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秤砣沉沉墜在紙頁上，壓得下面那句“屁也不但，二十四兩斤半”的雙龍俏皮話，仿佛也喘不過氣來。我摩挲著墨跡，耳畔似又聽見老家雙龍村那些被時光磨禿了棱角的口音——這“但”字，是轉(zhuǎn)折，也是度量，稱量那虛張聲勢背后的輕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米良子初到雙龍村時，像一張被風(fēng)揉皺又丟棄的紙。他來自黃河南岸那片貧瘠沙窩，餓得幾乎只剩一副骨架，眼窩深陷，卻又藏著一絲野草般頑強的光。父親陳面替心軟，收留了他，安置在生產(chǎn)隊放羊。我大哥那時不過十五六歲，便成了羊倌米良子“打伴子”的，二人一天形影不離。米良子在我們家吃飯、歇宿，父親總說：“羊倌也是營生，人得靠力氣活命。”村里人便傳開，說米良子是陳面替收下的干兒義子。彼時他沉默寡言，連目光都習(xí)慣性地垂向地面，仿佛生怕壓壞了什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清”運動一開始，米良子就被工作組看中，臂膀上便勒了一道嶄新的紅布箍。這袖章仿佛一劑猛藥，瞬間催開了他骨子里某種蟄伏的兇悍。他第一個揭發(fā)，矛頭直指收留他的父親：“陳面替當(dāng)支書，貪污！整‘羊骨龍’藏在涼房里吃！吃的血刺了牙了！”他言之鑿鑿，仿佛親眼所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被連夜帶走關(guān)押。工作組的腳步踏碎了夜的寂靜，幾只手電光柱在涼房里粗暴地掃蕩。最終暴露在光柱下的，只有兩個紙筋泥甕，里面可憐巴巴地盛著些米糠和曬干的甜菜碎葉，還有架桿子上搭著件破舊羊皮襖。工作組長看著這些“罪證”，眉頭擰成了疙瘩：“這干部能說貪污？家里娃娃這么多就靠這點東西？”父親很快被放了回來，但米良子眼中那點怯懦的溫存，已徹底熄滅，燒成了兩團陌生的炭火。</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67年，“文革”的旋風(fēng)正疾。臨近年關(guān)的一天，公社書記張福財提著半小袋黃米走向村中的小碾盤。米良子不知從哪個角落里閃了出來，袖章紅得刺眼，直挺挺地攔在碾道前：“張書記，做甚呀？”他聲音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眼神直勾勾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張書記嘆了口氣：“家里娃娃們，一年到頭了，想蒸點糕?！彼噶酥改屈c黃米，米粒在冬日的薄光里顯得單薄可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運動期間，干部的一舉一動都得接受監(jiān)督！”米良子踏前一步，語氣斬釘截鐵，竟隱隱透出幾分“革命”的鏗鏘，“這黃米，趕緊給我收起來！”他微微昂起頭，仿佛被那紅袖章托舉著，第一次敢于直視一位公社書記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張書記臉上掠過一絲復(fù)雜的陰影，沉默片刻，終究彎下腰，默默地將倒出的黃米一點點攏回袋中。他直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浮塵，目光沉沉落在米良子臉上：“米良子，你記住，我還當(dāng)我的書記，你還放你的羊?！边@話語平淡，卻像無形的秤砣，沉甸甸墜入空氣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米良子那片刻的昂然，瞬間被壓得矮了下去。</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工作組審查結(jié)束，張福財書記順利“下樓”，公社書記照當(dāng)。父親陳面替也依然掌著雙龍大隊的舵。米良子臂上那截紅布，仿佛驟然失去了所有支撐它的力量，變得輕飄如紙，甚至顯出幾分扎眼的滑稽。他開始躲著人走，身影在村里日漸稀薄，如同被風(fēng)干的影子。</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晚，天幕墨黑，風(fēng)打著唿哨卷過村巷。米良子像一截?zé)o聲無息的影子，悄悄溜出他棲身的小屋。他背著一個癟癟的包袱，腳步倉惶，踏碎了地上的薄霜，頭也不回地朝南邊奔去。他終是偷跑回了河南——那里有貧瘠的沙窩，卻無此地人眼中刺骨的芒。</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許多年后，我回到雙龍，碾房早已廢棄。冬日冷冽的風(fēng)吹過斷壁殘垣，帶起一陣嗚咽般的哨音。無意間踢動一塊碎磚，底下竟?jié)L出個蒙塵的老秤砣，沉實無比，不知遺落了多少歲月。我彎腰拾起，冰涼堅硬的觸感直抵掌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屁也不但，二十四兩斤半……” 我低聲念著，掂量著手中這生鐵疙瘩。老秤十六兩為一斤，二十四兩恰是一斤半——聽起來唬人，秤桿上不過輕飄飄翹起那么一點。張書記那點黃米，米良子臂上那截紅布，連同他自以為能掀翻一切的舉報，都不過是這“二十四兩”的斤兩。虛張聲勢的喧囂，終歸要被歲月這桿老秤稱出原形，輕飄得留不下多少痕跡。</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那碾道前紅袖章映襯下的眼神，那瞬間灼燒的兇狠與隨之而來的坍塌，卻沉甸甸地烙在雙龍人記憶里。人心之秤，從不因斤兩多少而傾斜；那點看似能壓垮人的分量，有時竟全系于一道布箍所象征的幻影之上。當(dāng)布箍褪色，幻影消散，留下的，不過是倉惶夜奔的足音，和曠野中久久回蕩的、秤砣墜地般的空洞回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秤砣不分大小，稱得出斤兩的，終歸是人心；那最輕飄的幻影，有時竟能壓彎最硬的脊梁——這豈非人間最沉的諷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部分圖片源于網(wǎng)絡(lu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