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暑假】夏蟬與秋禾

澗河水韻

七月的風里總飄著甜絲絲的氣，小區(qū)公園里的滑板輪碾過路面，帶著少年人的呼嘯聲飛遠，幾個剛夠到車座的孩童，正歪歪扭扭地蹬著自行車，車鈴叮鈴鈴響，驚起了樹梢上的夏蟬。這是屬于他們的暑假，陽光把影子拉得很長，日子像塊浸了蜜的西瓜，咬一口全是愜意。 望著這些奔跑的身影，總?cè)滩蛔∠肫鹱约旱哪晟贂r光。那時的農(nóng)村沒有暑假，取而代之的是秋假 —— 一個聽名字就帶著土腥味的假期。四十多天，不是用來玩耍的，是給秋收騰人手的。 　　秋老虎正兇的時候，玉米地里像個大蒸籠。大人們弓著腰砍玉米稈，鐮刀 “咔嚓” 聲此起彼伏，汗珠子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間就洇沒了。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就在地邊拾掇砍倒的玉米，抱成一捆捆往板車上送。玉米葉子邊緣帶著細刺，蹭在胳膊上又癢又疼，沒多久就留下一道道紅痕。等按人口、工分分了玉米，拉回家才是另一重忙。要把裹著玉米的 “庫”（玉米外面的苞葉）撕開，選那些結(jié)實的系成繩子，將玉米穗一串串吊在屋檐下。陽光穿過玉米穗的縫隙，在墻上投下斑駁的影，風一吹，穗子輕輕晃，倒像串起了一個個沉甸甸的黃昏。 　　最累的是剝玉米粒。搬個小板凳坐在屋檐下，面前堆著小山似的玉米穗，手指要一遍遍摳、碾、搓，直到指甲縫里嵌滿玉米須的黃，指尖磨得通紅發(fā)僵。有次實在撐不住，竟趴在院里的長條凳上睡著了。那長條凳是用粗木頭鑿的，硬邦邦的硌著腰，可我睡得沉，夢里還在剝玉米，一個翻身 “咚” 地摔在地上，渾身沾著土，倒把盹摔醒了。那時的秋假和麥假，是孩子們心里悄悄發(fā)怵的日子，總盼著開學的鈴聲能早點響。 　　可孩子終究是孩子，再累也藏不住貪玩的性子。最讓我們惦記的，是約上三五個伙伴，偷偷溜到黃河邊。大人是嚴禁我們?nèi)サ?，總說 “黃河無底”，可那渾濁的浪濤里藏著太多誘惑。脫了褂子往沙灘上一扔，“撲通” 跳進水里，哪怕只是在淺灘撲騰，也覺得快活似神仙。當然，被發(fā)現(xiàn)的代價是免不了的，父親的巴掌落在屁股上，火辣辣的疼，可下次見了黃河水，腳還是忍不住往岸邊挪。 　　不玩水的時候，就尋些簡單的樂子。找兩根一般高的樹杈，削得光溜溜當高蹺，踩著在打谷場上晃悠，誰走得穩(wěn)誰就是 “大王”；或是玩老鷹抓小雞，領(lǐng)頭的 “老母雞” 張開胳膊護著一串 “小雞”，跑得上氣不接；再不然就比賽上樹，誰爬得高誰厲害，嘴里還喊著 “上樹不愁，下樹剌猴”，下樹時磨破了褲子，回家又是一頓罵。 　　開學第一天，老師準會布置一篇作文，多半是《秋假見聞》。我記得自己寫過趕集的情景，那篇作文還得了優(yōu)評。秋假里的集市總格外熱鬧，父親挑著荊筐去趕集，荊條編的筐子結(jié)實，一頭裝著四五只小豬崽，另一頭壓著塊石頭穩(wěn)秤。小豬崽剛斷奶，粉嘟嘟的鼻子在筐里拱來拱去，“哼哼” 的叫聲細弱，四只小蹄子扒著筐沿，時不時探出半個腦袋張望。父親的扁擔在肩頭壓出紅痕，走幾步就換個肩，筐繩 “咯吱” 響，和著豬崽的叫聲，在土路上走成一串活泛的調(diào)子。 　　集市口的老槐樹下，賣瓜果的攤子擺得像片小果園：熟透的桃子裂著縫，粉白的果肉里嵌著細密的紅絲，甜香能飄出半條街；葡萄是本地品種，粒兒不大，紫黑得發(fā)亮，大人說那是 “牛奶子”，摘一顆放嘴里，汁水能甜到嗓子眼；還有圓滾滾的香瓜，黃皮上帶著深綠的條紋，攤主用指甲掐開個小口，湊上去聞的人立刻瞇起眼，“嗯，這瓜保甜！” 我把這些都寫進作文里，連父親賣完豬崽后，給我買的那根沾著芝麻的麥芽糖都寫了進去，老師用紅筆圈了好多句子，說 “有煙火氣”。 　　如今老了，啥時候都是假期。尤其到了夏天，總愛往田野里走?？从衩锥捲陲L里搖，葉片 “沙沙” 響，倒像聽見了當年的鐮刀聲；紅薯地里的藤蔓爬得滿地都是，葉底藏著飽滿的土疙瘩，讓人想起挖紅薯時，指甲縫里嵌滿的泥；花生的小黃花剛落，莖稈下已經(jīng)墜著鼓鼓的莢果；油葵的花盤沉甸甸地低著頭，金黃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鋪了層碎金子。 　　風拂過田野，帶來莊稼的清香，心里忽然就涌起許多感慨：當年盼著逃離的土地，如今成了最念的風景；當年怕極了的秋假，倒成了回憶里最實在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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