴厲的口吻,惟妙惟肖。</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沉到了無底深淵!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果然!我們的事早就在學校里傳開了!連看什么電影都傳得那么準確,除了董云這個小喇叭,還能有誰?我走了,像個懦夫一樣逃離了風暴中心,卻把馮佩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了風口浪尖,承受所有的非議和苛責!巨大的愧疚和憤怒讓我?guī)缀踔舷?,我急切地追問:“后來呢?馮佩后來怎么樣了?”聲音因為緊張而嘶啞。</p><p class="ql-block"> . “馮佩聽了,當場就哭了……”董云撇撇嘴,帶著點看熱鬧的意味,“哭著跑出了教室。剛好,學校的總復習階段也結(jié)束了,允許大家根據(jù)自己的情況在家復習。打那天起,馮佩……就再也沒來過學校?!?lt;/p><p class="ql-block"> “再也沒來過?!”董云的話像一把重錘砸在我心上!“那……那她……”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她不會出事吧?!”這個念頭讓我渾身發(fā)冷。不行!必須立刻見到她!確認她安好!什么都顧不得了!我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嶄新的《歷年高考試題》,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出了教室,把董云的驚愕和教室里其他人的目光都拋在了身后。</p><p class="ql-block"> 要找馮佩,只能去她家!幸好,手里這本嶄新的、在小縣城顯得格外珍貴的《歷年高考試題》,成了此刻敲開她家大門最正當、最無法拒絕的理由。我一路狂奔,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肺葉像要炸開,卻不敢有絲毫停歇,直直朝著小南街的方向沖去。</p><p class="ql-block"> 說實話,想見馮佩的渴望像烈火燎原,可一想到要面對她的家人,心虛和恐懼就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那點勇氣。我和馮佩之間這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連我自己都理不清怎么會發(fā)展到如此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的地步。她的父母,尤其是在這決定命運的高考關(guān)口,是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的!但此刻,這些顧慮都被更強烈的擔憂壓倒了。只要馮佩平安無事,只要看到她好好的,哪怕被她家人罵得狗血淋頭,甚至動手打我?guī)紫?,我也認了!看一眼,確認她沒事,我就走!我一遍遍這樣告訴自己,給自己打著氣。</p><p class="ql-block"> 終于,站在了她家門口。那扇熟悉的木門虛掩著一條縫。我的心跳得如此劇烈,撞得肋骨生疼,幾乎要從喉嚨口蹦出來,緊張得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了。我只好用手緊緊按住狂跳的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一聲:“馮佩!”聲音干澀沙啞得厲害,連自己都幾乎聽不清。我趕緊抬手敲了敲門板,提高聲音再次喊道:“馮佩在家嗎?”</p><p class="ql-block"> “吱呀”一聲,門開了。</p><p class="ql-block"> 一張我朝思暮想、此刻帶著驚訝的臉龐出現(xiàn)在門口——正是馮佩!</p><p class="ql-block"> “是你呀!”她清澈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帶著真實的意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你考試回來了?”</p><p class="ql-block"> “……是,是我?!边@突如其來的相見讓我大腦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識地回答。同時,一股強烈的電流感“轟”地一下竄過全身,四肢瞬間僵硬得如同木偶,嘴巴張了張,好半天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你……你在家?。 甭曇舾蓾脜柡?。</p><p class="ql-block"> “在呢!”馮佩爽快地應(yīng)著,臉上綻開笑容,隨即轉(zhuǎn)身朝著屋里清脆地喊道:“媽!是劉建平來家里了!”那語氣里,沒有一絲我想象中的埋怨和委屈,反而帶著一種……自然的親近?</p><p class="ql-block"> “歡迎歡迎!快進來坐!”一個溫和親切的聲音緊跟著傳來。一位體態(tài)豐腴、面容秀美、眉眼間和馮佩有幾分相似的阿姨,帶著和煦的笑容出現(xiàn)在馮佩身后。我完全愣住了,像被釘在原地!萬萬沒想到,竟會這樣毫無防備地直接面對馮佩的母親!巨大的沖擊讓我的大腦再次陷入一片混亂的空白。</p><p class="ql-block"> “阿……阿姨好!”我慌忙躬身問好,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劇烈地顫抖著,幾乎不成調(diào)子。我感覺自己的臉頰燙得能煎雞蛋。</p><p class="ql-block"> “建平啊,快進來坐坐坐?!瘪T佩母親熱情地招呼著,臉上依舊是那溫和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不不不,阿姨!真不用了!”我?guī)缀跏钦Z無倫次地回答著,一只腳已經(jīng)下意識地退到了門外的臺階上,“我……我來給馮佩送本復習資料,《高考歷年試題》……市里買的……我……我還要趕回學校去復習!”我的目光慌亂地在馮佩和她母親溫和的臉上來回游移,既貪婪地想多看她幾眼,又怕在這位母親洞察一切的目光下失態(tài),泄露心底的驚濤駭浪。</p><p class="ql-block"> 再看看馮佩,她似乎也因母親在場而有些不好意思,臉頰飛起淡淡的紅暈,沒有開口挽留。我如蒙大赦,急忙再次道別,幾|乎是落荒而逃般轉(zhuǎn)身快步離開了馮佩家。直到?jīng)_出巷子口,重新融入街道的人流,才敢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依舊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p><p class="ql-block"> 終于見到了馮佩!懸了一路的心,“咚”地一聲落回了實處。她沒事!安然無恙!而且……而且我還見到了她的母親!那位阿姨的態(tài)度……那溫和的笑容,那句自然的“歡迎”,她應(yīng)該是知道我和馮佩之間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的!聽那口氣……似乎并不反對?!這個認知像一道刺破陰霾的強光,瞬間照亮了我被考試失敗和擔憂浸透的心房!隨即,幾天來積壓的疲憊、緊張、恐懼和此刻巨大的釋然與狂喜交織在一起,身體像是散了架,卻又輕飄飄的。我拖著疲憊不堪卻雀躍不已的身體,腳步虛浮地往回走。初夏午后的陽光照在臉上,暖洋洋的,我第一次覺得,也許……也許一切真的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糟透頂?也許,希望還在?</p><p class="ql-block"> 然而,這短暫的光明,在走進教室的瞬間,就被另一股陰云驅(qū)散了。我赫然發(fā)現(xiàn),我的座位上,竟然坐著王兵!他正身體前傾,和前排的董云交頭接耳,不知在嘀咕些什么。一股無名怒火“騰”地一下直沖頭頂!王兵是個住校生,是尖子班新冒出的“希望之星”,更是殷老師的心頭肉、得意門生。殷老師對他的偏愛,全校皆知——比對自己親兒子還親!我們誰都沒見過殷老師的孩子在他宿舍里留宿,可王兵卻常常能在他那里待到深夜!平日里這份特殊待遇就讓人側(cè)目,此刻,在我剛剛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滿心疲憊、又剛剛獲得一絲安慰的敏感時刻,看到王兵竟然堂而皇之地坐在我的位置上,而董云——這個泄露秘密、間接導致馮佩受委屈的“小喇叭”就在眼前!對殷老師偏心的不滿、對董云多嘴的憤怒、對自己境遇的委屈……所有積壓的情緒找到了一個決堤的出口!</p><p class="ql-block"> “走開!”我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前,一把抓住王兵搭在桌上的手腕,聲音如同炸雷般在教室里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意。連日來的壓抑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p><p class="ql-block"> 王兵猝不及防,被我臉上猙獰的怒氣嚇了一跳,他平日里仗著殷老師的偏愛在班上頗有幾分傲氣,此刻卻連話都不敢回,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一聲不吭地、幾乎是狼狽地迅速捲起書本,灰溜溜地離開了我的座位。前排的董云更是嚇得吐了吐舌頭,趕緊轉(zhuǎn)過身去,大氣都不敢出。我胸口劇烈起伏著,帶著一身未散的戾氣,重重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教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聲。</p><p class="ql-block"> 專業(yè)考試的情況回來后,我誰也沒有說,宋老師我是不敢去,父親知道我考試回來,看我無精打彩的樣子,也沒多問,只說了聲:“回來了!〞。只有我知道,辜負了大家的期望,文化課考試是我救命的?草,可我覺得這根草來不及擔起重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