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黃東濤（東瑞）

捧著那一罐骨灰，猶如與闊別三十餘年的父親擁抱，他一點都不拍。 在海關(guān)，骨灰與裝著它、保護它的公文包一起過黑箱檢查時，他早就做好思想準(zhǔn)備會被截住，因此，還沒等出入境處的海關(guān)人員喊他，他就先乖乖地將公文包提起，走到海關(guān)跟前的長枱上，從公文包內(nèi)取出衛(wèi)生署開具的準(zhǔn)許證遞過去。那人看也不看骨灰罐一眼，隻是將文件細(xì)讀了很久很久。終于放行。怕甚麼怕！又不是毒品、違禁品或其他甚麼東西呀。他在心中默默地想。 前天，將父親的骨灰從廟里領(lǐng)出來，他就為怎樣放置它而傷透腦筋。骨灰，酒店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不準(zhǔn)帶入，但他們很忌諱。他也不愿想那么多了，骨灰裝在公文包里，進酒店的時候，照樣將它放在檢查枱，警衛(wèi)提了提，好沉，但也不問是甚么，一樣放行。在酒店房間，朋友說，今晚它將與你過夜喔，問他怕不怕，奇怪，怕甚么呢？正如中國人每家每戶都要祭拜祖宗一樣，骨灰與遺像沒有甚么不同呀。那么，上飛機時，好不好裝進皮箱拿去托運呢？朋友說，不迷信的話，其實也沒甚么，只是，將「父親」（準(zhǔn)確地說，是「父親的骨灰」）裝在皮箱里，主要是擔(dān)心不擔(dān)心父親受委屈而已。如果沒有這種擔(dān)心也就不要緊。但他反復(fù)想了很多，萬一裝在準(zhǔn)備托運的大皮箱里，托運被發(fā)現(xiàn)，又要開箱取出來，豈不是很麻煩嗎。最后，他決定將骨灰隨身帶。無論如何，這才是上上策?！腹腔乙H自捧在胸懷里?！埂@是中國千余年來孝子賢孫的傳統(tǒng)名言。 終于進入機艙了。 按照以前的慣例，他都是把公文包放在腳下，因為他乘飛機時通常都會把一兩本書放在公文包內(nèi)，方便旅游途中取來看。一想到如今帶著父親，他認(rèn)為讓他委屈在地上那是太大的不敬了，于是，他一反常態(tài)地捧住，雙手將骨灰高舉過頭，推進上面的行李艙。伸頭看一看左右沒有甚么可能會壓壞它的重磅行李，他才放心坐了下來，松了一口氣。 飛機在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起飛。 想一想父母大半輩子聚少離多，不禁黯然神傷。那時候他還小，不知道生活的艱辛。父親從家鄉(xiāng)金門出洋到南洋后，娶了母親，就只身當(dāng)海員行船去了。很久才回來一次，又匆匆走了。后來。他們舉家搬遷到大城市，父親到外島采購椰干，用船載到大城市賣。依然兩三個月才回來一次。兒女們一個一個接著到香港讀書去了，留下孤苦伶仃的母親一個人在家。父親辛苦了大半輩子，突然逝世，母親堅強地處理了他的后事，還處理了他生前還沒處理完的生意上的事。當(dāng)時由于兒女讀書請假和辦手續(xù)不便，沒辦法回南洋奔喪，母親由親戚幫忙，將父親安葬在南洋，一個人投奔安家在香港的兒女去了。 飛機的輪離地，向天空沖刺。聲音轟然。 與父親的安息地一別就是三十幾年。母親比父親多活了三十幾年。父親安息在南洋的土地上，也寂寞地躺了三十幾年。兒女們只要飛來南洋，都會到父親的墓園向父親燒香祭拜。母親晚年生病時，預(yù)感到來日無多，交代他們，希望兒女到南洋，雇人將父親的棺材挖起，遺骨運到火葬場，焚化成灰。然后將骨灰運回香港，和她的靈位及骨灰放在一起。當(dāng)時，他和兄弟姐妹商量的結(jié)果，是仍活著的母親與去世了那么久了的父親，雖然遙居兩地，但幾十年來兒女生活工作身體都相安無事，說明父親的風(fēng)水還不錯啊，就不要搬回來了。維持現(xiàn)狀，不是很好嗎？母親也不固執(zhí)，也同意了。 空中小姐送來擦手的熱毛巾。他擦了擦，繼續(xù)閉目假寐。 眼中不知怎的，出現(xiàn)了母親臨終前的情景：約有二十幾個兒女、孫子圍繞在母親病床的四周圍。母親去得十分安詳。他們每一個人都給了母親最后的擁抱。想想父親，離世時居然無任何子女在一側(cè)，那是太寂寞和冷清了。一直到母親去世前一天，她又提到了父親的墓，說是年代久遠(yuǎn)，墓碑上的刻字紅漆已剝落不能辨認(rèn)，要修一修了。乘著母親離世百日后的一次集體祭拜，子女們商量后決定將父親的骨灰取回來，和母親的擺在一起。父親和母親生前長期不在一起，就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團圓吧。 開始送飛機餐了。 他吃過，要了一杯咖啡，看了一會報紙。隨意漫上來，閉眼，又看到了挖棺那一天，午夜四時許，他們就來到了墓地。協(xié)助挖土的四個工人也很早就來到。按照中國人的習(xí)慣，遺骨不能見光，故要趕在太陽升上來前完成挖棺程序。沒想到一切都很順利。連火化時間算在一起，未到上午九時，已完成了必要的禮儀和程序。父親的骨灰裝在罐子里，由他捧著…… 飛機終于著陸了。 父親終于回家了。 幾天以后，他們兄弟姐妹來到父母的靈位獻花祭拜，在焚燒的香煙的繚繞中，他們打開一個小窟窿，看到了長期別離的父親和母親的兩罐骨灰并列而擺，感到一陣陣欣慰，一個個流下了溫?zé)岬臏I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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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東濤（東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