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夫婦(天眼4)

黃美德

參加工作個多月后，室友尹醫(yī)生說：“星期天，我要請老鄉(xiāng)吃飯?！?lt;/p> 星期天早晨，天蒙蒙亮，我倆就向集市走去。那個年代的版納，時興趕早街。透過朦朧大霧，可見搖曳的火花。蔬菜品種單調，除了青白菜就是空心菜。傣家人講衛(wèi)生，種地不用人畜糞，我們戲稱這是衛(wèi)生菜。青菜白菜空心菜，尹醫(yī)生都買了但不多。 尹醫(yī)生十分能干，她做出了七八個菜。其中有一個涼菜是海蜇，尹醫(yī)生吩咐我，“你去洗一下”。我以前沒有見過海蜇，我想用開水沖泡消毒，結果眨眼睛海蜇變成為漿糊。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準備就緒，尹醫(yī)生的客人來了。那時沒有飯桌，地上鋪芭蕉葉，菜擱芭蕉葉上。 客人是尹醫(yī)生的騰沖老鄉(xiāng)，尹醫(yī)生稱她“小唐”。小唐是州文工團舞蹈演員。小唐個兒高挑，剪著干練利落的短發(fā)，紅底板小白點點的無袖襯衫，下著褲腳肥大的練功褲，這一身打扮很有文藝范兒，也透出她曼妙婀娜的身姿。我們圍席而坐，尹醫(yī)生和她談笑風生?？磥恚v沖人十分看重老鄉(xiāng)情誼。 那時晚飯過后，涼風習習，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夜來花香，身著白綢衫的男男女女手搖薄扇邊走邊聊，形成版納一道靚麗的風景。尹醫(yī)生帶上我，散步之際順道看望小唐。 有一天早晨，我趕到十字街口。遠遠地，見小唐迎面走來。因為要到對面辦事，我正要橫穿街道。這時小唐一面揮手一面叫我，我只好停下等她。她嗔怪地說：“明明看見我，還要躲開?！?lt;/p> 我急忙解釋，小唐笑了，她這是和我開玩笑。 文工團院子里有棵番木瓜樹，綠色的葉子熠熠生輝，一個禮拜天的午后，尹醫(yī)生、小唐和我站在樹下合影。照片洗出來后，小唐指著照片說道：“看看你，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手表?！闭掌希彝炱鹗直?，不經意間露出手表。我知道她愛開玩笑，我一笑而過不作解釋。 我年輕時愛好唱歌，而且都是引吭高歌。一次，小唐來看望尹醫(yī)生，她聽到了我的歌聲。她告訴我，說我的嗓子適合唱民歌，并且教我吊嗓子的方法。就是“1234567，17654321”，最好在有流水的地方。后來下鄉(xiāng)住瀾滄江畔傣族村寨，江水撞擊礁石的濤聲震耳欲聾石。每天早晨，我都要到江邊挑水，這時我就站在礁石上，咿咿呀呀吊嗓子。小唐還教我怎么挑選舞蹈演員。小唐知道的真多，我后來才知道，小唐原來在省群藝館工作。她說，她曾經考取解放軍藝術學院，因家庭經濟困難而放棄。 小唐與我交好，初時是尹醫(yī)生的關系，后來交好是意氣相投。一些年以后，我醫(yī)院的好友阿芳問我：“文工團那倆口子后來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阿芳說：“我畢業(yè)分工，從昆明到版納乘客車，我和她倆口子同一車。” 這個時間是1962年12月。 小唐的愛人老賈，河南人，南下大軍。南下大軍里有不少學生兵，老賈就是一名學生兵。進軍大西南后，老賈進入國防文工團，成為小提琴演奏員。后轉業(yè)云南新聞電影制片廠，再后來，就是和阿芳同車那會，出任西雙版納州文工團黨支部書記。 小唐和老賈在昆明就扯了結婚證，但沒有舉行婚禮。那個年代，儀式感比結婚證還重要。因為沒有舉行過儀式，小唐和老賈各住各的。 老賈組織和領導能力強，那時文工團學習“烏蘭牧騎”，他們走村串寨上山下鄉(xiāng)，為普通民眾和邊防戰(zhàn)士演出。 1963年，文工團在《金湖邊》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了大型舞劇《召樹屯與喃木諾娜》，把這個優(yōu)美的傣族民間傳說完整的搬上舞臺。在這段時間里，文工團還結合邊疆民族特點，創(chuàng)作演出了贊哈劇《鳳尾竹下》，移植了《伊萊汗》等劇目。對哈尼、布朗、拉姑、基諾等民族的音樂、舞蹈也進行了搜集和整理，創(chuàng)作演出了《趕擺》、哈尼族《采茶舞》、基諾族《大鼓舞》。(引自官方資料) 1964年10月24日，新華社報道：今年以來，全國各地大演革命現代戲，戲劇舞臺成為社會主義教育的有力陣地。 那時，有一部宣揚階級和階級斗爭的戲劇《箭桿河邊》。州文工團將它譯成傣語搬上舞臺。其中有一句拉攏干部的臺詞：“何支書，吃元宵了?！?lt;/p> 傣族有毫糯索但無“元宵”，于是就將它翻譯為：“何支書，金豪滿滿嘍！”（“金豪”傣語，譯成漢語“吃飯”；“滿滿”傣語，譯成漢語“多多吃”）。該臺詞一出，臺下笑語喧嘩。州文工團是歌舞團，演員多是少數民族，將漢語翻譯成傣語，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羅曼.羅蘭：一個賢淑的女人是塵世的天堂。小唐夠得上這個稱呼了。為了支持老賈工作，小唐也不計較角色?！囤s擺路上》，小唐飾演老咪濤。為了讓文工團錦上添花，小唐虛心請教，連我這樣的文藝青年也不放過，詢問對文工團的看法和建議。 1966年5月4日至26日，黨中央在北京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16日通過毛主持制訂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即《五一六通知》)。6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之后便是揪“?！边\動。作為文工團的領導，老賈首當其沖成了“牛鬼蛇神”，而且被關進了“牛棚”。 這時，不少人來做小唐的工作，要她和老賈劃清界限，也就是說要她和老賈離婚。那一天，小唐的脖子上圍了條黑色紗巾，她的眼睛里滿是痛苦和抑郁，她顯得那么的楚楚動人。說什么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戀人和妻子是如何的堅貞，這時的小唐也不亞于她們??！即使老賈被打成“牛鬼蛇神”，小唐也不愿離棄。運動發(fā)展很快，小唐外出串聯了。 今天談起牛棚，就像天方夜譚。牛棚不是監(jiān)獄，但和監(jiān)獄差不多?？词嘏Ｅ锏?，不是警察，但職責和警察相似。 學生時代，讀到趙一曼和看守的關系，經過趙一曼的工作化敵為友，看守為趙一曼服務。老賈的那倆個看守也是這樣，他們三個坐在門口，談天說地有說有笑，讓我嘆為觀止，說明老賈這個領導為人不錯。再后來，他倆也不管老賈，老賈可以四處走動了。 從創(chuàng)業(yè)大溝回來，胡麗君醫(yī)生纏著我。胡麗君口碑不好，我怕受她影響，每次和她出去玩，我心里也很糾結。 一天，我在防疫站門口遇到了老賈，我問他：“胡醫(yī)生找我玩，你看看我可以跟她玩嗎？” 老賈沒有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先愣了一下，旋即“呵呵呵”地笑了，笑罷說道：“這個人就是作風不好！” 原來，老賈在昆明就認識胡麗君了。沉吟片刻后，老賈又說：“不過，她也是造反派哩！” 形勢發(fā)展很快，這時黎明之城分成了兩派，一派是“紅總”，一派是“二.三”。紅總的成員，多是運動初期執(zhí)行“資反”路線的，被視作“保皇派” ；二三派的成員，多是運動初期挨整，有人還被打成牛鬼蛇神，這部分人批評資反路線最積極，自稱是造反派。胡麗君的倆口子，都是二三派的，劉醫(yī)生還是二三派常委，成為邊地炙手可熱的人物。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戒備心消失殆盡，漸漸地，我和胡麗君竟然成為朋友。朋友的朋友都是朋友，由此，胡麗君和小唐也成了朋友。 文工團隔壁就是照相館，哪里有個姑娘叫小丁，小丁是昆明人，長得漂亮，小丁是小唐的朋友，后來我們都成了朋友。 小唐串聯回來后，就和老賈舉行了婚禮。他們的新房在院子中間，實際上是舊房粉刷一新，但蓬蓽生輝了。老賈不僅年齡長小唐，由于閱歷豐富人也很成熟。在老賈面前，發(fā)覺小唐就像一個孩子。一次，墻上有個蚊子，小唐“啪”的拍去，蚊子死了，但雪白的墻上留下鮮紅的血跡。當時老賈是要去阻擋的，但來不及了，看著弄臟的墻壁，老賈說，“你看你！把墻也弄臟了?！辈皇潜г?，老賈還是笑吟吟的。 小唐賢惠，婚后，老賈將河南的倆個弟弟接到版納。 一年以后，他們有了愛情的結晶。分娩的那天，我和老賈守在產房外。天亮了，朝陽露出圓圓的笑臉。產房傳出響亮的哭聲，分娩的是個男嬰。承蒙他倆厚愛，竟讓我取名，我也想班門弄斧，把說：“生于黎明，就叫曉明吧！” 這是我第一次給人取名。 小唐后來還生了個女兒，取名曉嫣，嫣然一笑，取名字的是張長，張長是版納作家。 老賈做事心思慎密細膩。有一次他來到我的臥室，我這時住門診二樓，我的門對著樓梯，我的窗戶放眼陽臺。老賈東瞅瞅西看看，然后說道:“凡是男人到你的臥室，不能關門閉戶，你都要把門開得大大的?！?lt;/p> 日后仔細想想，一方面讓有色心之人無色膽。另一方面，妄圖捕風捉影者鉆不了空子。 1968年，醫(yī)院成立革委會，劉醫(yī)生為革委后副主任，正主任暫缺。文革時期正職都是軍代表，其時正遇部隊換防。 部隊換防途中遇車禍，病人住進我院外科，領導安排我去做特護，他們直言不諱地交代任務：“你要借機向他們灌輸二三觀點?！?lt;/p> 同時做特護的，還有一個部隊衛(wèi)生員，都稱他為小任。特護后，小任留醫(yī)院任革委會主任。小任是新兵，初中文化，年齡不到二十歲。不要以為這是官運亨通，這是將他往火爐子上炙烤。 小任才來到醫(yī)院，就遇這里站隊劃線。站隊劃線期間，有游街示眾，有剃“陰陽頭”，有痛打落水狗，等等。站隊劃清結束了，二三派分崩離析，分成了兩派。兩派都會找小任評判，如何擺平難上加難。 這期間，我到流沙河砍柴。站隊劃線中的所作所為，我沒有親眼見過，我只是道聽途說，按道理我應該超然物外，然，暗流涌動超乎想象。 七月間，醫(yī)院組織醫(yī)療隊下鄉(xiāng)，隊長為劉醫(yī)生，原計劃下鄉(xiāng)時間三個月。但一個月后一天傍晚，通知醫(yī)療隊突然接到通知，要醫(yī)療隊于次日返回醫(yī)院。 這天晚上，夜色朦朧的阿麻山，躺床上的醫(yī)療隊員們，一個個唉聲嘆氣，“年輕啊聰明啊可惜啊”不絕于耳。什么意思啊？我忐忑不安。 回到醫(yī)院始知，小任和胡麗君被捉奸在床了。昨天晚上的惋惜之詞，針對的都是小任。 晚飯后，我去小唐家。小唐說:“自你下鄉(xiāng)以后，就沒見過胡醫(yī)生了?！?lt;/p> 我沒有吭氣。小地方，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情，小唐焉能不知。沉默中，時間稍縱即逝。見我落寞寡歡的樣子，小唐這才說：“作為朋友，我們希望事情沒有發(fā)生，但是，人家說得有鼻子有眼?！?lt;/p> 我點點頭，我心亂如麻。老賈一直盯著我，他觀察我的神情和反映。一定看到我年輕和單純，他說：“如果有人問你這事，你就說我不了解，因為我在鄉(xiāng)下?！边@樣委婉的回答，我雙方都不得罪。 接下來，老賈就問我：“你跟小任有沒有談戀愛？”老賈神情嚴肅，他的聲音因擔憂而顫抖。我輕輕地搖搖頭。老賈如釋重負，放心地笑了。人們對我的猜測和懷疑，無疑地也傳入他夫婦的耳朵。老賈問我：“那你現在跟誰好？” 我回答：“一個都不跟?！?lt;/p> 老賈說：“年齡不小了，應該考慮個人問題了。” 老賈知道追求過我的人，他一個接一個的問。我都是搖搖頭，直到問起小何(化名)，我沒有搖頭也沒有吭氣。老賈笑了笑再問道：“就是他嗎?” 我還是不坑氣，這次是小唐問了：“就是他嗎？” 我還是沉默不語。尹醫(yī)生說過，沉默就是默認。于是老賈就說：“這個人不錯，他姐姐是我的戰(zhàn)友。” 小何是我的醫(yī)院同事，他為人誠實正派，他在四清工作團給我留下美好的印象。這個人，我也曾經征詢過老賈，那時老賈說：“他比你小，難道找弟弟?！笔篱g的人，哪里會百分之百如愿。這一晚，我的終身大事就這樣定奪了。老賈說：“這事由我來搞定?！?lt;/p> 大約想到追我的人多，末了老賈又補了一句：“決定的就不能跟其他人好！” 派性變得水火不容。一天下午，我和桑德站在陽臺上。突然聽到下面大吵大鬧。 “八.一一！”這是捉奸在床的日子。大吼大叫的人里也有小何。劉醫(yī)生也叫，但勢單力薄。 桑德見狀搖搖頭，她說：“太過分了?！比诵岳镞€有一弱點，既同情弱者。 此后，我告訴老賈，我決定不跟小何好了。老賈問：“是不是找到新的?” 我沒有回答和解釋，這時，我深深地卷入派性漩渦難以自拔。 對于“八一一事件”，小董說：“造反派和保守派的觀點都是一致的?！狈改信P系錯誤，人人都恨。 檢討自己，這是我人生的一大敗筆，同情弱者也得有底線。劉醫(yī)生立起來的威望，也功虧一簣。 我從阿麻山回來后低熱，小唐送了我一瓶豬油雞蛋。 小唐后來調照相館，黃家順遭牢獄之災，小唐說：“他是我的老師，我不能落井下石?！?lt;/p> 老賈和兒女 后面的就是小唐，前面的是我和尹醫(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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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唐夫婦(天眼4)

黃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