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語浮生

微微

微微45410714 　　晨露還凝在窗欞時，我已將昨夜的茶器細(xì)細(xì)拭過。青瓷的杯沿沾著微光，像接住了半捧未散的月色。指尖觸到茶盒里的干茶，條索蜷曲如沉睡的蝶，只待一壺沸水澆下去，便要抖落滿身褶皺，在杯中展開一場關(guān)于蘇醒的儀式。 　　注水的剎那，白汽騰起如霧，干茶在熱浪里舒展筋骨，先是浮在水面打轉(zhuǎn)，像初入世的少年，帶著莽撞的輕盈。俄而又沉下去，葉片吸飽了水，貼著杯底靜靜臥著，仿佛歷經(jīng)世事的中年人，把鋒芒藏進(jìn)溫潤的肌理。再沸時，竟又有幾片掙扎著浮上來，帶著半卷的邊，似老者回望來時路，終究還是要落回水中，這浮浮沉沉里，藏著誰的一生？ 　　第一泡總是濃烈的。茶汁裹著青澀的苦，像二十歲那年摔過的跤，疼得鮮明。舌尖觸到的瞬間，眉峰不自覺蹙起，卻又舍不得立刻咽下，任那苦味順著喉嚨往下走，在胃里焐出一點(diǎn)暖。待到第二泡，苦味淡了些，回甘悄悄漫上來，從舌尖到舌底，像雨后的青苔漫過石階，帶著清潤的甜。這讓我想起三十歲的日子，加班后回家的路燈，孩子遞來的半塊糖，苦里滲著的甜，比純粹的蜜更讓人記掛。 　　第三泡往后，滋味漸趨平和。水色從琥珀變成淺黃，茶香卻愈發(fā)沉厚，是陳酒開封般的綿長。這時的茶，像過了知天命的年紀(jì)，把波瀾都釀成了余韻。端起杯子時，手指能觸到瓷壁的涼，與茶的暖交融在掌心，像握著半世的寒暑。 最愛的是上午。把地板擦得發(fā)亮，將洗好的衣物晾起來，陽光剛好斜斜切過書桌。泡一壺碧螺春，看卷曲的茶葉在玻璃杯中緩緩舒展，像看一場慢鏡頭的花開。手邊攤開一本舊書，字里行間也浸了茶香，讀累了便抬眼，看杯中葉片忽上忽下，忽然覺得，那些沒看懂的句子，沒解開的結(jié)，都隨著茶霧慢慢散了。 　　有客來時，不必刻意備什么茶點(diǎn)。取兩只粗陶杯，一人一盞，沸水沖下去，茶香便漫了滿室。起初是客套的寒喧，說些天氣與近況，說著說著，話就沉了下去?；蛟S是說起早年的遺憾，或許是講起孩子的學(xué)業(yè)，茶在杯中涼了些，便再續(xù)上水，葉片又翻騰起來，像把沒說完的話又?jǐn)嚐崃?。有時沉默很久，只聽見彼此喝茶的聲響，杯沿碰著嘴唇，輕得像蝴蝶點(diǎn)水，卻比任何語言都更通透，他眉峰微蹙時，我知道是茶太苦，他嘴角帶笑時，定是嘗到了回甘，這茶湯里的默契，比多年的交情更貼心。 　　獨(dú)自喝茶的黃昏，常對著茶杯發(fā)怔。茶葉在水中舒展的姿態(tài)，是最生動的畫。龍井的扁平里藏著早春的凜冽，普洱的醇厚里裹著歲月的沉香，鐵觀音在水中旋轉(zhuǎn)的模樣，像極了閩南人爽朗的笑。這自然的饋贈，與手作的茶器相遇，便成了流動的藝術(shù)，茶在杯中是風(fēng)景，握在手里是光陰。 　　每一片茶葉都有自己的故事。從山巔的晨霧里生長，被采茶人的指尖摘下，在鐵鍋的熱焰里殺青，在竹匾的風(fēng)中晾曬，最后蜷成一團(tuán)，等待與水的重逢。這多像我們走過的路，從青澀到成熟，從張揚(yáng)到內(nèi)斂，那些被時光揉皺的過往，終會在某一刻舒展如初。 　　茶水喝到淡時，杯底只剩幾片沉葉，像落幕的戲臺。倒茶渣時，看它們順著水流墜落，忽然想起年少時總嫌茶苦，愛喝甜膩的飲料，如今卻偏愛這清苦里的回甘?；蛟S人活到一定年紀(jì)，就懂得了苦不是滋味，而是底色，那些藏在苦里的甜，才是日子的真味。 　　暮色漫進(jìn)窗時，茶器已洗凈歸位。指尖還留著淡淡的茶香，像一層薄薄的繭。這一天的茶喝下來，仿佛又過了一生。有浮的歡，有沉的靜，有濃的烈，有淡的安。原來茶從不是用來解渴的，是用來醒神的，醒那些被瑣事蒙塵的心，醒那些被匆忙遺忘的真。 窗外的風(fēng)掠過樹梢，帶著草木的氣息。我知道明天清晨，還會有一壺沸水等著，還會有一撮茶葉等著，在杯中上演一場新的浮沉。而我，會帶著今天的回甘，繼續(xù)在茶煙里，讀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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