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婆家門前有棵芒果樹，樹干粗壯。我六歲那年被送到博白縣外婆家寄養(yǎng)的時候，一下子就被這棵樹吸引住了。那時正值初夏，樹上掛滿了青澀的小芒果，就像一個個綠色小燈籠掛在樹枝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阿妹來了?！蓖馄乓灰姷轿揖瓦@么說。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臉，粗糙的手長滿繭子，弄得我臉癢癢的。外婆是個瘦瘦小小的女人，背有點駝，花白的頭發(fā)被一根木簪子松松地挽了個發(fā)髻。我當時有點害怕，躲在媽媽身后，偷偷打量這個陌生的老人和那座矮矮的土磚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媽媽走了之后，我哭鬧了好長時間。小土屋里，我的哭喊聲尖銳又絕望。我一邊捶打著那扇把我和爸爸媽媽隔開的門，一邊不停地喊：“我要媽媽！我要回家！”外婆就站在不遠處，不像媽媽那樣急著安慰我或者制止我，而是做她自己的事。她不說話，讓我心里更煩躁，我覺得她就是個壞人，是她搶走我爸媽，把我關(guān)在這個陌生地方。我故意把她放在墻角的矮凳踢翻，把媽媽留下的糖果扔地上踩碎，以此發(fā)泄對她的不滿和離家的恐懼。外婆沒有責(zé)備我，只是默默彎腰把矮凳撿起來放好，又拿掃帚把踩臟的糖果掃掉，然后轉(zhuǎn)身走進了簡陋的廚房。過了一會兒，廚房里飄出一股帶著草木清香的甜味，把我肚子都勾得咕咕叫，可我還是犟著扭過頭不去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晚上到了，山里的夏夜有點涼。外婆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走到我身邊，輕輕放在床邊小桌上。那是個粗瓷碗，里面有幾個碧綠透亮的團子。“艾葉粑粑，放了點糖，不苦的?！蓖馄怕曇糨p輕的，說完就轉(zhuǎn)身坐到門口小凳上，搖著把破蒲扇，看著門外黑乎乎的夜色，她的身影在昏暗光線里顯得特別單薄、孤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嘴硬著，就是不看那碗東西。可碗邊冒的熱氣，還有那股帶著山野味道的甜香，就像有只小手，一點點挑動我的神經(jīng)。最后我實在餓得不行，還是屈服了。我偷偷伸出手指碰了碰碗壁，溫溫的。我趕緊看了一眼外婆，她還看著門外，好像沒注意我。我就端起碗，艾葉粑粑又香又甜，一下子就安撫了我干干的喉嚨和空空的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早上，我被窗外清脆的鳥叫聲吵醒。陽光透過木窗欞照進來，能看到灰塵在光里飄來飄去。我揉著眼睛坐起來，發(fā)現(xiàn)床頭放著一只用勒古葉做的小鴨子，做得可像了，鴨頭還俏皮地往上翹著，肯定是外婆趁我睡著做的。我忍不住拿起來玩。這時候，外婆端著一盆水進來，看到我拿著小鴨子，臉上皺紋里擠出一個淡淡的、卻很溫暖的笑容，就像山里頭悄悄開的小野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醒啦？洗把臉?！蓖馄虐阉璺畔拢菧睾偷穆曇?，我也不覺得陌生了。我心里對外婆的敵意，就像早晨的霧一樣，在陽光、那碗溫?zé)岬陌~粑粑，還有那只勒古葉小鴨子面前，不知不覺散了一些。我慢慢從床上下來，走到水盆邊，捧起涼涼的水洗了把臉，然后就安安靜靜看著外婆生火、淘米。外婆也沒多說話，就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映著她慈祥的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婆家院子不大，但是收拾得很整齊。墻角種著幾株指甲花，有紅的、粉的，開得熱熱鬧鬧?；ò陱潖澋?，像鳳凰尾巴，在風(fēng)里輕輕晃，就像個跳舞的仙子。芒果樹下是外婆常待的地方。夏天，她在那兒剝豆角、擇青菜；冬天就在小板凳上曬太陽、補衣服。我經(jīng)常趴在她腿上，看她穿針引線。外婆眼神不好，線老是穿不進針眼，我就幫她穿。這時候，外婆就會笑著說：“阿妹眼睛亮，比阿婆強多啦?！?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七歲那年發(fā)了一場高燒。外婆一整晚沒睡，用涼毛巾給我敷額頭，還煮了姜湯一口一口喂我。半夜我醒了，看見外婆跪在神龕前，對著觀音像小聲念叨著什么。月光從窗戶斜著照進來，照在外婆彎彎的背上。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外婆就像棵老樹，雖然枝干彎彎曲曲，可還是堅強地挺立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婆最會做芋頭糕了。她把芋頭磨成泥，加上糯米粉，撒點蝦米和蔥花，蒸出來又香又軟。每次她都多做點，讓我拿去分給鄰居家小孩?！昂脰|西要大家一起分享。”外婆總是這么說?，F(xiàn)在想想，外婆沒讀過書，可懂得的道理比好多人都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芒果熟的時候外婆可忙了。她把芒果分成三份：一份拿去賣，一份送給親戚鄰居，最好的那份留給我。我放學(xué)回家，總能看到飯桌上擺著切好的芒果，金黃的果肉擺得整整齊齊，旁邊還放著辣椒鹽。外婆知道我就喜歡這么吃?！奥裕瑒e噎著?！彼鲜嵌谖?，我就故意吃得滿臉汁水逗她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十一歲要回縣城讀書，走的前一天晚上，外婆在燈下給我縫新書包。她眼神不好，針腳歪歪扭扭的，但是縫得特別結(jié)實?！疤鞖饫?，多穿點衣服?！蓖馄乓槐橛忠槐榈卣f，聲音都有點抖。我假裝睡著，眼淚卻把枕頭都弄濕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每次回博白，大老遠就能看見外婆在芒果樹下等我。她更瘦了，背也更駝了，但是笑起來還是那么暖。她總會提前做好我愛吃的菜：白切雞、酸筍炒肉、芋頭糕，擺滿滿一桌。我大口吃飯的時候，她就坐在旁邊看著，自己很少動筷子。“阿婆不餓，你多吃點?！彼偸沁@樣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來外婆生病了。那年中秋節(jié)，我守在她床邊。燈光下，她的身子越來越單薄，臉色像舊紙一樣發(fā)黃。媽媽在屋里進進出出，給外婆擦身子、換衣服。外婆看著媽媽的背影嘆氣說：“早點走了也好?！蔽叶酥鵁犸埼顾?，她搖搖頭：“放那兒吧，等會兒再吃?！蹦菚r候我不懂她啥意思，長大以后才明白，她是怕拖累我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婆葬禮上，我跪在靈前，想起外婆常說的話：“阿婆就像這芒果樹，老了還能結(jié)果呢?！爆F(xiàn)在樹還在，每年都開花結(jié)果，可樹下再也沒有那個瘦瘦小小的身影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外婆的一生，就像博白到處都能看到的芒果樹，平凡卻堅韌。夏天到了，芒果樹又結(jié)果了，有些愛無需言語，就像芒果樹的根扎在土地里，越長越茂盛，結(jié)出甜甜的果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