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萬歷十年的春寒比往年更峭厲，如刀鋒割骨。驛道旁枯草低伏，馬車已裝好行囊，在料峭寒風中靜默等待。友諒奉旨攜妻張氏及四弟友謁，將自江西泰和遠徙貴州貴筑。他的目光卻沉重地落在妾室李氏身上，她單薄的身影在風中更顯伶仃，身邊依偎著兩個稚子——魁梧與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李氏垂首，只是緊緊攥著兩個孩子的衣角，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版怼K究邁不過心中那道山梁，那黔地的千山瘴霧，我怕孩子們……”她聲音微弱，卻字字如鐵。友諒喉頭滾動，話未出口便已梗塞于胸。最后一眼的對望，他望見她眼中深潭般的絕望與不可轉圜的決絕；李氏則在他眼中讀到一片驟然塌陷的天地，從此只剩斷壁殘垣。她只輕輕一福，便毅然抱起幼子，牽著魁梧，青布包袱在身側搖晃，轉身，匯入另一條歸返外家的路——那背影，決絕地斬斷了一條血脈之河。友諒伸出的手徒然懸在半空，指尖冰涼，只抓住了一把嗚咽的寒風。</p><p class="ql-block">車輪轆轆，碾過中原腹地，一路向西，漸行漸遠。友諒蜷在車中一角，窗外是流轉不息的陌生山水，窗內是妻子張氏壓抑的啜泣與四弟茫然的眼神。他手中攥著臨行前小兒僴塞給他的一塊微溫的麥餅，如今早已堅硬冰冷，棱角刺痛掌心。黔地的夜，濃黑如墨，吞噬了所有來自家鄉(xiāng)的想象。他獨坐燈下，磨墨提筆，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卻只滴落成信箋上幾團化不開的墨痕。他低低呼喚著兩個幼子的乳名，聲音沉入黑夜，杳無回響。而千里之外的故園檐下，李氏守著清冷孤燈，一遍遍撫摸著孩子熟睡中溫熱的臉頰，窗外飄來的每一陣腳步聲都讓她驚惶地抬頭，又黯然垂首——此夜無眠，心被生生撕成兩半，一半沉淪于黔地的千嶂瘴霧，一半漂泊在贛江的寒水之上。</p><p class="ql-block">二十年后，黔中山野的風霜已深刻染白友諒的雙鬢。他站在異鄉(xiāng)的山崗上眺望遠方，層巒疊嶂，鎖住了歸途也鎖住了音塵。張氏所生的兒女繞于膝前，承歡笑語中，他卻總覺心頭空落落缺了一塊，如同老屋椽子上某個無法填補的蟲洞。而遠在老家的李氏，將思夫念子之淚深藏，只于夜深人靜時打開樟木箱底。箱中靜靜躺著一方褪色的紅布，包裹著魁梧幼時脫落的一顆乳牙，僴胎發(fā)扎成的小小發(fā)束——發(fā)束邊緣已然微微發(fā)霉，像被時光悄悄啃噬的思念，觸手冰涼。她摩挲著這些微小的遺存，如同觸摸那些永不復返的溫軟時光，指尖的涼意直透心底。</p><p class="ql-block">四百年時光悠悠流去，散落如塵。友諒與李氏兩支血脈的后裔，各自在黔中沃土與鄉(xiāng)水之濱開枝散葉。族譜上，“友諒”之名如古樹之根深植，“李氏”攜“魁梧”、“僴”亦在另一冊泛黃紙頁上清晰留存，冰冷的墨痕勾勒出骨肉分離的永恒鴻溝。一位好奇的后輩偶然翻閱，指尖緩緩滑過那相隔萬水千山的名字，心中無端涌起深沉的悸動與酸楚——那紙上墨痕，如同深冬冰面下悄然斷裂的紋路，雖被歲月悄然彌合，卻永遠留下了不可觸及的冰冷間隙。血脈的召喚在紙上無言震顫，卻穿不透時光與山川筑就的厚厚壁壘，咫尺便是天涯。</p><p class="ql-block">人間多少屋檐，曾在同一片蒼穹下承接風雨，最終卻碎裂成無法拼合的殘片，散落于命運版圖的兩端。那萬歷十年驛道上的一次轉身，竟凝固成永恒的訣別。時光如江河奔涌不息，卷走了音容，沖淡了記憶，卻沖不散那刻入骨血的離散之痛——它沉潛于族譜幽微的字里行間，最終化作后代指尖撫過泛黃紙頁時，那心頭無聲而沉重的一悸。</p><p class="ql-block">當血脈的絲線被命運之手生生扯斷，那無聲處迸裂的創(chuàng)口，竟比山河歲月更為永恒。那些被帶走的孩童，他們懵懂回望故土的最后一眼，從此便成了懸在家族天空里永遠無法落下的半輪殘月——既照不亮前路，也暖不了歸途。</p> <p class="ql-block">2025.08.04.陳前勛閱譜嘆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