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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

陳敬勝

<p class="ql-block">文 陳敬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流年暗度，聚散如煙。幾番悲喜轉(zhuǎn)頭空，剩有秋風(fēng)凋碧樹，秋雨泣殘陽。夢回驚覺，清淚已沾裳。</p><p class="ql-block"> 題記</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花妹打來視頻，聲音里透著喜氣，說是豐家壟表弟的女兒考上了大學(xué)，要辦升學(xué)宴，特意點(diǎn)名讓我去操辦“一站式移動(dòng)餐館”的事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親戚能想著照顧自家生意，這份親近和信任，讓人心頭暖洋洋。我滿口應(yīng)承下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這笑意像清晨的薄霧，很快被愁云遮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yuǎn)，從電話那頭的花妹，悠悠蕩蕩地飄到了她的親哥哥——我的生老表身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瞬間涌上心頭，因生意而來的喜悅，被一層厚厚的黯然神傷所代替。</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老表，吳新生，或者說，他本也可以叫龔新生的。他的祖上，是從龔灣入贅到了爛泥坑吳家，家族的搬遷史，本身承載著無奈和心酸。外婆（也就是生老表的奶奶，我的外婆）在這里生下了舅舅和我母親?？上В镁安婚L，外婆年紀(jì)輕輕就撒手人寰，留下年幼的兒女。后來外公續(xù)弦，又有了一個(gè)同父異母的小姨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命運(yùn)的殘酷從這才剛剛開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老表剛滿周歲，他的父親(我的舅舅)，竟也一病不起，早早追隨外婆去了。年輕的舅娘，腹中還懷著遺腹子（就是后來的花妹），在那個(gè)艱難的年月里，為了活路，只能含淚改嫁到了豐家垅。不久后，外公竟也撇下這一大家子，駕鶴西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偌大一個(gè)家，轉(zhuǎn)眼間竟只剩下我那白發(fā)蒼蒼、體弱多病的外婆，守著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孫子吳新生。祖孫倆，在破敗的房子里相依為命，掙扎求生。從此外婆一雙束縛成三寸金蓮的小腳顛簸在歲月的波濤中，硬是撐起了這個(gè)風(fēng)雨飄搖的家。生活的重?fù)?dān)壓彎了她本就瘦小的腰。面對幼小的孫兒，她對這根獨(dú)苗的憐惜和愧疚，讓她把所有的溺愛都傾注在了生老表身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無人管束，也缺乏正確的引導(dǎo)。生老表就像山野間肆意瘋長的荊棘，在貧瘠的土地和外婆無邊的縱容里，漸漸養(yǎng)成了頑劣不堪的性子。外婆的眼淚和嘆息，似乎都成了他耳邊無足輕重的風(fēng)。那份因過度溺愛而滋生的蠻橫與固執(zhí)，深深烙印在了他的骨子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清晰地記得，大約在我十來歲，外婆曾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來到我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枯瘦的手顫巍巍地舉著，右手中指上纏著刺眼的白色綁帶，突兀得讓人心驚。未語淚先流，外婆老淚縱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訴著：“那個(gè)孽障啊……我說了他兩句……他他竟敢……一把就……把我這手指頭……給掰折了哇！”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話語里的絕望、傷心和難以置信，伴隨著她扭曲變形的手指，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jìn)了我年幼的心，也成了我對生老表最深刻、最痛心的記憶——那不僅是對外婆身體的傷害，更是對血脈親情最粗暴的踐踏，是一個(gè)被命運(yùn)遺棄又被溺愛扭曲的靈魂投射出的、令人心寒的陰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爛泥坑的深秋，總是格外蕭瑟。村頭那幾株老樹的黃葉，在瑟瑟的秋風(fēng)里打著旋兒，一片接一片，無力地飄零，像極了人世間無法掌控的聚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外婆，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像一片在枝頭苦撐了許久的枯葉，終于在幾番無望的掙扎后，悄然飄落，永遠(yuǎn)地長眠在了她早逝的兒子——我舅舅——那孤寂的墳塋旁。</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婆的離世，抽掉了生老表在這世上僅存的搖搖欲墜的支柱，徹底將他拋入了命運(yùn)的洪流，開啟了他那注定顛沛流離、充滿苦澀與荒唐的漂泊生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起初，他短暫的在馬垅姨娘身邊寄居?；蛟S忍不住那份寄人籬下的疏離感，或者姨娘家也并非寬裕的處境，僅僅一年，他又到了我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時(shí)的生老表，比我年長一歲，臉上還帶著少年的稚氣，但那雙過早被生活蹂躪過的眼睛，卻藏著遠(yuǎn)超年齡的世故與察言觀色的精明。他一踏進(jìn)我家門檻，那聲“姑”“姑爺”便叫得又甜又勤。開飯時(shí)，他總是第一個(gè)搶著，給我父親盛飯、遞筷子，動(dòng)作殷勤得近乎刻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份刻意的討好，精準(zhǔn)地熨帖了我父母的心。父親對他的偏愛，幾乎不加掩飾。但凡我們兄妹四個(gè)與他起了爭執(zhí)，不論是非曲直，父親那嚴(yán)厲的目光和呵斥，總會毫不猶豫地偏向生老表，落在我們身上的，則是滿滿的責(zé)備。這無聲的裁決，在我們心里刻下了一道道委屈的劃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十五六歲時(shí)，父親不忍看他閑散，托了人情，好不容易把他塞進(jìn)了大隊(duì)的磚窯廠。那活兒雖苦累，但若能踏實(shí)肯干，養(yǎng)活自己本是綽綽有余?？缮媳淼墓亲永铮路鸨弧昂贸詰凶觥崩恿擞?。每月那點(diǎn)微薄的工資，往往還沒焐熱，就被一分不剩地?fù)]霍干凈。更糟的是，他憑著幾分油滑，竟在烏石街的不少店鋪里賒下了累累債務(w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說來也巧，或許是血脈相連的緣故，我和生老表的長相竟有七八分相似，常被人錯(cuò)認(rèn)。有一次，我從瑞昌讀書歸家，剛路過烏石街，就被幾個(gè)眼尖的店主堵在了半道，他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討要生老表欠下的債款。我被窘迫得面紅耳赤，那份狼狽，至今想來仍覺難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我的狼狽與父親所承受的相比，實(shí)在微不足道。記得有一年，隔壁鄰居家的老人過世，出殯那日，我姑爹和兩位姑爺前來吊唁送葬。父親把——五十元，那是地質(zhì)隊(duì)在人口田地里，勘探時(shí)賠付的青苗費(fèi)。</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鄭重其事地將這錢交給我保管。我隨手夾進(jìn)了一本書里，塞進(jìn)了書架深處?？傻搅酥形?，那錢竟不翼而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八十年代初，田地剛分到戶頭，社員辛苦勞作一年，平均下來一天掙不到一塊錢，五十元，無異于一個(gè)家庭是能救命的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錢丟了，父親瞬間臉色煞白，盛怒之下，一個(gè)巴掌重重地扇在我臉上，火辣辣的疼直鉆心底。巨大的委屈讓我脫口而出：“肯定是生老表拿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老表被質(zhì)問時(shí)，梗著脖子死活不認(rèn)，狡辯說：“當(dāng)時(shí)家里又不是只有我一個(gè)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言下之意，是懷疑姑爹和姑爺。父親自然不信自家親戚會做這等事。后來，在家人左勸右逼之下，生老表才支支吾吾地承認(rèn)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偷了錢，竟把錢藏在了茅房那熏臭不堪的瓦檐椽子里。</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的難堪遠(yuǎn)不止于此。磚窯廠發(fā)工資的日子，生老表自己不去領(lǐng)，竟讓我父親代勞。結(jié)果可想而知，父親到了廠里，不僅一分錢沒拿到，還被廠領(lǐng)導(dǎo)當(dāng)眾數(shù)落得抬不起頭來，責(zé)備他“管教無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這樣，生老表在廠里也徹底待不下去了。正當(dāng)我父母為他的生計(jì)愁眉不展時(shí)，龔灣同房的一位舅舅傳來消息，說替生老表覓得了一個(gè)難得的機(jī)會——去給一戶人家做上門女婿。這對漂泊無依的他來說，無異于一根救命稻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當(dāng)我們?nèi)叶紴榇怂闪丝跉猓嫠计鹨唤z希望時(shí)，他卻再次親手掐滅了這微光。他竟然撬開了熱心腸龔灣舅舅家的抽屜，將里面的錢席卷一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龔灣舅舅氣得七竅生煙，滿世界揚(yáng)言要把他“往死里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老表聞風(fēng)，連夜逃竄到瑞昌縣城，躲進(jìn)了一家磚瓦廠。命運(yùn)似乎覺得對他的捉弄還不夠，不久后噩耗傳來：他在操作時(shí)不幸被攪拌帶卷住，生生壓傷了左手神經(jīng)，落下終身殘疾。那場事故，徹底折斷了他本就孱弱的謀生羽翼，也幾乎粉碎了他作為一個(gè)健全人的尊嚴(yá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又過了幾年，生活似乎給了他一點(diǎn)喘息之機(jī)。他忽然跑回來，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弟弟，在某個(gè)磚廠替他找到了活計(j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一個(gè)大雪紛飛的日子，天地一片蒼茫。弟弟信任地跟著他來到廠門口，他讓弟弟在刺骨的寒風(fēng)和漫天飛雪中等候，自己則聲稱進(jìn)去打招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弟弟縮著脖子，在冰天雪地里苦苦等了幾個(gè)小時(shí)，凍得嘴唇發(fā)紫，渾身僵硬，卻始終不見他出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實(shí)在耐不住寒冷，弟弟進(jìn)廠詢問，才得知一個(gè)讓他心寒齒冷的真相——生老表早就從側(cè)門溜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弟弟氣得渾身發(fā)抖，牙齒咬得咯咯響，恨恨地說：“管他是不是老表，再讓我看見，非狠狠揍他一頓不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自那以后，生老表就像一滴水融入了茫茫人海，漸漸失去了蹤跡，只留下一個(gè)充滿欺騙的背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零星的消息像風(fēng)中的碎片飄來。聽說他輾轉(zhuǎn)流落到了星子縣，竟也成了家，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這消息讓人五味雜陳，不知是喜是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年，在豐家壟花妹添孫的喜宴上，我見過他，問他這一切是否是都是真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眼神閃爍，飄忽不定，始終不敢與人對視。當(dāng)他說出那句“我過得很好”時(shí)，那刻意拔高的音調(diào)，那強(qiáng)撐的笑容，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像一層薄紙，輕輕一戳就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看著他殘廢的手，他眼中藏不住的疲憊與風(fēng)霜，心底只有深深的嘆息——他的話，我一個(gè)字再也不信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過幾天，表弟家的升學(xué)宴就要開席了。在那份為后輩前程喜悅的熱鬧里，我知道，那個(gè)身影——那個(gè)讓我家嘗盡難堪、讓父親傷透心、讓命運(yùn)反復(fù)捶打的生老表——很可能也會出現(xià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次見到他，闊別多年，物是人非，我該說什么呢？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或許只能化作一句輕得不能再輕、承載了半世恩怨與悲憫的問候：“老表，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句問話飄散在空氣中，仿佛不是在問他，而是在叩問這無常的命運(yùn)，以及我們每個(gè)人心底那份難以言說的、對斬不斷理還亂的血脈親情，漂泊靈魂的一絲絲掛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