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陳生弼教，字明允，燕人也[1]，家貧，從副將軍賈綰作記室[2]，泊舟洞庭[3].適豬婆龍浮水面[4]，賈射之中背。有魚銜龍尾不去，并獲之。鎖置桅間，奄存氣息；而龍吻張翕，似求援拯。生惻然心動，請于賈而釋之。 攜有金創(chuàng)藥[5]，戲敷患處，縱之水中，浮沉逾刻而沒。</p><p class="ql-block">后年余，生北歸，復(fù)經(jīng)洞庭，大風(fēng)覆舟。幸扳一竹簏，漂泊終夜，絓木而止。援岸方升，有浮尸繼至[6]，則其僮仆。力引出之，已就斃矣。慘怛無聊，坐對憩息。但見小山聳翠，細(xì)柳搖青，行人絕少，無可問途。自遲明以至辰后，悵悵靡之[7]。忽僮仆肢體微動，喜而捫之。無何，嘔水?dāng)?shù)斗，醒然頓蘇。相與曝衣石上，近午始燥可著。而枵腸轆轆[8]，饑不可堪。于是越山疾行，冀有村落。才至半山，聞鳴鏑聲[9]。方疑聽間，有二女郎乘駿馬來，騁如撒菽[10]；各以紅綃抹額[11]，髻插雉尾[12]；著小袖紫衣，腰束綠錦；一挾彈，一臂青鞲[13]。度過嶺頭，則數(shù)十騎獵于榛莽，并皆姝麗，裝束若一。生不敢前。有男子步馳，似是馭卒[14]，因就問之。答曰：“此西湖主獵首山也[15]?！鄙鏊鶃?，且告之餒。馭卒解裹糧授之，囑云：“宜即遠(yuǎn)避，犯駕當(dāng)死！”生懼。疾趨下山。</p><p class="ql-block">茂林中隱有殿閣，謂是蘭若。近臨之，粉垣圍沓[16]，溪水橫流；朱門半啟，石橋通焉。攀扉一望，則臺榭環(huán)云[17]，擬于上苑[18]，又疑是貴家園亭。逡巡而入，橫藤礙路，香花撲人。過數(shù)折曲欄，又是別一院宇，垂楊數(shù)十株，高拂朱檐。山鳥一鳴，則花片齊飛；深苑微風(fēng)，則榆錢自落。怡目快心，殆非人世。穿過小亭，有秋千一架，上與云齊；而罥索沉沉[19]，杳無人跡。因疑地近閨閣[20]，恇怯未敢深入[21]。俄聞馬騰于門，似有女子笑語。生與僮潛伏叢花中。未幾，笑聲漸近，聞一女子曰：“今日獵興不佳，獲禽絕少。”又一女曰：“非是公主射得雁落，幾空勞仆馬也?！睙o何，紅妝數(shù)輩，擁一女郎至亭上坐。禿袖戎裝[22]，年可十四五。鬟多斂霧[23]，腰細(xì)驚風(fēng)[24]，玉蕊瓊英[25]，未足方喻。諸女子獻茗熏香，燦如堆錦[26]。移時，女起，歷階而下。一女曰：“公主鞍馬勞頓，尚能秋千否？”公主笑諾。遂有駕肩者，捉臂者，褰裙者，持履者，挽扶而上。公主舒皓腕，躡利屣[27]，輕如飛燕，蹴入云宵。已而扶下。群曰：“公主真仙人也！”嘻笑而去。</p><p class="ql-block">生睨良久，神志飛揚。迨人聲既寂，出詣秋千下，徘徊凝想。見籬下有紅巾，知為群美所遺，喜納袖中。登其亭，見案上設(shè)有文具，遂題巾曰：“雅戲何人擬半仙[28]？分明瓊女散金蓮[29]，廣寒隊里恐相妒[30]，莫信凌波上九天[31]。”題已，吟誦而出。復(fù)尋故徑，則重門扃錮矣。踟躕罔計，反而樓閣亭臺，涉歷幾盡。一女掩入，驚問：“何得來此？”生揖之曰：“失路之人，幸能垂救?！迸畣枺骸笆暗眉t巾否？” 生曰：“有之。然已玷染，如何？”因出之。女大驚曰：“汝死無所矣！此公主所常御[32]，涂鴉若此[33]，何能為地？”生失色，哀求脫免。女曰：“竊窺宮儀[34]，罪已不赦。念汝儒冠蘊藉[35]，欲以私意相全；今孽乃自作，將何為計！”遂皇皇持巾去。生心悸肌栗，恨無翅翎，惟延頸俟死。遷久，女復(fù)來，潛賀曰：“子有生望矣！公主看巾三四遍，囅然無怒容，或當(dāng)放君去。宜姑耐守，勿得攀樹鉆垣，發(fā)覺不宥矣?！比找淹赌海瑑聪椴荒茏员?；而餓焰中燒，憂煎欲死。無何，女子挑燈至。一婢提壺榼，出酒食餉生。 生急問消息，女云：“適我乘間言：‘園中秀才，可恕則放之；不然，餓且死?！鞒了荚疲骸钜菇糖沃?？’遂命饋君食。此非噩耗也?！鄙不探K夜[36]，危不自安。辰刻向盡，女子又餉之。生哀求緩頰，女曰：“公主不言殺，亦不言放。我輩下人，何敢屑屑瀆告？”</p><p class="ql-block">既而斜日西轉(zhuǎn)，眺望方殷，女子坌息急奔而入[37]，曰：“殆矣！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妃展巾抵地[38]，大罵狂傖[39]，禍不遠(yuǎn)矣！”生大驚，面如灰土，長跽請教。忽聞人語紛挐[40]，女搖手避去。數(shù)人持索，洶洶入戶。內(nèi)一婢熟視曰：“將謂何人，陳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來?！狈瞪砑比?。少間來，曰：“王妃請陳郎入?！鄙鷳?zhàn)惕從之。經(jīng)數(shù)十門戶，至一宮殿，碧箔銀鉤。即有美姬揭簾，唱：“陳郎至?！鄙弦畸愓?、袍服炫冶[41]。生伏地稽首曰：“萬里孤臣，幸恕生命。”妃急起自曳之，曰：“我非君子，無以有今日。婢輩無如，致迕佳客，罪何可贖！”即設(shè)華筵，酌以鏤杯。生茫然不解其故。妃曰：“再造之恩，恨無所報。息女蒙題巾之愛[42]，當(dāng)是天緣，今夕即遣奉侍。”生意出非望，神惝恍而無著[43]。</p><p class="ql-block">日方暮，一婢前白，“公主已嚴(yán)妝訖。”遂引生就帳。忽而笙管敖曹，階上悉踐花罽[44]；門堂藩溷，處處皆籠燭。數(shù)十妖姬，扶公主交拜。麝蘭之氣，充溢殿庭。既而相將入幃，兩相傾愛。生曰：“羈旅之臣，生平不省拜侍。點污芳巾，得免斧锧，幸矣；反賜姻好，實非所望?！惫髟唬骸版?，湖君妃子，乃揚江王女。舊歲歸寧，偶游湖上，為流矢所中。蒙君脫免，又賜刀圭之藥[45]，一門戴佩，常不去心。郎勿以非類見疑。妾從龍君得長生訣，愿與郎共之?！鄙宋驗樯袢耍騿枺骸版咀雍我韵嘧R？”曰：“爾日洞庭舟上，曾有小魚銜尾，即此婢也。”又問：“既不見誅，何遲遲不賜縱脫？”笑曰：“實憐君才，但不自主。顛倒終夜，他人不及知也?！鄙鷩@曰：“卿，我鮑叔也[46]。饋食者誰？”曰：“阿念，亦妾腹心?！鄙唬骸昂我詧蟮拢俊毙υ唬骸笆叹腥?，徐圖塞責(zé)未晚耳?！眴枺骸按笸鹾卧冢俊痹唬骸皬年P(guān)圣征蚩尤未歸[47]?！?lt;/p><p class="ql-block">居數(shù)日，生慮家中無耗，懸念綦切，乃先以平安書遣仆歸。家中聞洞庭舟覆，妻子缞绖已年余矣[48]。仆歸，始知不死；而音問梗塞，終恐漂泊難返。又半載，生忽至，裘馬甚都，囊中寶玉充盈。由此富有巨萬，聲色豪奢，世家所不能及。七八年間，生子五人。日日宴集賓客，宮室飲饌之奉，窮極豐盛?；騿査觯灾疅o少諱。</p><p class="ql-block">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宦游南服十余年[49]，歸過洞庭，見一畫舫，雕檻朱窗，笙歌幽細(xì)，緩蕩煙波。時有美人推窗憑眺，梁目注舫中，見一少年丈夫，科頭疊股其上；傍有二八姝麗，挼莎交摩。念必楚襄貴官[50]，而騶從殊少。凝眸審諦，則陳明允也。不覺憑欄酣叫。生聞呼罷棹，出臨鹢首[51]，邀梁過舟。見殘肴滿案，酒霧猶濃。生立命撤去。頃之，美婢三五，進酒烹茗，山海珍錯，目所未睹。梁驚曰：“十年不見，何富貴一至于此！”笑曰：“君小覷窮措大不能發(fā)跡耶[52]？”問：“適共飲何人？”曰：“山荊耳?！?lt;/p><p class="ql-block">梁又異之。問：“攜家何往？”答：“將西渡。”梁欲再詰，生遽命歌以侑酒。一言甫畢，旱雷聒耳，肉竹嘈雜[53]，不復(fù)可聞言笑。梁見佳麗滿前，乘醉大言曰：“明允公，能令我真?zhèn)€銷魂否？”生笑云：“足下醉矣！然有一美妾之資，可贈故人?！彼烀虄哼M明珠一顆，曰：“綠珠不難購[54]，明我非吝惜?！蹦巳e曰[55]：“小事忙迫，不及與故人久聚?！彼土簹w舟，開纜徑去。</p><p class="ql-block">梁歸，探諸其家，則生方與客飲，益疑。因問：“昨在洞庭，何歸之速？”答曰：“無之?！绷耗俗肥鏊?。一座盡駭。生笑曰：“君誤矣，仆豈有分身術(shù)耶？“眾異之，而究莫解其故。后八十一歲而終。迨殯，訝其棺輕；開之，則空棺耳。</p><p class="ql-block">異史氏曰：“竹簏不沉，紅巾題句，此其中具有鬼神；而要皆側(cè)隱之一念所通也。迨宮室妻妾，一身而兩享其奉。[56]，即又不可解矣。昔有愿嬌妻美妾，貴子賢孫，而兼長生不死者，僅得其半耳。豈仙人中亦有汾陽，季倫耶[57]？”</p> <p class="ql-block">注釋</p><p class="ql-block">[1] 燕（yān煙）：古燕地，約當(dāng)今河北省及其以北地區(qū)。</p><p class="ql-block">[2] 記室；古代官名。元代以后，多用以代稱掌管文書的官員。</p><p class="ql-block">[3] 洞庭；湖南省洞庭湖。</p><p class="ql-block">[4] 豬婆龍：鼉的別名，即“揚子鱷”，長約二米，有鱗甲。</p><p class="ql-block">[5] 金創(chuàng)（chuāng瘡）藥：治療刀箭創(chuàng)傷的外敷藥。</p><p class="ql-block">[6] 至：據(jù)鑄雪齋抄本，原作“及”。</p><p class="ql-block">[7] 靡之：無處可去。之，住。</p><p class="ql-block">[8] 枵腸轆轆，空腹發(fā)出的饑餓響聲。枵，空虛。</p><p class="ql-block">[9] 鳴鏑：響箭。</p><p class="ql-block">[10] 騁如撒菽：馬跑起來，蹄聲像撒豆那樣急促。菽，豆類。</p><p class="ql-block">[11] 綃：生絲薄綢。抹額：束在額上的巾帕，古武土的裝飾。這里是說把紅巾扎在頭上。</p><p class="ql-block">[12] 髻插雉尾：一種表示勇武的打扮。雉尾，野雞的尾羽。</p><p class="ql-block">[13] 臂青鞲（gōu勾）：臂上套著青色套袖。鞲，皮質(zhì)的袖套，射箭時戴在左臂上，因叫“射鞲”。</p><p class="ql-block">[14] 馭卒：馬夫。</p><p class="ql-block">[15] 首山：山名。就文中所說的方位看，應(yīng)在洞庭湖北岸。湖北省蒲圻縣兩三十里有山，“志日蒲圻之首山”，或當(dāng)指此。見《讀史方輿紀(jì)要》卷七十六。</p><p class="ql-block">[16] 圍沓：環(huán)繞。沓，會合。</p><p class="ql-block">[17] 臺榭環(huán)云：云霧環(huán)繞著臺榭，指臺榭高出云端。臺，高而平的建筑物。榭，建在高臺上的敞屋。</p><p class="ql-block">[18] 擬于上苑：好像是皇家的園林。擬，類似。上苑，古時供帝王游賞或打獵的園林。</p><p class="ql-block">[19] 罥（juàn絹）索：指秋千垂掛著繩索。沉沉：靜寂。</p><p class="ql-block">[20] 閨閣：內(nèi)室。</p><p class="ql-block">[21] 恇怯：恐懼畏縮。</p><p class="ql-block">[22] 禿袖：窄袖。</p><p class="ql-block">[23] 鬟多斂霧：梳攏起來的鬟發(fā)，多如云霧堆積。</p><p class="ql-block">[24] 腰細(xì)驚風(fēng)：腰肢細(xì)軟，似乎弱不禁風(fēng)。</p><p class="ql-block">[25] 玉蕊瓊英，指最香的花和最美的玉。玉蕊，植物名，花有異香。瓊英，美玉。英，通“瑛”，玉光。</p><p class="ql-block">[26] 燦若堆錦：形容眾多女子衣著華麗，像是錦繡堆聚在一起，燦爛奪目。</p><p class="ql-block">[27] 躡：踏；穿。利屣：舞屣。小而尖的鞋子?！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骸稗黹L袖，躡利屣?！?lt;/p><p class="ql-block">[28] 雅戲何人擬半仙：意思是，是什么樣的人在打秋千。半仙，半仙戲，指打秋千。唐玄宗稱打秋千為“半仙之戲”，見《開元天寶遺事》。</p><p class="ql-block">[29] 分明瓊女散金蓮：分明是玉女在天空散花。金蓮，金色的蓮花，喻女子之足，故事見《南史·齊東昏侯紀(jì)》。散金蓮，形容秋千蕩起，足影舞動。</p><p class="ql-block">[30] 廣寒隊里應(yīng)相妒：月宮中的仙女們，也將自愧不如。廣寒，廣寒宮，即月宮。</p><p class="ql-block">[31] 莫信凌波上九天：不信她會飛到天宮的。</p><p class="ql-block">[32] 御：用。</p><p class="ql-block">[33] 涂鴉，喻胡亂涂抹。語出盧仝《示添丁》詩：“忽來案上翻墨汁。涂抹詩書如老鴉?！?lt;/p><p class="ql-block">[34] 宮儀：宮廷的情形。儀，儀表，容貌。</p><p class="ql-block">[35] 儒冠：古時讀書人所戴的冠巾。這里指讀書人。蘊藉：溫雅、敦厚。</p><p class="ql-block">[36] 徊惶：《文選》揚子云《甘泉賦》：“徒徊徊以惶惶兮，魂渺渺而昏亂。”徊惶，徘徊，惶懼，猶豫憂思。</p><p class="ql-block">[37] 坌（bèn苯）息：喘息甚急。息，喘息。</p><p class="ql-block">[38] 抵地：扔在地上。抵，擲、扔。</p><p class="ql-block">[39] 傖（cāng倉），傖夫，古代罵人的話，意思是粗俗鄙賤之人。</p><p class="ql-block">[40] 紛挐（ná拿）：錯雜，混亂。</p><p class="ql-block">[41] 炫冶：艷麗，耀眼。冶，艷麗。</p><p class="ql-block">[42] 息女：親生的女兒。</p><p class="ql-block">[43] 惝（chǎng場）恍：心神恍惚。</p><p class="ql-block">[44] 罽（jì計）：毯子。</p><p class="ql-block">[45] 刀圭：古代量藥的微小用具，也借指藥物。</p><p class="ql-block">[46] 鮑叔：指春秋時齊國大夫鮑叔牙，代指知己。鮑叔牙很了解管仲，后來薦舉他輔佐齊桓公。管仲曾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見《史記·管晏列傳》。</p><p class="ql-block">[47] 關(guān)圣征蚩尤：迷信傳說，宋朝大中祥符年間，解州鹽池減產(chǎn)，傳說是兇神蚩尤為害，朝廷令張?zhí)鞄熣垇黻P(guān)羽的神靈征服蚩尤，收復(fù)鹽池。見呂湛恩注引彭宗古《關(guān)帝實錄》。蚩尤，遠(yuǎn)古時的酋長，曾被黃帝軒轅氏擒殺。關(guān)圣，三國時蜀將關(guān)羽。</p><p class="ql-block">[48] 缞绖（cuī—dié崔迭）：古時的喪服，缞，披于胸前的麻布。绖，頭戴的麻冠和腰系的麻帶。</p><p class="ql-block">[49] 南服：南方。</p><p class="ql-block">[50] 楚襄：指湖北江陵、襄陽地區(qū)。楚，古時楚國，都干郢（今湖北江陵）。襄，指楚地襄陽，在今湖北襄陽。</p><p class="ql-block">[51] 鹢（yì義）首：船頭。古代船頭上畫有鹢鳥的圖像，故稱船頭為“鹢首”；有時也以“鹢首”代指船。鹢，鳥名，形似鷺鷥。</p><p class="ql-block">[52] 小覷：小看，看不起。窮措大：舊時對貧寒讀書人的譏稱。措大，也作“醋大”，唐以來都以之稱呼失意的讀書人。何以稱之為“措大”則眾說不一。發(fā)跡，由窮團變?yōu)楦毁F。</p><p class="ql-block">[53] 肉竹：歌聲和音樂聲。肉，指歌喉。竹，指管樂。</p><p class="ql-block">[54] 綠珠：晉石祟的歌妓?！短綇V記》卷三百九十九引《嶺表錄異》， 謂綠珠姓梁，“石季倫（崇）為交趾采訪使，以圓珠三斛買之?！边@里借指身價極高的美女。</p><p class="ql-block">[55] 趣（cù促）別：催促分手。趣，催促。</p><p class="ql-block">[56] 一身而兩享其奉：一人而同時在兩地享受。指陳生分身兩地，在洞庭又在家鄉(xiāng)享樂。奉，供養(yǎng)。</p><p class="ql-block">[57] 汾陽：指唐代郭子儀。唐肅宗時封為汾陽郡王。郭富貴壽考，子孫滿堂：詳見《唐書·郭子儀傳》。季倫：晉石祟，號季倫，財豐積，家資巨富；詳見《晉書·石崇傳》。這里以他們代表多子多孫、大富大貴的人。</p> <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書生陳弼教，字明允，河北人。他家里很貧窮，跟著副將軍賈綰當(dāng)文書。一次，陳生和賈綰在洞庭湖停船，正巧一條豬婆龍浮出水面，賈綰一箭射去，正中豬婆龍的背。有條小魚銜著龍尾巴不走開，一起被捉住了。豬婆龍被拴在船桅上，奄奄一息，嘴巴還一張一合，似乎在懇求援救。陳生很可憐它，便向賈綰請求放了豬婆龍，還把隨身帶的金創(chuàng)藥試著涂在它的箭傷上。把龍放入水中，見它浮游了一會，消失不見了。</p><p class="ql-block">過了一年多，陳生返回北方老家，再次經(jīng)過洞庭湖時，遭遇大風(fēng)，船被打翻。陳生幸虧扳著一個竹箱子，漂泊了一夜，才被樹掛住。剛爬上岸邊，水上漂過來一具尸體，原來是他的童仆。陳生將尸體用力拉上來，童仆早已死了。陳生傷心悲哀，面對著尸體坐下歇息?？纯辞胺剑灰娦∩狡鸱?，一片蒼翠，青青的細(xì)柳在風(fēng)中搖曳，沒有一個行人，也無法問路。從早晨一直坐到太陽老高，心中迷惘，無處可去。忽見童仆四肢微微動了動，陳生高興地給他按摩，不一會兒，童仆吐了幾斗水，一下子醒了過來。兩個人都把濕衣服脫下來曬到石頭上，快到中午時才干了穿上。但是饑腸轆轆，餓得不能忍受，于是翻山急走，盼望能找到個村莊。</p><p class="ql-block">剛走到半山腰，忽聽有響箭聲。陳生正在驚疑地細(xì)聽，有兩個女郎騎著駿馬飛馳而來，都用紅巾包著額頭，發(fā)髻上插著雉尾，穿著小袖紫衣，腰扎綠錦帶。一個手持彈弓，另一個胳膊上套著架鷹的皮套。陳生和童仆越過山嶺，見又有幾十個人騎著馬在樹叢里打獵。全都是漂亮的女子，一樣的打扮。陳生不敢再往前走。這時有個男子跑了過來，像是個馬夫，陳生便向他打聽。馬夫說：“這是西湖主在首山打獵?！标惿v了自己的來歷，而且告訴他自己和童仆都很餓了。馬夫解開包裹，拿出干糧給他，囑咐說：“趕快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犯了西湖主的駕，要被處死！”陳生害怕，急忙下山。</p><p class="ql-block">忽見一片茂密的樹林中，隱隱約約露出殿閣，陳生以為是廟宇。走近一看，粉白的圍墻環(huán)繞著，墻外是一道溪水。紅漆大門半敞開著，有座石橋通向大門。陳生扒著門往里一看，樓臺水榭，高聳入云，比得上皇家花園，又懷疑是富貴人家的園亭。陳生猶豫著走了進去，古藤擋路，花香撲鼻。走過幾折曲欄，又是一個院子。幾十株高大的垂楊，枝條輕拂著紅色的屋檐。山鳥一叫，花片齊飛；深苑微風(fēng)吹過，榆錢飄飄落下。陳生賞心悅目，恍如進入了仙境。穿過一個小亭，有架秋千，高入云間。秋千索靜靜地垂著，杳無人跡。陳生懷疑已走近閨閣，惶恐地不敢再往前走。一會兒聽見從大門外傳來馬蹄聲，似乎有女子的笑語，陳生和童仆忙藏到花叢里。過了不久，笑聲漸漸走近，聽一個女子說道：“今天打獵的運氣不好，獵物太少了?！庇忠粋€女子說：“要不是公主射下來幾只飛雁，幾乎空勞人馬?！辈灰粫海瑤讉€紅衣女子簇?fù)碇粋€女郎到亭上坐下。那女郎穿著短袖戎裝，大約有十四五歲。頭發(fā)猶如一團云霧，纖細(xì)的腰肢像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即使是玉蕊瓊花也比不上她的美貌。女子們有的捧茶，有的熏香，華麗的衣服光燦燦的猶如堆錦。過了會兒，女郎起身，走下石階。一個女子說：“公主鞍馬勞累，還能打秋千嗎？”公主笑著答應(yīng)。女子們有的架著肩膀，有的攙胳膊，有的提裙子，有的拿鞋，把公主扶上了秋千。公主伸開雪白的手臂，腳下用力，像輕輕的飛燕一樣，直入云霄。打完秋千，女子們扶公主下來，都說：“公主真是個仙人??！”嬉笑著走了。</p><p class="ql-block">陳生偷看了很久，心神飛揚。等笑語聲消失后，他從花叢里出來，到秋千下徘徊凝思。見籬笆下有條紅巾，陳生知道是剛才的女子們丟的，喜歡地拾起來放到袖子里。登上那個小亭，見案上擺著文具，陳生便在紅巾上題了首詩：“雅戲何人擬半仙？分明瓊女散金蓮。廣寒隊里應(yīng)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睂懲?，一邊吟詠著一邊走下亭子。順原路往回走，卻見一重重的門都上了鎖了。陳生彷徨無計，又返回來把樓臺亭閣游歷了個遍。</p><p class="ql-block">一個女子悄悄地進來，看到陳生吃驚地問：“你怎么來到這里？”陳生作了一揖說：“我是迷路的人，請能救助我！”女子問：“拾到一條紅巾了嗎？”陳生說：“拾到一條，但已被弄臟，怎么辦？”便拿出那條紅巾。女子大驚，說：“你死無葬身之地了！這是公主常用的東西，你涂成這個樣子，怎么交待！”陳生嚇得臉上失色，哀求女子代為求情免罪。女子說：“你偷看宮廷里的情形，已經(jīng)罪不可赦；念你是個文雅書生，本想私下周全你，現(xiàn)在你自己作了孽，我有什么辦法？”說完慌慌張張地拿著紅巾走了。陳生心驚肉跳，恨沒有翅膀飛走，只有伸著脖子等死了。過了很久，那女子又來了，悄悄祝賀說：“你求生有望了！公主看了三四遍紅巾，面帶微笑，沒有生氣，或許會放你走。你應(yīng)該耐心等著，不要爬樹跳墻，發(fā)現(xiàn)了就不饒恕了！”</p><p class="ql-block">這時，天色已晚。是吉是兇還說不定，又饑餓難忍，陳生心中憂愁得要死。不長時間，那個女子挑著燈來了。一個丫鬟提著飯盒酒壺，讓陳生吃飯。陳生急忙打聽消息，女子說：“剛才我找了個機會跟公主說：‘花園里那個秀才，能饒恕就放了他吧；不然，快餓死了?！鞒了剂艘粫?，說‘深夜讓他到哪里去？’于是讓我來給你送飯。這不是壞兆頭?！标惿腔擦艘徽?，惶惶不安。第二天太陽升起很高了，女子又來送飯。陳生哀求她替自己講情。女子說：“公主不說殺，也不說放，我們這些仆人怎敢絮絮叨叨，自討沒趣？”等到太陽西斜，陳生正殷切地盼望著，女子忽然氣喘吁吁地跑了來，說：“壞事了！不知哪個多嘴的把這事泄露給了王妃。王妃展開紅巾一看，扔在地上，大罵狂妄，大禍就要臨頭了！”陳生大驚，面如灰土，跪在地上求救。忽聽人聲喧嘩，女子搖著手躲開了。有幾個人手拿繩索，氣勢洶洶地闖過來。其中一個丫鬟端詳著陳生說：“我以為是誰呢，是陳郎嗎？”于是止住拿繩索的人，說：“先不要動手，等我去稟告王妃?！狈瞪砑奔泵γΦ刈吡恕＿^了會兒又回來，說：“王妃請陳郎進去?！标惿鷳?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著她，繞過幾十重門戶，來到一座宮殿，門上掛著碧色的簾子，白銀簾鉤。立即有個美麗的女子掀開門簾高呼道：“陳郎到?！标惿娮嫌袀€美麗的婦人，穿著光閃閃的袍服，急忙跪地叩頭。說：“遠(yuǎn)方的孤臣，請求饒命！”王妃忙起身，親自拉起他來，說：“我如不是你，不會有今天。丫鬟們無知，冒犯了貴客，罪不可?。 北忝鼣[下豐盛的酒席，讓陳生用雕花的酒杯喝酒。陳生茫然不解。王妃說：“救命之恩，常恨無以為報。我的小女兒承蒙你題巾相愛，當(dāng)是天定緣份，今晚就讓她侍奉你?！标惿蟾幸馔?，神情恍恍惚惚，沒個著落。</p><p class="ql-block">天剛晚，一個丫鬟進來稟報：“公主已梳妝完了?！庇谑穷I(lǐng)著陳生去新房。忽然笙管齊鳴，臺階上鋪著花氈，門前堂上、籬笆墻角，到處都掛著燈籠。幾十個妖艷的女子，扶著公主和陳生交拜。蘭麝的香氣，充溢殿庭。交拜完，陳生和公主相互攙扶著進入床帳，十分恩愛。陳生說：“寄身在外的人，平素沒來拜見，玷污了您的芳巾，免于被殺，已很幸運了；反而賜婚姻之好，實在沒想到?！惫髡f：“我的母親，是洞庭湖君的妃子，是揚子江王的女兒。去年她回娘家，偶然在湖上游著，被流箭射中。承蒙你相救，又賜刀傷藥，我們?nèi)叶挤浅８屑?，一直記在心中。你不要因為我是異類而疑慮，我跟著龍君得到了長生秘訣，愿和你共享?！标惿判盐蚴巧袢耍銌枺骸澳莻€丫鬟怎么認(rèn)得我？”公主說：“那天在湖中船上，曾有條小魚銜著龍尾，那條小魚就是這個丫鬟?！标惿謫枺骸凹热荒悴粴⑽?，為什么遲遲不放我走？”公主笑著說：“我實在是喜愛你的才華，但又不能自己作主。輾轉(zhuǎn)了一夜，別人哪里知道。”陳生嘆息說：“你真是我的知音??！那個給我進飯的是誰？”公主回答說：“她叫阿念，也是我的心腹?！标惿鷨枺骸霸趺磮蟠鹚兀俊惫餍χf：“她侍候你的日子還長著呢，慢慢再報答她也不遲?！标惿謫枺骸按笸踉谀睦铮俊惫髡f：“跟著關(guān)公討伐蚩尤還沒回來?！?lt;/p><p class="ql-block">過了幾天，陳生擔(dān)憂家里得不到消息，會十分掛念，便先寫了封平安家信，派自己的童仆送去。家里的人聽說陳生在洞庭湖翻了船，妻子已戴了一年多的孝了。童仆回來，才知道他沒死，但音訊隔絕，終究還是怕陳生難以返回。</p><p class="ql-block">又過了半年，陳生忽然回來了。衣服馬匹都非常漂亮，口袋里裝滿寶玉。從此陳生家資萬貫，聲色豪華，那些富貴人家都比不上。在后來的七八年里，陳生生了五個兒子。天天設(shè)宴招待客人，房屋、飲食都窮極奢侈豐盛。有人問陳生的經(jīng)歷，陳生都詳細(xì)敘述，一點也不隱瞞。</p><p class="ql-block">有個和陳生童年就要好的朋友梁子俊，在南方做官十幾年，回家時路過洞庭湖，見一只畫船，雕欄紅窗，笙歌悠揚，緩緩地飄蕩在煙波之中。不時有個美人推開窗子往外眺望。梁子俊往船中望了望，見一個年輕男子未戴帽子盤腿坐在船上，旁邊有個十五六歲的美麗女子，正給他按摩。梁子俊以為必定是這一帶的大官，但隨從卻很少。又仔細(xì)打量了一下，卻原來是陳明允。梁子俊不覺倚著船欄干大聲叫他。陳生聽到喊聲，命停船，出來到船頭上邀請梁子俊過船來。梁子俊見船內(nèi)剩菜滿桌，酒霧仍濃。陳生立命將殘席撤去，只一會兒，便有三五個美麗丫鬟捧上酒來，泡上好茶，山珍海味紛紛擺了上來，都是沒見過的。梁子俊驚訝地說：“十年不見，怎么竟富貴到如此程度？”陳生笑著說：“你小看窮書生不能發(fā)跡嗎？”梁子俊問：“剛才和你一塊喝酒的是誰？”陳生說：“是我的妻子。”粱子俊更感驚異，問：“你帶著家眷要去哪里？”陳生回答說：“往西方去?！绷鹤涌∵€要再問，陳生急忙命奏樂勸酒。一句話剛說完，只聽樂聲如旱雷般震耳，一片嘈雜，再也聽不見說笑聲了。梁子俊見美人站滿桌前，乘醉大聲說：“明允公，能讓我真?zhèn)€銷魂嗎？”陳生笑著說：“你醉了！但有點足夠買個美妾的錢，可以贈給老朋友?！庇谑敲诀咚蜕厦髦橐活w，說：“憑這個不難買個美女，以說明我不是吝惜?！闭f完，告辭說：“小事緊迫，來不及跟老朋友久聚。”把粱子俊送過船去，陳生的船便解開纜繩，徑自走了。</p><p class="ql-block">梁子俊回來后，到陳生家里探望，見陳生正在和客人喝酒，心中越發(fā)驚疑。便問：“昨天還在洞庭湖，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陳生回答說：“沒有的事！”梁子俊便追述了當(dāng)時的情景，滿座人都驚駭不已。陳生笑著說：“你弄錯了！我難道會有分身術(shù)嗎？”大家都很驚異，但終究不解是什么緣故。</p><p class="ql-block">后來，陳生活到八十一歲時去世。下葬時，人們驚訝棺材太輕，打開一看，只是一具空棺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