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金陵的夏，總裹著層濕熱的綠，蟬鳴在梧桐葉間滾來滾去。推開爺爺?shù)臅康拈T，墨香便混著舊書的氣息漫出來，桌上推滿了他退休后寫的硬筆、軟筆和毛筆寫的草書，各種印章、習(xí)練紙放滿了整個書房，雖然有些零亂，但卻如山間奔涌的溪，狂放而又張狂，看著就帶股野勁兒。</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椰子姑娘是頭回見這么多毛筆。狼毫、羊毫、兼毫，或粗或細(xì)，在筆架上排得整整齊齊，像列隊的小士兵。她踮著腳夠下來一支，筆桿比她的小胳膊還粗些，攥在手里搖搖晃晃，倒像握著根會跳舞的蘆葦。爺爺剛研好墨，見她這模樣，便笑著把硯臺往她跟前推了推：“試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哪用什么試。椰子姑娘蘸了墨，宣紙鋪開的瞬間，她的小手就動起來了。沒有章法，不講規(guī)矩，筆尖在紙上“噠噠”跑著，有時猛地一頓，墨團便暈成朵烏云；有時輕輕一挑，細(xì)痕又像條小魚游向紙邊。她哪懂什么先左后右、先上后下，高興了從紙角畫到中心，興起了又倒著往回勾，左與右在她腕底翻著跟頭，上與下在墨痕里打著滾兒。爺爺寫草書講究“天馬行空”，可孫女“小蝌蚪找媽媽”式的恣意，爺爺頓覺自己那點狂放，原是多了層刻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爺爺你看！”她舉著紙喊，墨汁順著筆尖滴在衣襟上，像綴了顆黑葡萄。紙上哪有什么字，只有些歪歪扭扭的線，盤盤繞繞，倒像夏夜院子里飛舞的螢火蟲，亂中帶著股活氣。爺爺湊過去，瞇眼瞧了半天，點頭道：“好，這叫‘云卷云舒’，比爺爺寫得自在?！?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椰子姑娘聽不懂，只知道爺爺夸她了，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又抓起筆往硯臺里戳。墨濺到爺爺?shù)囊r衫上，他也不惱，反倒拿起另一支筆，在她畫的“云”旁邊添了幾筆，像忽然吹來陣風(fēng)，把那些亂線都吹得活了起來。小姑娘更高興了，筆尖在紙上“唰唰”跑，爺爺?shù)墓P就慢悠悠跟著，像老船跟著浪，不緊不慢，卻總在恰當(dāng)處托她一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蟬還在叫，硯臺里的墨漸漸淺了，宣紙上的“畫”卻越來越滿。椰子姑娘的額角滲了汗，鼻尖沾著點墨，活像只剛偷喝了墨汁的小花貓。爺爺拿過紙巾給她擦臉，她卻突然把筆塞到爺爺手里，自己攥著他的手腕，指揮著往紙上戳：“這里，這里要個月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爺爺?shù)氖直凰龓еP鋒也失了往日的沉穩(wěn)，歪歪扭扭畫了個圈。椰子姑娘拍手笑：“這是月亮在打滾！”爺爺也笑，笑聲震得硯臺里的墨都晃了晃。他忽然想起年輕時練字，總想著中鋒側(cè)鋒、露鋒藏鋒，一筆一劃都要對著帖琢磨半天，哪曾想，老了老了，倒在孫女這橫沖直撞的筆墨里，品出了另一種滋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夕陽斜斜照進書房，把祖孫倆的影子投在墻上“寧靜致遠(yuǎn)”四個大字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都隨著筆尖輕輕動著。紙上的墨痕干了些，那些“小蝌蚪”仿佛真的找到了媽媽，在“云卷云舒”里安了家。爺爺看著孫女趴在桌上，用沒蘸墨的筆尖在空處畫著什么，嘴里還念念有詞，忽然覺得，這退休后的日子，原是等來了最珍貴的“帖”——不用臨，不用摹，只要陪著這雙小手，在筆墨里慢慢耗，天倫之樂，便像硯臺里的墨，越研越濃，越品越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