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赤牛坬村是陜西省榆林市佳縣黃河沿岸的民俗文化村，以黃土高原窯洞群落和農耕文化體驗為核心特色，被譽為“窯洞中的布達拉宮”。</p> <p class="ql-block"> 在黃土高原的褶皺里，佳縣赤牛坬像一枚被遺忘的琥珀，凝固著陜北農耕文明的記憶。八月的驕陽為黃土高原鍍上一層蜂蜜色的釉彩，當我的腳踏上佳縣赤牛坬的坬梁時，整個村落便以最生動的民俗姿態(tài)在眼前展開——不是經過修飾的旅游盆景，而是一冊被風沙摩挲出毛邊的農耕文明立體畫卷。進入赤牛坬何止是進入某個景區(qū)，分明是推開了一扇通往二十世紀中葉的柴門。</p> <p class="ql-block"> 群山環(huán)抱的村落如同被巨手揉皺又撫平的牛皮紙，呈現(xiàn)出令人屏息的層疊之美，層層疊疊的窯洞在坡地上綿延出溫暖的肌理，像大地母親的肋骨間生長出的古樸村落。晨霧尚未散盡時，整片坬區(qū)籠罩在淡紫色的光暈里，那些錯落的窯洞門窗，恰似古老的信封上蓋滿了朱紅郵戳。順著青石板路拾級而上，路旁的酸棗樹把尖利的枝條伸向天空，葉片背面還凝著昨夜的露珠，在晨光里碎成千萬顆鉆石。</p> <p class="ql-block"> 青石板路在腳下蜿蜒成時光的臍帶，連接著現(xiàn)代與古老。路旁陳列的千余件農具在陽光下泛著幽光，生鐵打造的鏵犁、榆木制成的紡車、柳條編織的馱筐，每件器物都帶著手掌的溫度。有個戴白羊肚頭巾的老漢正給游客演示舊式揚谷，木锨上下翻飛間，飽滿的谷粒在空中劃出金色的弧線，猶如形象化的陜北民歌：“大紅棗兒甜又香，送給親人嘗一嘗……”</p> <p class="ql-block"> 轉過影壁墻，八孔窯洞組成的博物館正上演著時光魔術。農具陳列室里，耬車與鐮刀保持著親密距離，仿佛次日清晨就會繼續(xù)并肩勞作。生活展區(qū)的炕桌上，粗瓷碗里還留著半碗酸粥，旁邊褪色的"勞動模范"獎狀在玻璃展柜后沉默地講述往事。最震撼的是民俗館里那件羊皮襖，腋下磨出的透明窟窿，記錄著某個赤腳農民在寒風里走完的三十年人生。</p> <p class="ql-block"> 正午時分，陽光垂直傾瀉，將曬場上的玉米棒子曬成金燦燦的固態(tài)陽光，曬谷場成為活態(tài)展演的舞臺。穿靛藍布衫的村民揚起木锨，谷殼在熱浪中飛舞，形成流動的黃金霧靄。曝露在陽光下的石碾盤泛著溫潤的光澤，紋理里嵌著幾粒不知是哪年哪月遺落的麥仁。穿藍布衫的婆姨們帶著城里來的游客推石磨，新麥的清香從指縫間漫溢開來?！耙@樣搋面，不是搟！”她們粗糙的手掌在面團上翻飛，動作穩(wěn)健得像重復了千萬次。不遠處支起的油鍋突然“滋啦”炸響，金黃的油饃饃翻滾著出鍋，圍觀人群像聽到號令般，不約而同咽下同頻率的口水。這種代代相傳的飲食智慧，早已超越了果腹的層面，升華為黃土高原的味道圖騰。</p> <p class="ql-block"> 村口那株三四百年樹齡的老棗樹，虬結的枝條在黃土映村下顯得愈發(fā)蒼勁，樹皮皸裂的紋路里，藏著無數(shù)個陜北大風的呼嘯與驟雨的澆灌。</p> <p class="ql-block"> 日影西斜時，老戲臺亮起沒有電子修飾的原始光源。七八個莊稼藝人操著家伙什就演起了《趕集》，掌鼓板的老者皺紋里蓄著故事，拉二弦的盲藝人胡子上沾著金粉。當包公的唱腔穿透暮色，我忽然看見前排坐著的幾個老人，他們眼中閃爍的淚光，或許不是因為劇情，而是想起了五十年前的某場露天戲。</p> <p class="ql-block"> 暮色降臨后，坬區(qū)展現(xiàn)出最動人的戲劇性變奏。晚霞像被打翻的胭脂盒，將整片天空染成漸變的絳紫色。歸巢的麻雀掠過窯洞上方的天空，翅膀尖兒沾滿碎金。最后一線陽光沉入山脊時，家家戶戶的窗欞次第亮起昏黃的燈火，與天幕初現(xiàn)的星辰遙相呼應。那些依山而建的窯洞群落，此刻宛如大地的瞳孔，凝視著時光的流轉。</p> <p class="ql-block"> 若說白日里的赤牛坬是色塊分明的油畫，入夜后便化作水墨氤氳的冊頁。月光給黃土覆上一層清冷的銀紗，遠處傳來幾聲零落的犬吠，和著近處棗林里沙沙的葉響。村文化廣場上的露天電影早已散場，白色幕布在夜風中輕輕搖擺，像一張空白的信紙，等待被新的故事填滿。</p> <p class="ql-block"> 臨走時回望，月光爬上棗樹梢頭，整個村落沉浸在比白日更深沉的文化場域中——那些陳列著犁耬鋤耙的窯洞窗口，正與現(xiàn)代的手機屏幕奇妙地重疊，傳統(tǒng)與當下在黃土高原的夜空中達成了微妙的共鳴。</p> <p class="ql-block"> 在這里，每一粒黃土都承載著記憶，每一道皺紋都雕刻著故事，每一孔窯洞都回蕩著文明的余響。赤牛坬的珍貴，或許正在于它拒絕成為時間的琥珀。這里既有凝固的農耕記憶，也有跳動的當代脈搏——就像山坡上那株老棗樹，雖然主干扭曲嶙峋，新抽的枝條卻正以年輕的角度丈量著同樣的天空。在赤牛坬，何止是觀景體驗，價值遠超過視覺的享受，更是一次與千年黃土文明的促膝長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