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哪里喲,是鎖起來審查了塞。”潘昆生一臉的委屈跟失落。</p><p class="ql-block">“我那個伯父還是好有頭腦的,起先天天看報紙聽收音機聽廣播,還又聽到身邊幾個蘇聯(lián)專家發(fā)牢騷,就早曉得自己會有麻煩來一樣,突然酒就不喝了,早上半夜都教我做‘蜂王疊代雜交’,他留學蘇聯(lián)后來回國到巨山蜂場,他一直都是在做這樣事情……”潘昆生情緒激動,怕我父親聽不太懂,接著又說:“世界上意大利的蜂最好,一是活的壽命長,二是生存的范圍廣,像在二月份的黑龍江和九月份的廣東嶺南,它都能夠不單單存活,還可以交配。第三個是它跟俄羅斯的蜂娘交配后生的幼蜂比俄羅斯蜂王跟俄羅斯蜂娘交配生的幼蜂還要多到許多……我的伯父做的研究呢,就是把意大利的蜂王跟我們國家云南的蜂娘配對以后生的幼蜂去跟意大利俄羅斯對蜂生的幼蜂成年后交配,產(chǎn)下的幼蜂成年后再跟我們云南的原生幼蜂成年后交配——產(chǎn)的崽再做兩代交配之后,看它們各個在哪里的發(fā)情期時間、看它們的緯度存活期、看它們幼蜂長大后產(chǎn)蜜量、還看它們蜂蜜的成份變化……”</p><p class="ql-block">“啊唷,真復雜!你學到了么?”父親小心謹慎地問。</p><p class="ql-block">“沒有喔,不過我的伯父他做到了,他把他育成的十七箱第五代耐饑、產(chǎn)蜜量最高的五箱幼蜂交到我,叫我漏夜‘打瓜精’跑掉……”</p><p class="ql-block">“??!”父親驚愕到睜大眼睛只說出了一個字。</p><p class="ql-block">“那時候也在鼓勵周邊地區(qū)的山里閑散農(nóng)戶養(yǎng)蜂,因為我們國家人口多蜂糖需求量大嘛,所以呢,也就會經(jīng)常把一些產(chǎn)量也較高的普通蜜蜂品種,讓那些農(nóng)戶拿了開紹信和證明來買了去……不過,我”</p><p class="ql-block">“不過這個時候我碰到了你們江西的一個叫劉三寶的人,是我在好些前去街上幫伯父寄信時候順便到個小館子喝酒認到的。他說他的老家在火田坑過了河的洪家村,穿到一身破衣裳做工匠打零工塞。我和他成為朋友以后就經(jīng)常介紹些蜂場里木工修修補補的事情讓他做。聽到伯父跟我講了他的想法之后,我就找了劉三寶,要他趕回江西老家老打張證明過來把我用,我出來去路費跟誤工費……他說哪里有這個麻煩呢?他說他現(xiàn)在的老婆就是大興舊宮二十七大隊地塊的村民,把兩斤子蜂糖去送給隊長,按他老婆的名義開張介紹信來就可以了塞……結(jié)果,就用這個‘混水摸魚’的辦法把我伯父給我的五箱蜂娃子弄出來擺到他們家。過去了個把子禮拜,我跟蜂場寫了辭職報告,說要回去老家合川照顧我的爺爺……個老子的!我哪頭還有爺爺喲,我報告批得以后當天晚上我就去住到舊宮的劉三寶家……起頭我還真是想邀起劉三寶兩夫妻一塊跟我養(yǎng)蜂,但是離得巨山蜂場太近,我怕蜂娃子沒得頭腦飛呀飛呀哪一天會飛到巨山蜂場里頭去!劉三寶聽到,就跟我說他們江西這樣好那樣好,他好多年都想回去自己老家塞!劉三寶夜里頭喝酒時候跟我說:‘老潘吶,你真的是不知道哇,我老家的米有好多有好好喔,一畝田隨隨便便都出個四五百斤!那個蒸出來的飯、煮出來的粥有幾多好,幾多香喔!’說話時候還把舌頭伸出來?手上的筷子頭,一下子把我弄到跟在吃他老家的飯、喝他老家的粥一樣!最后頭他拈起一塊驢肉咬一下皺下眉頭說‘像這個鬼地方好到哪里喲?吃肉這樣硬!哪里比得上團魚塞!……潘老弟我跟你說,我老家那塊不單是大米糧食管夠吃,河下還有團魚塞,多得不得了,一斤才賣三分錢嘍!……’我那陣就怕沒得吃,江西出大米我是曉得的,團魚會有這么便宜??劉三寶又說‘老弟呀,我那里團魚是在田邊邊的溝子里順手摸上來的塞,就跟撿到的一個樣,咋個樣不會便宜吶?!’個老子的,我就又被騙了喔……住到第二天,我就讓他給他堂老弟寫了封信把我,一拍腦殼,突然就照他說的話,就到了你們這點兒塞……”</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回來啦?”支書披件襖,拿開嘴上叼的煙管問。</p><p class="ql-block">支書站在自家門口臺階,咳嗽幾下時眼皮角也掀動一下。</p><p class="ql-block">“回來了,回來了撒……”潘昆生趕緊連忙解下車扁擔,掀起一只桶蓋拿出一個用焦黃卷邊的包菜葉緊裹著的小包:“這是我鎮(zhèn)上朋友送的點點豬肉香腸片片撒,鎮(zhèn)上名號‘公和圃’切的淋了好多香油,等一下我架到車子后滾一下,我倆好生喝兩口喔……”</p><p class="ql-block">見了支書,潘昆生不自覺夾緊了下尾椎子,一臉豪爽地對他哥倆好般的兄弟支書說。</p><p class="ql-block">潘昆生到這個村里落腳,是得到哥樣子支書兄弟樣幫襯的:一是讓了他半塊自家門前的曬谷場地與他做地基,二一個是讓人跑去他的老家外調(diào)后沉寂了幾日后還親自幫他去跑公社找人蓋了章辦了遷移手續(xù),三是還讓他叫了幾個村堂里拿工分的漢子夜里頭摸黑翻山去幫他砍樹……</p><p class="ql-block">老潘他因此著急趕緊攢錢。</p><p class="ql-block">山岙邊沿的天剛現(xiàn)出一抹魚肚樣白,林子里的薄霧尚未散盡開,潘昆生他推開這間好不容易屬于自己的青磚瓦屋門,他發(fā)覺到:他的門“吱呀”的那一聲,好像鎮(zhèn)上那見了陌生客人進弄巷問一句“找誰?”便縮起脖子一徑奔往前頭領路的娃——卻換進來一股看不見的晨風帶著濕潤的草木氣息撲自己面上……</p><p class="ql-block">孤身前來放蜂的潘昆生,頭一回到這個村子的那年,結(jié)識了支書后就一起喝酒,喝完酒時就跟他講了自己想落戶的這個愿望。</p><p class="ql-block">見跟支書這樣子要好,到本地燒窯的安徽人磚瓦匠便拍胸脯教他放心青磚和青瓦動工起屋時一準包圓……</p><p class="ql-block">潘昆生習慣性地把眼去望對面那片茂密樹林子,他笑一笑,心里知道那里面的蜂棚子外邊肯定會有比自己起得還要早的蜂娃子“嗡嗡嗡”地在小徑邊附近原地飛動著翅在等他……“個老子的,才過了這樣子一夜就餓喲,肯定昨一天又幾個跑遠去戲瘋嘍沒吮到啥子肚腸里頭空塞!”心里罵一句不一會兒,他踏著沾滿露珠的小徑,就已經(jīng)到了自已這間用村里喝酒小伙幫他砍來的衫樹苗子支起的蜂棚子跟前。</p><p class="ql-block">棚子外邊,挨排散放開二十好幾只蜂箱,這些都是自己原先帶出來的五箱蜂種的后輩。果不然身邊腳下頭是那些讒鬼懶鬼娃子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跟著討要吃的“嗡嗡嗡”叫聲一片……潘昆生咧嘴大笑說:“個老子的!你們郎個曉得就會給你吃嘞?你姥爺我肚子里頭還空著嘞!”邊說,他轉(zhuǎn)身進棚子里拎出來昨天夜里熬好已經(jīng)放在棚子里攤涼的一大桶濃砂糖汁水,右腋下挾著一疊鎮(zhèn)上買來的細鐵絲、自己專意編做的網(wǎng)格片子,放到蜂箱邊之后,又去棚里拿出一摞過去伯父教他教他用北方紅松木釘做的食盤。這些盛糖汁水給蜂娃子們喝、只有小拇指深淺的紅松木盤子,木質(zhì)緊實、過硬,比起后來補做的南方杉木盤更不易吸水發(fā)泡,洗刷起來會更干凈。蜂娃子們只聞到甜糖清香不會嗅到異味,站到他做的鐵絲網(wǎng)格上前擁后擠地搶吮起糖汁來,也就愈加歡喜得像過節(jié)一樣……</p><p class="ql-block">潘昆生放慢手腳,小心地揭開蜂箱內(nèi)蓋,露出蜂娃們的巢房子上梁的空間。這時剛剛醒的工蜂娃兒在巢房子邊邊上密密麻麻爬滿,怕是打著哈欠也在等吃。儲蜜區(qū)在靠近箱壁位置,正中心是蜂娘生娃把奶的窩子。</p><p class="ql-block">潘昆生先把盤子平穩(wěn)地放在巢房的上梁位置固定好,然后拿起也是到鎮(zhèn)上買來的瓷器長柄勺子一瓢瓢舀起糖汁水緩緩倒入淺盤子,等把糖汁水裝到離盤沿一顆芝麻的時候,再輕輕放上一塊細鐵絲網(wǎng)格片子。</p><p class="ql-block">早就等吃、又聞到甜汁清香味的蜂娃兒們這時就立刻聚攏了來,紛紛搶占鐵絲網(wǎng)片上的位置,興奮地把翅膀往身后一收,便迫不及待地將那好吃的咀子從網(wǎng)格空隙里伸進去吮吸……</p><p class="ql-block">“慢點子吃塞!個老子我又不與你搶……”</p><p class="ql-block">潘昆生給每一只蜂箱上完糖汁水,他都這樣欣慰地笑罵一句。</p><p class="ql-block">等到二十多箱蜜蜂全喂完白糖水,樹林子里已經(jīng)透進來斑斑點點不住搖曳的太陽光,樹林子里的空氣中也彌漫著一股濃郁的甜香和蜂蠟特有的芬芳,林間的“嗡嗡嗡”聲,也依然由遠漸近地繼續(xù)在歡快唱響。潘昆生由來巳久地置疑,這些后面急急趕來的蜂娃兒,是一伙經(jīng)常躲在外頭過夜、鬼知道專搞些啥子壞事情的“夜不歸”!</p><p class="ql-block">那些年復一年陪伴他、整日“嗡嗡嗡”成群結(jié)隊飛進飛出的蜂娃兒們時日久了、與他朝夕相處,已經(jīng)記認了他的喘息和動作,熟識了他身上的氣味、甚至于他呼的血和腸子里、肺管子里的酒氣味與早煙氣味……這都讓蜂娃兒將他認作為它們自己的同類或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非入侵或者威脅!因此潘昆生在把食和取糖蜜的時候,不像旁的養(yǎng)蜂人樣,要用衣帽把自己從頭到腳遮裹起來,他不用,他隨時隨地走近它們,走進它們像云霧一樣的群里,無論他做什么,決然不會有哪怕一只蜂娃兒會去蟄他。</p><p class="ql-block">于是村堂里有人就問了:“你跟蜂子們要割它們的蜜,怎的它們就不蜇你哩?”</p><p class="ql-block">“取所可取塞……我常年給它們吃的又跟它們做伴兒,它們是曉得的——它們比我們?nèi)艘枚虑槿币妴柕娜吮牬罅搜圻€是不解樣,潘昆生便又說:“它們肯給我的時候,我才去跟它們要,因為我也是這個樣子做塞!它們要啥子的時候我也肯去給嘛……”</p><p class="ql-block">“哦,是……是這樣???”問的那人滾動著眼白仁子,迷茫著臉。</p><p class="ql-block">是呀,蜂娃兒們咋就不來蜇你?你去騷擾、侵入侵、掠奪它們,它們郎個就不予以反抗、反擊和自衛(wèi)?</p><p class="ql-block">要知道那些蜜可是蜂娃兒們一生辛苦勞作的成果,是它們不論遠近采載了來以后,一點一滴地積儲在那同樣是不分晝夜啄壘營造起來的那個六邊形既要棲身、又要繁衍的洞穴里……</p><p class="ql-block">那些個雪白、或者琥珀色的蜜,可都是它們無論老幼防饑餓、求生存的糧?。?!</p><p class="ql-block">可是他自己做的是什么?竟然被自己個同伙,一樣的是自欺欺人、麻木墜落的一伙自私至極的騙子!說成什么?說成“是老潘頭常年累月地陪伴它們一生……是老潘頭喂養(yǎng)了它們一輩子……”我呸!那都是欺騙!人家蜂娃子幾千年過來,個老子的不就是自己哺了蜜自己吃和自己儲了蜜糧食過冬的嗎?哪個要吃你們?nèi)说哪莻€白糖漿漿喔……!</p><p class="ql-block">我潘昆生活過大半輩子活到死不也就是個騙子和強盜!我也不論遠近、不分晝夜地躥東躥西貪早摸黑地唯一不就是做到兩個事:騙和偷嗎?我的那個伯父也是一個樣!學習什么不好?要去學來這個行騙偷盜的手段!還傳把我也落到做了個騙子和強盜……天用冰雪把我們安身的房子封凍了起來,我們?nèi)酥皇抢淙?,也沒有哪個去把我們?nèi)说姆宽斏w掀了開塞……</p><p class="ql-block">可是我這個強盜,我卻在工蜂娃兒們剛把蜜存放好,用蠟封上蓋時候,厚臉皮不要臉地拿把刀進到它們窩子里來,還把艾葉草子點起,用煙去薰、去趕跑了它們,再把它們的巢房子摘了來,削去蠟蓋放到搖蜜桶子里搖出來它們的蜜……</p><p class="ql-block">然后塞?不就是把它們的口糧,也就是這蜜拿去鎮(zhèn)上吆喝起來“蜜喲,好甜好香的蜜喲”換到錢!……再把它們的口糧換到的錢買到酒喝,把它們口糧換到的錢拿去給周師傅燒來青磚青瓦,起好這幢四間廂房現(xiàn)在歸把我的房子……“嗚嗚嗚嗚”</p><p class="ql-block">很罕見的,村里有人就看見獨個坐在場院里那只矮桌邊喝酒的潘老頭,喝著喝著一邊嘀咕著就忽然間掐鼻涕哭了起來。</p><p class="ql-block">昨日潘昆生掀開過幾只蜂箱,看到巢房封蓋的蠟潔白油亮又厚實,</p><p class="ql-block">又到了該割蠟取走蜜的時候了。</p><p class="ql-block">這天一早,趁著樹林子里沒有一點兒偏風時刻,他點燃了幾束平時采來掛起晾干的艾草,繞著一只只蜂箱薰了好幾個來回,這樣一來,蜂娃兒們?nèi)缤o數(shù)次那樣又受騙了,天性以為它們的家園起了火,于是全都去吮吸掉所有能夠吸吮到的滲漏殘蜜,然后疾速地逃離……</p><p class="ql-block">打開蜂箱之后,就把一只只沉甸、儲滿蜂蜜的巢房拿出來碼放到搖桶邊上,用熱刀把蠟蓋割開后,再將整張巢房放入搖蜜桶旋轉(zhuǎn)鐵架中,均勻地搖動,把蜜分離出來。</p><p class="ql-block">巢房中金黃的蜜汁如細雨一樣“唰唰唰”地飛濺出來,不斷碰到桶壁上,蜜堆掛厚了時,就流下來滑落在桶底。 </p><p class="ql-block">搖完巢房的一面后,要再搖另一面。 </p><p class="ql-block">搖干凈了蜜的空房再取在手里時是輕飄飄的,把搖完的空房再盡快放回蜂箱內(nèi),那些被騙丶被偷被搶去蜜的可憐的蜂娃兒們,傻傻地聽憑本能又會迅速去爬滿清理殘蜜,并且又會去抓緊修補自己安身立命的巢房!“唉,沒有想到,竟然做了好幾十年!無恥喲……”</p><p class="ql-block">潘昆生直起身,支腰抬起頭轉(zhuǎn)動下脖子,把自己痛罵了一句。</p><p class="ql-block">“把桶底的蜜還要經(jīng)過細網(wǎng)銅篩濾過一下塞……”潘昆生在跟問起他怎樣割蜜的人介紹完,還這樣補上了一句。</p><p class="ql-block">“哎喲,想不到是這么細的活,還要過濾什么啊?”</p><p class="ql-block">“過濾啥子?過濾蠟屑屑和草灰灰塞!還……還有蜂娃兒……的手跟腳……”說到這里,潘昆生的話越說越輕,眼神也暗淡下來,臉上更顯出蒼老和沉郁。</p><p class="ql-block">琥珀色的蜜晶瑩透亮,泛起細密雪白的沙沫—— 或許到處滲出飄散的蜜香引過來幾只煽翅不走、或者想試探究竟的年邁的蜂,緊繞著它們的這些蜜,潘昆生頹喪地低垂了頭沒有去驅(qū)趕,也任由它們攀落到他的肩頭…… </p><p class="ql-block">因為這些蜜是蜂娃兒們的生存儲備糧,然而他潘昆生和他的伯父、還有其他許多的人卻把蜂娃兒們耗費心思筑造起的家和儲存的蜜按照人的意志和需要進行“改造”、進行“予取予奪”……</p><p class="ql-block">當潘昆生酒薰后一次忽發(fā)奇想意識起這些,他期望擁有的青磚瓦屋已經(jīng)起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