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暮色如硯中墨汁，在天地間緩緩洇染。秋風(fēng)漫過林梢，數(shù)聲蟬鳴刺破了岑寂。這凄清之聲，牽引著我們回溯到千年前的輞川河畔。其時，唐人王摩詰倚杖立于柴門之外，山風(fēng)拂動著寬大的衣袖，秋水映著漸沉的落日。詩人凝神諦聽的身影，定格成東方美學(xué)的永恒意象，為無數(shù)后人恣意唱和：“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lt;/p> <p class="ql-block">蟬鳴，自古便似秋魂的震顫?！对娊?jīng)·豳風(fēng)》中“五月鳴蜩”的歌詠，其聲浪里跳動著先民們對季節(jié)輪轉(zhuǎn)的初識。漢代宮闕深處，玉雕寒蟬被置于逝者唇間，以“含蟬”的禮俗寄托著羽化登仙的渴念。至?xí)x之陸云譽(yù)之曰“詠清風(fēng)以慷慨，發(fā)哀歌以慰懷”，其蛻殼重生的品性，成為士大夫砥礪名節(jié)的精神圖騰。而當(dāng)唐人駱賓王身陷囹圄，鐵窗外“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易沉”的哀鳴響起時，寒露壓翅的蟬影，驟然化為詩人命運的鏡像。此刻，蟬聲突破了自然天籟的邊界，成為個體命運在時代剪影上的刻痕。</p> <p class="ql-block">宋詞中的寒蟬，點染出深致幽微的生命情韻。柳三變在汴梁城外與摯愛執(zhí)手淚別，和著“寒蟬凄切，對長亭晚”的悲鳴。冷雨沾濕蟬翼，蘭舟催發(fā)離人，千年離殤織成了“十里長亭”的情感經(jīng)緯。趙彥端《點絳唇》里“寒蟬鳴處，回首斜陽暮”，蟬聲與落日構(gòu)成雙重倒計時，為相逢后的終將離散平添了幾分凄愴。而到了南宋的王沂孫這里，蟬鳴更染血淚：“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饼R后化蟬的典故里，故國殘影在翅脈間明滅；當(dāng)“銅仙鉛淚似洗”的詞句響起，承露金仙攜盤遠(yuǎn)去的意象，讓寒蟬飲露的根基轟然塌陷——渺小生靈的生死，竟與王朝的命運同頻共振。</p> <p class="ql-block">文人的嶙峋傲骨，更在蟬鳴中淬煉出金石之音。初唐虞世南“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以蟬喻君子的清標(biāo)高格。晚唐的李義山一句“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道盡了千古寒士的宿命：如蟬飲露，清高難飽；縱聲嘶力竭，終是空谷回響。而宋末元初詞人仇遠(yuǎn)在霜風(fēng)里記錄的秋蟬“薄翦綃衣，涼生鬢影，獨飲天邊風(fēng)露”，衣不蔽體中猶自高歌。這些散落于千年詩卷詞冊里的殘響，早已羽化成東方風(fēng)骨的精神標(biāo)尺。</p> <p class="ql-block">暮蟬最深邃處，在其以朝菌之身叩問著時間的永恒。莊子早就窺破了“蟪蛄不知春秋”的宿命，然蟬的生命強(qiáng)度恰與存在時長成了反比。唐人白居易聞蟬聲而驚覺，“人貌非前日，蟬聲似去年”。時間之刃在此刻寒光凜冽：蟬鳴如鏡，照見容顏暗換；蟬蛻若舟，承載歲月長流。王沂孫詞中“消得斜陽幾度”的詰問，讓殘蟬枯槁的軀殼，化作向死而生的戰(zhàn)旌：“甚獨抱清商，頓成凄楚?！边@渺小的生命在倒計時中的嘶鳴，竟如屈子行吟澤畔的絕唱，余音不絕。</p> <p class="ql-block">蟬鳴的宇宙里，藏著東方哲學(xué)的智慧密碼。漢人劉向見“蟬高居悲鳴飲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蟬，而不知黃雀在其傍也”，悟出了“務(wù)欲得其前利，而不顧其后之患也”的世相寓言。明末清初才子金圣嘆臨刑前笑談“豆腐干與花生米同嚼”的滋味，那戲謔聲里顫動人心的，正是寒蟬般以歌笑對抗洪荒的生命意志。寒蟬命運的三重奏——朝菌之壽、天敵環(huán)伺、秋霜催迫，恰似人類在時空枷鎖中的多重困境。然蟬猶振翅而歌，其聲穿云裂石，正如東坡居士在黃州《赤壁賦》中洞悉的真理：“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毕s聲起滅間，剎那就是永恒。</p> <p class="ql-block">暮色凝成宿墨時，秋蟬的絕唱穿透了時空的帷幕?！凹t杏尚書”宋子京宦海沉浮時“遂將緘口伴寒蟬”的噤聲之痛，在千年后仍引發(fā)共鳴。當(dāng)我們臨窗聽蟬，柳永的“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便自心底浮起。那薄翼的震顫，始終連接著我們的內(nèi)心，并與之共振。此刻，風(fēng)中的殘響，與輞川山澗的余韻、汴梁長亭的哀音、臨安廢園的悲鳴，混合交織成不朽的悠長和弦。所有這些看似消逝的蟬歌，其實并未寂滅。它們化作綿長的音符，在墨痕間低回，在紙卷中流轉(zhuǎn)。</p> <p class="ql-block">風(fēng)過疏林，最后一聲蟬嘶融入暮靄。那個倚杖柴門的身影，已在千年秋光中凝成青銅雕像。于是，我們終于徹悟，臨風(fēng)聽暮蟬，聽的是脆弱生命的吶喊，是天地大化的呼吸，是文明血脈的搏動。寒蟬用短暫的生命唱響的，正是人類用五千年文明作答的“天問”。當(dāng)朝生暮死的歌者以血肉之軀撞擊永恒之門，那湮滅的，必將在共振中獲得新生。秋空如洗，余音化作星斗，在時間的長河中永遠(yuǎn)閃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