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為抗戰(zhàn)勝利八十周年而作——海棠果之初秋驚夢</p><p class="ql-block">繩俊雨</p><p class="ql-block">2025年8月14日</p><p class="ql-block">海棠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初秋驚夢</p><p class="ql-block">“日本投降啦，日本投降啦！”剛滿十八歲矮個子寬前額的蓮荷中學燒水校工承寬，急沖沖地大喊著奔出學校大門，不料卻和剛要進校的校長莫召巡撞了個滿懷。“承寬，嚷嚷什么！”莫校長怒喝道?！靶ｉL，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伊藤顧問昏過去了！”承寬急速地說完，撒腿就跑。校長大驚，回身撿起掉在地上的公事包，抬手捋了一下日漸稀疏的背頭，茫然地呆愣在那里。</p><p class="ql-block">校長莫召巡，已經(jīng)做了這所僅有十萬人口的蓮荷縣唯一的中學三年的校長了，</p><p class="ql-block">而這中學成立的歷史，也不過只有三年。記得三年前，也就是一九四二年，不，是民國三十一年的春天，當這所中學經(jīng)過一年半的籌建已經(jīng)落成第二天就要舉行慶典的時候，縣長叢時怡來到莫召巡的家里，請求他擔任蓮荷中學的校長。當時，他莫召巡對白胖中等身材的叢縣長的這個決定，很不以為然，說：“叢縣長，這周家花園改成蓮荷中學，高小的劉繼唐校長整整奔忙了近兩年了，這回到好，臨了臨了了，卻撈了個白忙活！您說我怎么忍心當這個校長！”莫召巡一邊說，一邊苦笑著遞過茶去。不想縣長沒有說話，也不接茶，而是沉思了良久才說：“召巡兄，你不忍心當校長，難道你就忍心讓我們的后生們每天都只讀《興亞讀本》嗎？”莫召巡無言以對。</p><p class="ql-block">清瘦修長略有些駝背戴著花邊近視眼鏡的莫召巡校長還清楚地記得，當蓮荷中學落成典禮上叢縣長回頭看了笑迷迷的伊藤顧問一眼然后就大聲宣布他莫召巡是首任校長的一剎那，懷揣《興亞讀本》的蓮荷高小校長劉繼唐一聲尖叫，就轟然向后倒去，三天后就死去了，是得了痰火死去的。人們說劉繼唐籌建蓮荷中學十分賣力，還很討伊藤顧問和叢縣長的喜歡，可到頭來卻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如何不氣火攻心！也有人說他貪了錢財，在建中學的同時，自家的老宅也翻新起來，那叢縣長是何等精明之人，眼里能揉沙子？也有人說，劉繼唐學歷低，只不過教過幾年私塾，怎比得上莫召巡是燕京大學國文系的文憑，伊藤顧問怎能相上？也有人說……。莫召巡校長心里很亂，兩腿象灌了鉛，沉沉地向前走了兩步，就不由得抬起頭來。</p><p class="ql-block">整衣、夾包、捋頭，再抬頭看一眼門樓上蓮荷中學那工整的匾額，然后就急急地走進校門，這本是莫校長三年來很自以為然的習慣，也是他內(nèi)心充滿自信的十足表露。然而今天，承寬的一聲喊，卻大亂了他的方寸，那匾額上華北政務(wù)委員會教育總署督辦大人提寫的蓮荷中學四個大大的字，卻怎么看都模糊不清起來。</p><p class="ql-block">太陽陰不陰陽不陽地掛在高高的天上，把整個蓮荷中學都照得陰不陰陽不陽起來。坐落在縣城西門內(nèi)偏北不遠的蓮荷中學，是個中西合璧風景秀麗的所在。據(jù)說當初周大財主捐出這三十畝地辦學的時候有一個請求，那就是每一棵樹都不能動。好在教育局長黃夢馥是個既溫和又鬼點子賊多的人，請來了萬方和全縣出名的風水眼雷西村和扁扁城的天主教神父于化真，弄出個上下左右都滿意的設(shè)計，那就是保留園中原有四合院的正房和西廂房，扒掉東廂房和門樓向東南北三個方向擴展開來?？v觀整個校園，是以教堂風格的禮堂為核心，東西對稱南北分層地延展著。走進偏東的大門洞，左有傳達室右有會客間，再向兩側(cè)全是教師和校工們住宿的倒座房；過門洞進這第一層的院看，院正中高高的鑲著“明德立身為學四方”校訓的禮堂門前，是三棵并長著的高大茂盛的海棠樹，在這初秋的時節(jié)，已經(jīng)綠里泛黃的簇簇沉甸甸的果實悄悄地壓彎了枝頭，好象正在和樹下的一塊臥牛般雕刻著“結(jié)義棠”三個蒼勁大字的巨石傾訴著什么；海棠樹兩丈開外，一字形排開著間距丈余三尺高彎彎枝的龍爪槐；禮堂兩側(cè)是丈余寬向北的門道，再向兩側(cè)各有與禮堂前臉對齊的一溜九間正房：這東邊的九間，有六間是教務(wù)處和教研室，最東邊的三間是校長室，窗前有幾株稀疏的翠竹在微風中不經(jīng)意地搖曳著；東廂房是茶房廚房和教師的餐廳。這西邊的九間就不一般了，最西頭的五間正房和西廂房這原周家的老宅是日本顧問伊藤敬文的住所，東邊還砌了三尺高的矮花墻和朝東開的月亮門，算是一個獨立的院中院；剩下的四間正房有兩間是日文教師日本人小野的，有兩間是歷史教師兼《興亞讀本》教師也就是劉繼唐的二弟劉繼宋的。過禮堂兩側(cè)門道是因躲避大樹而長短不齊的三排教室，后排與禮堂的北山齊平；再過禮堂兩側(cè)門道又是一個不小的院和一溜正房，這是學生們的宿舍和食堂，從這院西墻上開的一個大大的月亮門出去，這才豁然開朗地看到了操場、桃園、南北荷塘以及數(shù)不清的高高的旱柳垂柳國槐洋槐，綠草蔭蔭香氣襲人。再向西，那就是高大堅固彎彎曲曲的城墻了。若從城墻上看，這蓮荷中學就好象是被東南北三個荷塘環(huán)繞著的島嶼，著實的愛眼。怪不得伊藤顧問在城墻上散步的時候就對大風水眼雷西村說：“雷先生，好，好，大大的好！不過，我怎么看這學校的布局，越看越象一個漢字‘國’呀？”那雷西村聽了立即用破蒲扇一指笑著說：“伊藤顧問，那里有什么國呀，那是王，是王，王道樂土是也！”“么希，么希，哈哈哈哈……”伊藤顧問笑了，開心地笑了。可是今天，現(xiàn)在，從來都是有一層微笑飄浮在臉上的伊藤敬文，又是什么樣子呢？難道真的象剛才承寬說的一樣嗎？難道說他這半個月足不出戶還真的意味著大難臨頭嗎？莫召巡校長的大腦亂而麻木，好象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著，夢游般地走過大門洞向左，向伊藤顧問的院里走去。</p><p class="ql-block">順著低低的女人哭泣的聲音，莫召巡校長走過月亮門，來到小院的中央，看到正房外屋的門洞開著，一個日本傳令兵背朝外站在門的西側(cè)徒然地半躬著面向伊藤，而伊藤顧問正躺倒在安樂椅上，兩眼直呆呆圓瞪著，似乎沒有了呼吸。伊藤的女人淚流滿面跪在他的身旁，小野拐著腿撲上前去大叫：“伊藤教授，伊藤教授！”突然那女人一聲號啕，猛撲進年近六旬的丈夫懷里。小野回頭發(fā)現(xiàn)了呆立在院中的莫召巡，艱難地站起來拐著傷腿輕輕掩上了大門。房內(nèi)立即嚎成一片。</p><p class="ql-block">明白了，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莫召巡校長醒了，終于醒了?？僧斔D(zhuǎn)身出去的時候，突然房內(nèi)猛地傳出一聲高昂憤怒而熟悉的叫喊：“八嘎！”莫召巡校長嚇了一跳，這分明是伊藤，伊藤敬文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更是伊藤顧問那一連串稀哩哇啦的咆哮和傳令兵嗨嗨的回應。突然門開了，那傳令兵猛地沖出來，急急地走了。</p><p class="ql-block">莫召巡校長不敢多想，也急急地離開小院奔進國文教研室，對青年教師王思成說：“思成，你，你趕快去后院帶領(lǐng)所有教師和學生悄悄出后門從北城門出去，到城外再告訴他們……”說到這里就附耳下去。王思成一驚一喜一憂，急速沖出屋去。</p><p class="ql-block">莫召巡校長總算松了口氣，忽而又后悔起來，剛才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放走了承寬呢？嗨——，要是這孩子，這伺候伊藤懂得不少日本話的孩子在，那平時滿口中國話幾乎使人忘了他是日本人的伊藤剛才所說的一通稀哩哇啦，不就多少明白一點是什么意思了嗎？</p><p class="ql-block">伊藤，伊藤敬文，日本人稱他“教授”，中國人稱他“顧問”，他都不置可否。這使得他的來歷，更加神乎其神起來。記得去年有一次莫校長問因作戰(zhàn)傷了腿三年來一直流膿打水的青年日文教師小野的時候，他也愣了好久才說：“他是九州人，可能是帝國東京大學的教授，化學教授吧，應當是，應當是吧……”莫校長不好再問了，應當是，那就或許是，就或許一定是，就一定是了。</p><p class="ql-block">伊藤教授伊藤顧問很早的時候就來到蓮荷縣了。那是民國二十二年也就是一九三三年初夏的某個早晨，當蓮荷縣城中的人們一覺醒來推開門一看就不由得大吃一驚滿街都是日本兵的時候，他老人家就來了。只不過那時他的職業(yè)不是教授不是顧問也不是軍人，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商人，一個強租下縣城西門內(nèi)路南聚賢樓的什么株式會社的商人。而后經(jīng)過談判，有了個什么溏沽協(xié)定，日本兵雖然撤了，可是伊藤老板卻沒有走，買賣也自然而然地興隆起來。他笑了，那笑如一朵云飄浮在臉上。而后就有秦土協(xié)定何梅協(xié)定白旗事件華北自治盧溝橋事變……，“哈哈哈哈哈哈哈……”莫召巡校長于朦朧中似乎又聽到了伊藤顧問那如民國大員般的笑聲，猛地一驚。</p><p class="ql-block">莫召巡校長還清楚地記得，建這蓮荷中學，伊藤顧問還曾捐過一筆大大的款項，所以在落成的時候，他就征得縣長新民會長教育局長的欣然同意，大方方坦蕩蕩地住了進來。之所以選擇西院，他曾經(jīng)微笑著對莫校長說過：“每逢春天的早晨，當東邊天空的一縷陽光斜射過來照在海棠樹盛開的白花上，那心醉的美麗就使人不由得想起帝國的東京，帝國的櫻花，帝國的富士山，帝國的…….”而他原來的住所聚賢樓，卻讓給二十多人的日本憲兵隊住了，買賣也搬了出來化成了兩家煙館，鈔票更加大大的滾滾而來……。</p><p class="ql-block">然而自太平洋戰(zhàn)爭開始后不久，這小小的蓮荷縣原本鐵板一塊的王道樂土，卻怎么也安靜不下去了。先是住在縣城東門內(nèi)魁星樓里三百多人的日軍守備隊有一半被調(diào)到南方的戰(zhàn)場上去了，而后就有了城里城外不時傳來的“八路軍下山來了”的流言。守備隊長橫川就帶著守備隊警備隊保安隊出城滿世界去搜，抓回幾個是不是“八路”的窮光蛋一捆一“咔嚓”，“哈哈哈哈哈哈哈…….”伊藤顧問的笑在臉上飄浮起來?？墒貍潢爮拇司拖２幌氯チ耍看纬龀腔I糧都有士兵三三兩兩莫名其妙的失蹤。“殺，殺，殺！”橫川暴跳如雷，出城向東三十里把占子鋪村的八十多個男性刁民不分老弱大小統(tǒng)統(tǒng)殺掉?？砂雮€月后城東三十八里的三岔口據(jù)點被圍攻，橫川帶領(lǐng)全體日軍守備隊奔出決戰(zhàn)，就再也沒有回來。自己甩了性命不說，原本一百三四十人的守備隊，這回就只剩下喪魂落魄拚死逃回來的五六十人了。怎么辦呢？新任守備隊隊長橋本一籌莫展。派茍應泉的警備隊和黃占先的保安隊出城籌糧，效果不明顯不說，鄉(xiāng)長保長們還都來縣長那里奏本說他們假借籌糧之機中飽私囊敲財奪女，更讓人傷透了腦筋。想來想去，橋本突然一摸下巴笑了，換了便衣來到伊藤教授家串門，又笑著走了。</p><p class="ql-block">去年秋末的某個傍晚，當蓮荷中學的學生們放學剛剛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卻都突然一聲喧叫跑了回來。校長莫召巡趕緊跑出來看，原來是日本憲兵隊堵住了校門，橫著上了刺刀的大槍說著稀哩哇啦聽不懂的日本話，驚嚇得莫校長汗流浹背，趕緊去找伊藤顧問。伊藤顧問微笑著出來，嚴厲喝斥憲兵們收起了槍，然后回過身來說：“好，是這樣，憲兵隊長中村說城外有八路，為安全起見，從現(xiàn)在開始，所有學生都要住校，都必須住校！”“?。恳撂兕檰?，這城里城外來的這么多走讀的學生，哪有這么多的宿舍呀？不行呀，不行呀伊藤顧問……”伊藤顧問十分平靜，微笑又浮現(xiàn)在臉上，拉長了聲音說道：“莫校長，請不要著急，不要著急。我們可以先用教室，把桌子并一并先忍一忍，城外的八路一撤，同學們回家可就安全多了，您說是不是？莫校長，你是不了解我們?nèi)毡镜膽棻?，他們向來都是文明的……”莫校長麻麻木木地呆愣在那里，機靈的劉繼宋老師趕緊把同學們?nèi)α嘶厝ァ５诙?，這些學生的家長們也就是富戶們鄉(xiāng)長們保長們甲長們，就都帶著學生的行李驚惶失措地趕來了。不到一個星期，城外就有大車大車的高粱和棒子送進城來，堆積得如座座小山一般，北平駐屯軍司令部還來了嘉獎令?！懊聪。聪?，莫校長，讓學生們回家去吧，八路撤了，安全了，我保證，安全了，你們就放心吧…….”從此，莫召巡的心，就一天沒有松過。學生和教師們也從此對這微笑總飄浮在臉上和和氣氣特別是見了一些學生向他搖晃《興亞讀本》就開心地一邊點頭一邊說：“很好很好！”而不是“大大的好”的顧問敬而遠之了。</p><p class="ql-block">深秋的一個深夜，橋本隊長派出四輛卡車裝滿高梁出西城門送往西北方向一百里開外的北平，不料剛出城八里，就中了八路的埋伏，槍聲爆炸聲震天價響，火光映紅了西邊的夜空，橋本竟不敢?guī)Пソ討?。而后通州和武清的日軍守備隊各派了一個小隊來運糧，竟剛進縣界就被八路軍全殲，無一人生還。城里的糧食堆積如山，竟一粒運不到北平天津去，橋本隊長也不來串門了。想到這些，莫召巡校長的長衫，又浸濕了。</p><p class="ql-block">突然，有如晴天霹靂，城北飛來一片震天的叫喊：“日本投降啦！”聽到了，聽到了，終于聽到了！這是莫召巡校長那三百多學生驚天動地的吶喊！莫召巡校長跌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p><p class="ql-block">哭痛快了，莫召巡校長這才抬起頭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從兜里掏出懷表湊近眼前直直的看，時針指向下午三時整，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八月十五日下午三時，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下午三時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