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策劃 | 圖片 | 撰稿:張智勇/美篇號:51687664</p> <p class="ql-block">八零年的冬天，蘇州南兵營通信營迎來了老兵退伍的季節(jié)。無線電連報(bào)話班的空氣中，第一次彌漫起離別的咸澀。朝夕相處的浙江臨海籍戰(zhàn)友張京寶，緊攥著那本鮮紅的退伍證，指節(jié)泛白，眼中翻涌著困惑與不甘：“這就……把我攆走了？我才兩年啊，我這兵……還沒當(dāng)熱乎呢！”那聲低沉的“不會吧？”仿佛一塊沉甸甸的石頭，重重砸在我心頭。軍令如山，不容置疑。我用力按住他微微顫抖的肩膀，語氣堅(jiān)定：“兄弟，想怎么走？火車還是公汽？”他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聲音像被北風(fēng)嗆?。骸盎疖嚒疖嚪€(wěn)當(dāng)……”</p> <p class="ql-block">翌日拂曉，霜重露寒。我拎起他簡單得近乎空蕩的行囊，連隊(duì)孫志東指導(dǎo)員安排我送張京寶前往蘇州站。站臺上，冰冷的鐵軌向遠(yuǎn)方延伸，仿佛通向未知的遠(yuǎn)方。汽笛長鳴，如一聲嗚咽撕裂了清晨的薄霧。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個嵌入骨血的擁抱，和一句滾燙卻無聲的“兄弟，保重！”綠皮車廂緩緩啟動，載走了那張熟悉的年輕面龐，也仿佛抽走了營房里一縷熟悉的溫度。車輪碾過鐵軌的轟鳴聲，一聲聲，碾過心頭那片驟然空曠的角落。推開連隊(duì)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離愁尚未散盡，門口卻已站著一位背著嶄新背包、略顯局促的年輕人——上海籍新兵小朱，像一棵剛移栽的青松，怯生生地立在那里。這一刻，“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句聽過無數(shù)次的箴言，猝不及防地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撞擊著我的胸膛。一個熟悉的身影剛剛?cè)谌脒h(yuǎn)方的地平線，另一個帶著希望的生命，又在此刻扎根。我望著小朱年輕得有些刺眼的眉眼，指了指那張空蕩的上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低沉與分量：“你，睡上頭。讓老同志我睡下鋪……守著下頭?！痹捯袈涞氐膭x那，一股洶涌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窗外，是南兵營亙古不變的寒冬。而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搏動、生長——整整七百多個日夜的淬煉與打磨，那個曾經(jīng)貼著“新兵蛋子”標(biāo)簽的懵懂外殼，就在這送舊迎新的晨曦里，伴隨著無聲的碎裂聲，悄然剝落。</p> <p class="ql-block">送走了老兵張京寶，營房里的離愁還未散盡，任務(wù)又落到了我的肩上——護(hù)送七七年入伍的上海兵吳偉民去火車站退伍回上海。吳偉民，這個名字在連隊(duì)里是響亮的。公認(rèn)的大帥哥，生得白凈，臉龐圓潤，舉手投足間總帶著股說不出的講究勁兒，即便在灰撲撲的營房里，也總比別人顯得清爽幾分。孫指導(dǎo)員徑直來到我們報(bào)話班，對我說：“小張，你去，把吳偉民送到火車站?！泵詈啙?，我明白，這位連隊(duì)的“公子哥兒”，是真要走了。見到他時，我心底還是忍不住“嚯”了一聲。吳偉民顯然是精心拾掇過的：腳下的皮鞋擦得锃亮，幾乎能照出人影；最顯眼的是他那身行頭——士兵的舊軍裝，硬是被他不知用什么法子改成了四個口袋的“干部服”，筆挺地裹在身上。他雙手習(xí)慣性地背在身后，身板挺得筆直，那派頭，第一眼看去，活脫脫就是個年輕軍官；再仔細(xì)瞧，還是像個軍官！一種刻意為之的、近乎完美的模仿。我的角色也隨之“榮升”——成了他臨時的“警衛(wèi)員”。肩上，是他那個沉甸甸、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分量壓得人肩胛骨生疼。就這樣，一個“軍官”，一個“警衛(wèi)員”，一前一后，走出了營區(qū)，匯入了蘇州初秋的人流。</p> <p class="ql-block">這組合，回頭率驚人。陽光灑在吳偉民挺拔的身影和亮得晃眼的皮鞋上，引得路上的行人，尤其是年輕的蘇州姑娘們，紛紛側(cè)目駐足。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欣賞，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向往。果然，一個扎著麻花辮、臉蛋紅撲撲的姑娘，膽子頗大，竟小跑幾步追到我身邊，壓低聲音，帶著江南特有的軟糯腔調(diào)問我：“同志，請問那位……是啥個官呀？”我瞥了一眼昂首走在前面的吳偉民，忍著肩上的酸痛，也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地回她：“噓，是位參謀長?！惫媚锏难劬λ查g亮了，急切地追問：“那……能給留個通信地址不？”“不行不行！”我連忙搖頭，故意繃起臉，“這是高級干部，哪能隨便留地址！”姑娘有點(diǎn)失望，目光在我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好奇地問：“你是他的警衛(wèi)員吧？”我喘了口氣，看著吳偉民那“首長”般的身影，帶著點(diǎn)無奈的自嘲，也帶著幾分軍營里特有的豪氣，回道：“能給他當(dāng)警衛(wèi)員？嘿，那是我天生有福氣哦！”話雖這么說，背上那袋子，可真要把人累趴下了。好不容易把人“押運(yùn)”到蘇州火車站，擠上綠皮車廂。吳偉民理所當(dāng)然地指揮著我：“小張，把包放架子上?！蔽疫@“警衛(wèi)員”只得吭哧吭哧地踮起腳，把那座小山似的行李塞進(jìn)行李架，這才算完成了押運(yùn)任務(wù)的主力工作。下了火車，站在月臺上，剛松了口氣，準(zhǔn)備從出口離開，沒想到，那個麻花辮姑娘竟不死心，氣喘吁吁地又從人群中鉆了過來，攔在我面前，一臉期盼：“同志！同志！再幫幫忙好伐？就介紹我跟那位參謀長……交個朋友嘛！”這下，我是真有點(diǎn)哭笑不得，這一路的“護(hù)衛(wèi)”兼“擋箭牌”，外加這沉甸甸的“福氣”，著實(shí)耗盡了耐心，忍不住脫口而出：“哎喲！姑娘，你煩不煩人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