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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立秋，留下一聲輕嘆

巴山異人

<p class="ql-block">立秋這一日，天氣照例是熱的。我向來不很信那些節(jié)氣之說，以為不過是古人排出來的玩意兒，與現(xiàn)今的生活未必合拍。然而今年的立秋，卻教我生出一些異樣的感觸來。</p><p class="ql-block">晨起推窗，便見那株老槐樹微微地顫動，葉子翻出灰白的背面來。風(fēng)是涼的，與先前的暑風(fēng)大不相同了。樹上的蟬似乎也覺察了，叫聲比往日更急更響，大約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便拼命地嘶喊。一只瘦貓從墻頭踱過，黃褐色的皮毛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干枯，它停下腳步，向我這廂望了一望，眼神里既無恐懼，也無親近，只是漠然地一瞥，便又向前去了。</p><p class="ql-block">巷子里的王婆子已經(jīng)在擺她的早點(diǎn)攤子。鐵鍋里的油“滋滋”地響著，炸油條的氣味彌漫開來。她見了我，照例是堆出滿臉的笑紋，問道：“先生今兒個起得早，可要來根新炸的油條？”我搖搖頭，她卻已經(jīng)麻利地用報紙包了一根遞過來。</p><p class="ql-block">“今兒立秋呢，吃了立秋的油條，一年不生病。”她說著這樣的老話。</p><p class="ql-block">我只好接過來，油漬立刻在報紙上洇開一片。油條確是酥脆，咬在嘴里“咔嚓”作響，然而我心中卻想著，吃了立秋的油條便不生病，那么醫(yī)院里那些病人，大約都是沒吃油條的了？這樣的想法自然不便說出口，只得默默地咀嚼著，看王婆子那雙青筋暴突的手在面團(tuán)上忙碌。</p><p class="ql-block">街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一個穿藍(lán)布衫的老者拖著一輛小車，上面堆滿了青綠的西瓜。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挪，車輪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呻吟。西瓜在朝陽下泛著水光，想來是昨夜才從地里摘的，瓜蒂處還帶著新鮮的汁液。老者不時用肩上搭著的毛巾擦汗，那毛巾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p> <p class="ql-block">“西瓜怎么賣？”有人問道。</p><p class="ql-block">“立秋的瓜，不甜不要錢?！崩险咄Ｏ履_步，臉上的皺紋里嵌著汗珠。</p><p class="ql-block">買瓜的人蹲下來，在瓜堆里挑揀，手指敲打著瓜皮，發(fā)出“咚咚”的聲響。老者并不幫忙，只是站著看，眼神空茫地望著遠(yuǎn)處。終于挑定一個，稱了重量，付了錢。老者將鈔票塞進(jìn)腰間的一個布包里，又繼續(xù)拖著他的小車前行，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佝僂。</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幼時在鄉(xiāng)下，立秋這日是要“啃秋”的。家家戶戶都要煮上一鍋新摘的玉米，孩子們捧著熱騰騰的玉米棒子，啃得滿嘴都是黃粒。玉米的清香混著晨露的氣息，是立秋特有的味道。而今住在城里，這般情景已多年不見了。</p><p class="ql-block">午后，天陰了下來。烏云從西北方壓過來，黑沉沉的一片。風(fēng)也大了，卷起街上的塵土和紙屑。人們匆匆地走著，不時抬頭看天，生怕雨突然落下。賣冰棍的小販急忙推著車子尋找避雨處，車上的棉被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開了一角，露出里面五顏六色的冰棍包裝紙。</p><p class="ql-block">果然，不消一刻，雨點(diǎn)便砸了下來。先是稀疏的幾滴，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圓點(diǎn)，轉(zhuǎn)眼間便連成了線，又織成了網(wǎng)，最后化作一片白茫茫的雨幕。街上的行人四散奔逃，有的鉆進(jìn)了店鋪，有的干脆冒雨前行。一個穿紅裙子的姑娘將手提包頂在頭上，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濺起一片水花。</p><p class="ql-block">我站在屋檐下看雨。雨點(diǎn)打在槐樹葉上，發(fā)出沙沙的響聲，不時有承受不住水珠的葉子飄落下來，粘在濕漉漉的地面上。一只麻雀不知從何處飛來，停在離我不遠(yuǎn)的電線上，羽毛已經(jīng)被淋得透濕，顯得格外瘦小。它不時抖動身體，甩出一串水珠，又很快被新的雨水打濕。</p> <p class="ql-block">雨下了約莫一個時辰，終于漸漸小了。西邊的云層裂開一道縫隙，陽光如液體黃金般傾瀉下來，照在濕漉漉的屋頂和路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諝庵袕浡嗤梁椭参锏臍庀ⅲ@是久旱后的第一場雨所帶來的饋贈。</p><p class="ql-block">巷子里的孩子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跑出來，光著腳丫在水洼里踩踏，濺起的水花引來一陣陣歡笑。他們的母親在后面呼喊著，擔(dān)心他們著涼，卻無人理會。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捉到一只蝸牛，正興奮地向同伴展示，那蝸牛怯生生地縮在殼里，只露出一點(diǎn)點(diǎn)濕潤的肉。</p><p class="ql-block">傍晚時分，我踱到城邊的小公園。經(jīng)過雨水的沖刷，園中的草木格外青翠。幾株早桂已經(jīng)結(jié)了花苞，隱隱有香氣透出。長椅上坐著一位老者，銀白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正捧著一本書在讀。我走近了看，是本《楚辭》。他察覺到我的目光，抬起頭來微微一笑。</p><p class="ql-block">“立秋了?！彼f，聲音低沉而溫和。</p><p class="ql-block">“是啊，立秋了?！蔽覒?yīng)道。</p><p class="ql-block">“屈原寫‘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便是這般時節(jié)了?！崩险哒f著，手指輕輕撫過書頁，仿佛那里有看不見的紋路。</p><p class="ql-block">我們沉默了一會兒。遠(yuǎn)處有幾個少年在打籃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在雨后清新的空氣中格外清脆。一個穿黃色雨靴的小女孩追著一只蝴蝶跑過，蝴蝶最終停在一朵野花上，翅膀緩緩開合。</p><p class="ql-block">“您常來這里讀書？”我問道。</p> <p class="ql-block">老者點(diǎn)點(diǎn)頭：“立秋之后，這里的黃昏最好。不冷不熱，有風(fēng)有光，還有這些……”他指了指周圍的樹木，“它們開始變色的時候，一天一個樣子?！?lt;/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注意到他的左袖空空如也，隨風(fēng)輕輕晃動。他似乎察覺了我的視線，卻并不在意，只是繼續(xù)說道：“人老了，就格外注意這些節(jié)氣的變化。每一個節(jié)氣都像是一個記號，提醒你又過了一段日子?！?lt;/p><p class="ql-block">天色漸暗，公園里的燈亮了起來。老者合上書，小心地放進(jìn)身邊的布袋里，起身告辭。他的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瘦削，卻又莫名地挺拔。我望著他遠(yuǎn)去，直到消失在樹影里。</p><p class="ql-block">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一家新開的水果店，燈光明亮，門口擺著一筐筐新鮮的水果。店主是一個年輕人，正忙著給葡萄噴水保鮮。見我駐足，便熱情地招呼：“先生要買水果嗎？今天的棗子特別好，剛上市的?！?lt;/p><p class="ql-block">我看了看那些棗子，果然飽滿光亮，表皮泛著淡淡的紅暈，像是少女的臉頰。便稱了一斤，年輕人又執(zhí)意送了我?guī)讉€無花果，說是立秋的禮物。</p><p class="ql-block">“我們鄉(xiāng)下有句話，立秋吃無花果，冬天不咳嗽?！彼χf，露出兩顆虎牙。</p><p class="ql-block">我道了謝，提著水果往回走。街燈已經(jīng)全亮了，飛蛾和小蟲在燈光下飛舞，投下細(xì)碎的影子?；睒渖系南s還在叫著，只是聲音已經(jīng)不如早晨那般響亮。樹下的陰影里，那只黃褐色的瘦貓又出現(xiàn)了，它靜靜地坐著，眼睛反射著燈光，像兩顆小小的寶石。</p> <p class="ql-block">回到家中，我嘗了一顆棗子，果然甜美多汁。無花果還稍嫌生硬，需放上兩日。窗外，一輪明月已經(jīng)升起，清冷的光輝灑在濕漉漉的屋頂上。不知何處傳來笛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吹的是一首老舊的民謠。</p><p class="ql-block">立秋了。夏天就這樣過去了，無聲無息地。我想起那位獨(dú)臂老者的話，節(jié)氣確實(shí)是記號，標(biāo)記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在這些記號旁填上自己的記憶，王婆子的油條，老者的西瓜，少年的籃球，女孩的蝴蝶，店主的無花果……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在節(jié)氣這個框架里，竟也拼湊出生活的模樣來。</p><p class="ql-block">夜深了，笛聲早已停止。只有偶爾的風(fēng)吹過槐樹，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我忽然想起冰箱里還有半個西瓜，是前日買的。取出來嘗了一口，甜味已經(jīng)淡了許多，水分也不那么充足了。果然如那賣瓜老者所說，立秋的瓜，味道是不同的。</p><p class="ql-block">躺在床上，閉目聽著窗外的秋蟲初鳴。夏天轟轟烈烈地來，又悄無聲息地去，只留下這一聲“立秋”的輕嘆。人們照例過著日子，油條照炸，西瓜照賣，雨照下，兒童照舊在水洼里嬉戲。而在這平常的表象之下，時光已經(jīng)偷偷地溜走了一大截。</p><p class="ql-block">節(jié)氣不過是地球公轉(zhuǎn)的刻度，而人生，就在這周而復(fù)始的刻度里，一步步走向那個必然的終點(diǎ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