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陳殷山</p> <p class="ql-block"> 淄水泱泱</p><p class="ql-block"> 第十章（一）</p><p class="ql-block"> 這一天，田文超遵東家之命準(zhǔn)備去土坡村找石頭娘周氏，告訴她東家決定收蘭草為干閨女一事。雞鳴五更，天剛蒙蒙亮，他便叫起小石頭，懷揣著東家太太讓捎帶的幾兩碎銀，用小推車推著兩袋雜糧和東家換下不用的舊衣物，石頭在前面拉著車?yán)K，兩人出東旭門下了河道，直奔四十里開外的土坡村而去。</p><p class="ql-block"> 小石頭昨天得知今天要去土坡村見母親，興奮的大半宿沒有睡著，他從炕洞里扒拉出那一大把銅錢放進(jìn)布袋里準(zhǔn)備帶給娘。自娘改嫁到土坡村后，一晃近兩年了，兄妹倆人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他一路上努力想象著娘那日漸模糊的影像，回憶著娘改嫁時(shí)那痛苦分離的惜別場(chǎng)景，追憶著爹活著的時(shí)候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快樂光景。</p><p class="ql-block"> 他倆沿著蜿蜒的河谷往北行走了大約兩三個(gè)時(shí)辰，已是臨近中午，太陽的烈焰正火辣辣的炙烤著大地，龜裂的淤泥和沙石布滿了河道，崎嶇的羊腸小道異常的難走。此時(shí)的小石頭是多么想快點(diǎn)見到自己的母親，一路上他低著頭用力地拉著小車，赤裸的后背被麻繩勒出一道道印痕，田文超見狀心里不忍，說道：“石頭呀，估摸著快到啦，你不要太使勁，咱們到前面那棵柳樹下歇歇?！?lt;/p><p class="ql-block"> 說話間兩人就來到了樹蔭下，石頭忙打開水罐將水倒入陶碗后遞給田文超：“大爺，看坡上那些棒槌都快熟了，這天怎么還這么熱吶？”</p><p class="ql-block"> 田文超接過碗喝了一口，仰頭看了一眼柳葉縫隙間刺眼的太陽，回道：“今年立秋是下午酉時(shí)，俗話說晚立秋熱死牛，能不熱嘛。”</p><p class="ql-block"> “常聽大人們說秋老虎，秋老虎是啥意思呀？”</p><p class="ql-block"> “夏有三伏秋老虎，秋風(fēng)秋雨秋老虎，秋老虎就是打比方，說的是秋天太熱，熱的就像老虎一樣兇猛可怕?！?lt;/p><p class="ql-block"> “哦，知道啦?！毙∈^點(diǎn)著頭說著，他看見路邊不遠(yuǎn)的岸邊坡上有幾棵蓖麻便跑過去，折幾片碩大的蓖麻葉回來，饒有興趣地戴在頭上用于遮蔽似流火下泄的陽光。</p><p class="ql-block"> “孩子，這管啥用呀？快過來喝口水，咱們?cè)撢s路了?！碧镂某粗蓺馕疵摰氖^，心想雖然是窮人家的孩子，即使再苦再累也有樂呵的時(shí)候。</p><p class="ql-block"> 小石頭拿過陶碗咕咚咕咚灌下幾口水后，兩人開始繼續(xù)趕路，順著河道走了一袋煙的功夫，向東拐了個(gè)彎后便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座小石橋，田文超對(duì)石頭說：“聽人說去土坡村要過一個(gè)小石橋，好像過了這個(gè)橋再爬上坡去，差不多就該到了?！?lt;/p><p class="ql-block"> 小石頭一聽頓時(shí)高興的不得了，兩人加快腳步，穿過一片茂密的蘆葦叢，不一會(huì)兒就到了橋頭，過了橋后就是一段很長(zhǎng)的陡坡，田文超用力穩(wěn)穩(wěn)地推著小車，石頭在前奮力地牽拉著，兩人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的好不容易上了坡來，舉目向東一望，只見約二里開外有個(gè)小村莊，小石頭高興的遙指著說：“大爺，那個(gè)莊是不是呀？”</p><p class="ql-block"> “嗯，差不多?！碧镂某[著眼看著遠(yuǎn)處又說道：“石頭，你看那前面是不是有個(gè)人影？”</p><p class="ql-block"> 小石頭順著田文超指的方向仔細(xì)一看說：“是，是有一個(gè)人。”</p><p class="ql-block"> “咱們往前走，若是碰上那人就打聽打聽，看前面那莊是不是土坡，是的話就順便問問你娘的家在哪里?！?lt;/p><p class="ql-block"> “嗯。”</p><p class="ql-block"> 兩人顧不上歇息又推車前行，走了不一會(huì)兒，眼力好的小石頭看清那人竟是個(gè)婦人，而且身上還背著個(gè)孩子，他回頭告訴田文超說：“大爺，那人好像是個(gè)老婆，還背著個(gè)孩子，不是在割草就是挖野菜。”</p><p class="ql-block"> “大晌午的，這么熱的天還在干活，唉，這女人家活的都不容易?！碧镂某⒅l(fā)著感慨。</p><p class="ql-block"> 兩人慢慢地走近了那女人，只見她背著個(gè)面黃肌瘦的小孩兒，那孩兒赤裸著伏在女人的背上，耷拉的腦袋搖動(dòng)著昏昏欲睡。再看那瘦弱、黑黝黝的婦人正在稀疏的豆地旁低頭彎腰割草，旁邊一大一小兩個(gè)筐子，大的盛著青草小的盛著野菜。田文超示意小石頭上前問路，小石頭怯怯地走上前來叫了一聲：“大娘，俺想問問，前面是什么莊？”</p><p class="ql-block"> 那婦人頭也沒抬，用沙啞的聲音回道：“土坡?！?lt;/p><p class="ql-block"> “大妹子，順便問問你，三年前從劉家莊改嫁來的一個(gè)姓周的住在哪里呀？”田文超緊接著問道。</p><p class="ql-block"> 田文超的話音剛落，只見那婦人猛地抬起頭來：“你問誰？”她黑黢、干瘦、布滿褶皺的臉突顯著驚訝和疑惑。</p><p class="ql-block"> 就在她抬頭的剎那，小石頭瞬間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震顫，他迅而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這不是娘嘛，只不過比記憶中消瘦衰老了許多，他便急切地問道：“娘，你是俺娘么？”</p><p class="ql-block"> 那婦人忽聽眼前這孩子叫自己娘，便局促地看著小石頭，先是直直的愣神繼而認(rèn)出是自己的兒子，于是大聲道：“你，你是石頭？”</p><p class="ql-block"> “是，是！娘，俺是石頭?！毙∈^大聲應(yīng)道，激動(dòng)的淚水瞬間涌出眼瞼。</p><p class="ql-block"> “石頭呀長(zhǎng)高啦，兒呀……娘都認(rèn)不出你來啦?！被剡^神來的周氏扔下鐮頭，向前緊緊抱住小石頭大哭起來。</p><p class="ql-block"> 站在一旁的田文超看著眼前突然發(fā)生的一幕，竟然不知所措，心里即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時(shí)隔兩年母子終于能夠相見，難過的是待一會(huì)兒他們母子還要再次分離。他站在原地打著轉(zhuǎn)轉(zhuǎn)，不知如何相勸這對(duì)悲聲切切、相擁而泣的母子。</p><p class="ql-block"> 周氏抽泣著問道：“你妹妹好么？”</p><p class="ql-block"> 小石頭點(diǎn)頭答道：“她挺好，娘不用惦記著。”</p><p class="ql-block"> 這時(shí)，周氏背上的孩兒也啼哭起來，田文超忙上前說道：“孩子哭了，是不是受了驚嚇或者是饑?yán)Ю玻俊?lt;/p><p class="ql-block"> 周氏與小石頭止住了哭泣，周氏慌忙解開綁帶，田文超在后幫著放下赤身裸體孩兒，說：“石頭，快弄點(diǎn)水?！毙∈^趕緊將水罐里剩下不多的水倒入碗里遞給母親。周氏將水喂給孩兒，那孩兒也是乖巧，喝下幾口水后便停止了啼哭。周氏擦一把額頭的汗水便問小石頭道：“這位大哥是？”</p><p class="ql-block"> “這不是田先生嘛，東家的賬房先生，娘不認(rèn)識(shí)嗎？”小石頭趕緊說道。</p><p class="ql-block"> “噢，俺說看著有點(diǎn)面熟，想起來了，以前去東宅門里見過?！敝苁蠈?duì)著田文超說道。</p><p class="ql-block"> “是呀大妹子，好像見過一兩次，這些年過的可好？”田文超問道。</p><p class="ql-block"> “唉，麻繩拴豆腐——?jiǎng)e提了，湊付著過，活一天是一天?！敝苁峡嘈Φ?。“咱別在這聊啦，快快回家去?！庇谑潜鸷阂I(lǐng)著他倆回家，田文超將盛滿草的大筐放在車上固定好，小石頭提著盛著野菜的小筐，大家一起往村頭走去。</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周氏簡(jiǎn)單訴說著兩年來生活的艱難和窘迫，她怕引起小石頭的憂慮和擔(dān)心，也怕讓人家田先生笑話，因而說起現(xiàn)在家庭狀況時(shí)遮遮掩掩，并沒有將凄慘、真實(shí)的生活如實(shí)地?cái)⑹龀鰜?，但從周氏的話語中知道她的丈夫在幫村里修廟運(yùn)石頭的時(shí)候被砸折了腿，雖說已過了數(shù)月卻還是臥床不起，恐怕要落下殘疾，整個(gè)生活的重?fù)?dān)已全部落在周氏孱弱的肩上。</p><p class="ql-block"> 田文超聽著周氏的敘說同情不已，而小石頭一言不發(fā)地聽著娘的話，猶如萬箭穿心般的難受，雖說他剛步入少年，尚不能理解歷史變遷、社會(huì)動(dòng)蕩的緣由，也弄不懂為啥父親被殺、母親嫁人的時(shí)代背景，更看不透這個(gè)險(xiǎn)惡、混亂的世界是多么丑陋和復(fù)雜，但遭遇過八歲喪父、十歲娘嫁的痛苦經(jīng)歷，童年巨大變故所帶來的磨難、創(chuàng)傷和陰影，被人霸凌的無奈和恥辱都在磨礪著他的腦智；豐富他的見識(shí)；鍛造他的成長(zhǎng)，他十三四歲就顯得成熟、沉穩(wěn)，有別于同齡的少年。</p><p class="ql-block"> “快到了，街口的第三家就是?！敝苁系脑挻驍嗔诵∈^的心思，他見娘指的地方是幾間矮小的土坯草房，僅存的一段土圍墻已坍塌出數(shù)道豁口。他和田文超跟著周氏進(jìn)了院子，田文超停放好小車，周氏看著車上的東西好奇地問：“恁倆這是要往哪送貨？”</p><p class="ql-block"> 田文超笑了笑說道：“這不是往你這里送么?！?lt;/p><p class="ql-block"> 周氏滿臉的疑惑：“給俺送，為啥？俺可承受不起?！彼χ鴶[擺手，放下抱在懷里的孩兒。</p><p class="ql-block"> “娘，是給你送的，東家讓送來的。”小石頭趕緊補(bǔ)充道。</p><p class="ql-block"> “是真的？俺又沒去給東家干活，東家為啥送這么多東西？”周氏小心地問著。</p><p class="ql-block"> 田文超笑瞇著眼說：“說來話長(zhǎng)，等卸了車再給你細(xì)說?！闭f罷便解系車的繩子。</p><p class="ql-block"> “都是啥呀？先別忙，先去屋里喝點(diǎn)水歇歇?！?lt;/p><p class="ql-block"> “袋子里是棒槌、高粱，還有點(diǎn)麩子，包袱里是一些舊衣裳，東家太太說估摸著你日子過得緊吧，讓俺帶來了這些?！碧镂某呅盾囘呎f著，小石頭在后面壓著車把，免得小車失去平衡。</p><p class="ql-block"> “哎呀，太太真是活菩薩呀，到今還想著俺，叫俺說啥好呢?！敝苁险f著眼眶紅了，充盈著感激的淚水。</p><p class="ql-block"> “還有更好的消息呢，卸完車再說。”田文超搬著糧袋走著，說道：“放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屋地里……。”周氏趕緊幫忙扶著糧袋往屋里走去，小石頭提著包袱跟著進(jìn)了屋，一進(jìn)門蒼蠅紛飛、嗡聲入耳，一股霉變、酸腐難聞的味道撲鼻而來，他看著幽暗的屋里骯臟雜亂，家徒四壁，除了門口后灶臺(tái)上聚滿蒼蠅的一口鐵鍋，外加兩三個(gè)土碗擺在鍋臺(tái)上，幾個(gè)壇壇罐罐放在地上外，幾乎再也看不到其它家什，懂事的小石頭看到眼前的一切，鼻子一酸，眼淚瞬間又涌出眼眶。</p><p class="ql-block"> “是誰呀！在外面？”里間屋傳來一句含糊不清、略帶病音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哦，是河西鎮(zhèn)東宅門的田先生，來給咱送糧食啦?！敝苁匣赝暝捰謱?duì)田文超說：“先生別笑話，那是俺老漢兒，在炕上躺著吶，俺都不好意思讓你進(jìn)去?！?lt;/p><p class="ql-block"> “既然來了就進(jìn)去看看吧?！碧镂某f道。</p><p class="ql-block"> 周氏手領(lǐng)著孩兒和田文超進(jìn)了里屋，小石頭跟著入內(nèi)站著母親的身后，只見靠著南墻的炕上直挺挺躺著一個(gè)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在光溜溜的葦席上殘喘著伴隨著絲絲的鼻息聲，熾熱的陽光穿透殘破的窗紙暈灑在炕頭，這亮光映照著那男人的軀體，猶如陳年的臘肉覆著一層秋霜，他赤裸著只在遮羞處蓋著一塊破布，整個(gè)炕上散發(fā)著泥土、汗水、腥騷、糟腐等極其難聞的混合味道。</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待續(xù) . 聲明原創(chuàng)作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