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周卡寧</p><p class="ql-block">與她相識,是在廣西那坡縣城廂鎮(zhèn)吞力屯楊大哥家飄著炊煙的堂屋里。那天我們正圍著木桌整理采訪筆記,樓梯傳來輕緩的腳步聲,一個姑娘扶著欄桿下來了。她身材窈窕,穿一件素凈的淡白T恤,寬松又靈動的藍(lán)色褲子顯得飄逸,與楊家堂屋里那老式的織布機(jī)、墻角堆著的竹編農(nóng)具、地上帶著泥痕的石板地,總顯得有幾分不搭——不像常年在山里勞作的人,臉上沒有被日光曬透的黝黑,倒像株剛從田野里移栽來的禾苗,帶著點(diǎn)怯生生的清秀。</p><p class="ql-block">我抬頭時愣了一下,暗自猜度是楊大哥家的遠(yuǎn)方親戚,不然怎會有這樣與村寨氣息不同的模樣。</p> <p class="ql-block">“這是小王,從山東來的研究生,住樓上有些日子了?!睏畲蟾缧χ蚱屏宋业牟聹y,“學(xué)藝術(shù)的,來咱們這看黑衣壯的衣裳呢?!?lt;/p><p class="ql-block">她聽見這話,臉頰微微泛紅,手不自覺地攥了攥衣角,小聲接話:“我叫小王,山東煙臺來的,在廣西藝術(shù)學(xué)院讀研?!甭曇衾飵еz東口音的軟,尾音輕輕揚(yáng)著,像山澗里剛?cè)诘乃?。等楊大哥說清我們也是來探訪民族文化的,她眼里的拘謹(jǐn)才散了些,“我研究的是黑衣壯服飾里的環(huán)境、技藝和審美關(guān)系?!?,哦,原來也為畢業(yè)論文在這里作田野調(diào)查,此行的目的與我們竟然相同。</p> <p class="ql-block">午飯前的小插曲,倒讓我對她多了層印象。楊大哥性子熱,端出一壇自泡的野草莓酒,說要給我們嘗嘗山里的味。瓶蓋剛擰到一半,“呯”的一聲悶響,許是壇內(nèi)氣壓攢得太足,酒液“噗”地濺出來,大半都落在了她的T恤上,洇出幾片淺紅的漬。</p><p class="ql-block">“哎喲!對不住對不??!”楊大哥手忙腳亂地找抹布,嘴里不停念叨,臉漲得通紅。她倒是先反應(yīng)過來,慌忙往后退了半步,低頭看了眼衣服上的酒痕,又抬頭對著楊大哥擺手,聲音里帶著點(diǎn)急:“沒事沒事”,那股子靦腆還在,卻透著股爽利勁兒,不像尋常姑娘遇著這情形會犯窘。</p><p class="ql-block">“我上樓換件衣服就來,你們先坐?!彼D(zhuǎn)身往樓上走,腳步輕快得不像剛被潑了酒。我們原以為要等上一陣子,沒成想不過三五分鐘,樓梯又傳來腳步聲,她換了件淺藍(lán)色的襯衫下來,頭發(fā)重新束過,臉上帶著歉意的笑:“讓大家久等了?!狈路饎偛诺男∫馔?,不過是拂去了肩上的一粒塵埃。</p> <p class="ql-block">飯桌上,楊大哥還在為酒壇的事抱歉,她反倒笑著說:“這酒聞著真香,說明泡得夠地道,得好好嘗嘗。”一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堂屋里的拘謹(jǐn)徹底散了,木桌上的臘肉,酸肉和南瓜香味混著野草莓酒的甜,倒讓這頓午飯有了種家人閑坐的暖。</p><p class="ql-block">言談中,得到她也剛駐村調(diào)研二天,為完成畢業(yè)論文大概需要二十天左右。</p><p class="ql-block">我明白了,這個靦腆的姑娘,千里迢迢從渤海之濱扎進(jìn)西南邊陲的大石山里,只為弄明白一件事:黑衣壯的服飾上,那些靛藍(lán)的深淺、蠟染的紋樣、針腳的疏密,到底藏著怎樣的環(huán)境密碼、技藝傳承與審美根脈。</p> <p class="ql-block">沒過兩天,村里連續(xù)來了幾批桂林的老年游客,一連三天,吞力屯家家戶戶像過節(jié)一樣都忙著接待和準(zhǔn)備游客的午餐。她主動參與其中,找楊大嫂要了套全套的黑衣壯服飾——靛藍(lán)頭巾裹住發(fā)梢,斜襟黑衣繡著蠟染蝴蝶,胸前佩戴著閃亮的銀飾品,寬腿褲腳扎著綁帶,連腳上都換了雙繡著花紋的布鞋。初見她這般打扮時,我們都有些驚訝:平日里素凈的姑娘,裹進(jìn)這深沉的藍(lán)里,竟添了幾分村寨姑娘的質(zhì)樸,卻又因那雙清亮的眼睛,透著股不一樣的靈氣。</p> <p class="ql-block">正午的日頭正烈,曬得石板路發(fā)燙,她卻站在寨門旁的曬布架邊,如數(shù)家珍一般給游客們講那些黑衣的故事?!斑@布要染七遍才會這么黑,每遍都得用藍(lán)靛草的新葉,染完還要在太陽下曬足三個時辰,然后經(jīng)過機(jī)器半小時的錘打,布面才會平整光滑,且泛著暗紅色的光?!彼钢忌系南炄炯y樣,語速不快,吐字清晰,把“蠟刀如何蘸蠟畫紋”“染缸里的水要兌多少草木灰”講得明明白白,連阿婆們沒細(xì)說的門道,都被她從筆記里翻了出來。</p> <p class="ql-block">老年游客們聽得入神,舉著手機(jī)圍著她拍?!靶」媚镏v得比導(dǎo)游還好!”有人笑著夸她,她紅了臉,卻沒停下講解,只是聲音里多了些雀躍。游客們還爭著邀請她一同拍照,成了一個妥妥的網(wǎng)紅黑衣壯姑娘。此時,陽光穿過她頭巾的縫隙,落在黑衣的褶皺里,她額角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浸濕了衣領(lǐng),卻依然笑著回答游客的問題,舉手投足間,早已沒了初見時的拘謹(jǐn)。</p><p class="ql-block">楊大嫂看她熱得厲害,遞過毛巾讓她歇歇,她擺擺手:“沒事,趁這時候多講講,他們回去說不定就把黑衣壯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了?!蹦枪勺诱J(rèn)真,像她研究蠟染紋樣時一樣,透著股執(zhí)拗的熱。</p> <p class="ql-block">也許是同路人間的默契,這些日子的相處,竟像熟絡(luò)了許久。她和我們聊起黑衣壯的靛藍(lán)有多特別,聊書本上服飾的制作和現(xiàn)實(shí)的樣式差異,她說話時總低著頭,手指卻在桌上比劃著針腳走向,偶爾抬眼時,眼里的光比窗外的日頭還亮。</p> <p class="ql-block">之后的幾天,她便常跟著我們走村串戶。從弄文屯的雄鷹石雕到吞力屯的老染缸,從弄表屯的日出觀景到弄底屯的黑衣壯古寨風(fēng)景區(qū)的建議,再到縣城的采訪市級非遺傳承人的專訪,她的腳步總跟得很緊。每到一處,別人忙著拍照記錄,她卻蹲在受訪者的身邊,捧著本子問得細(xì):“阿婆,你們?nèi)静紩r看天色嗎?”“楊叔,這蠟刀的弧度,是照著山形磨的嗎?”“大姐,這月牙包的顏色搭配表達(dá)什么含義?”</p><p class="ql-block">遇著語言不通的老人,她就掏出手機(jī)翻出提前存好的圖片,指著黑衣上的紋樣一點(diǎn)點(diǎn)比畫,額角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滑,也顧不上擦。在交談過程中,她勤學(xué)好問,語氣里藏不住的驚喜,倒讓我們這些走了多日的同路人,生出幾分新的觸動。</p> <p class="ql-block">她的專注是藏不住的。有時我們在村口閑聊,她會突然蹲在路邊,對著一塊沾了藍(lán)靛漬的石板出神,說這顏色深淺里能看出雨水沖刷的痕跡;有時飯桌上聊起某戶人家的針線活,她立刻放下筷子,從包里翻出速寫本,憑著記憶補(bǔ)畫早上見過的針腳。楊大哥家的嬸子總說:“這山東姑娘,看著靦腆,鉆進(jìn)那些布里頭,眼睛都在發(fā)光。”</p><p class="ql-block">那份一絲不茍,像她筆記本里的字跡,一筆一畫都透著認(rèn)真。我們知道,她要在這山里待滿二十天,要把黑衣壯服飾文化都揉進(jìn)她的論文里。而我們與她同行的這幾日,不過是她漫長田野調(diào)查里的一小段路,卻足夠看清:一個年輕學(xué)子的熱忱,如何像藍(lán)靛草的根,在陌生的土地上扎得扎實(shí);一份對文化的敬畏,如何讓千里之外的距離,在共同的目光里變得親近。</p> <p class="ql-block">臨別時,站在村口的她抬頭朝我們揮手,還是初見時那副靦腆的模樣,眼里卻多了些篤定。我們都明白,等她帶著滿本子的記錄回到校園,那些走村串戶的腳印、染缸里的藍(lán)、針線間的紋,都會變成有溫度的文字——而這方土地的故事,也會順著她的筆,走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寫于2025年8月8日廣西·那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