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童年歲月里的清貧，如同一件洗得發(fā)白卻整潔的舊衣，裹著我們單薄的身軀。親人俱在的屋檐下，貧瘠的土地竟也生長出無缺的圓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年少時，母親，如那株風中孱弱的莊稼，病骨支離，言語稀少如秋后的蟬鳴?？伤砩夏屈S土地賦予的、無聲的樸實與良善，是浸潤我們骨血的綿綿細雨，是溫養(yǎng)心靈一方凈土的涓涓清溪。她沉默的愛意，在灶臺上不熄的煙火里，在血液乳汁浸潤著的脈絡中，不聲不響地織入我們生命的經(jīng)緯。</p><p class="ql-block">父親正值壯年，一身骨頭卻早早被生活的重擔壓出了倔強的棱角。他肩上是沉甸甸的擔子：母親常年藥不離身，我們幾個懵懂無知，奶奶年事已高。生活的巨石沉沉壓在父親的胸口，呼吸都帶著粗糲的聲響?？伤麖牟槐г梗褚活^沉默的老黃牛，只知低頭奮力向前，在無垠的土地上，在望不到頭的艱難歲月里，揮汗如雨地耕耘著微茫的希望。他所有的辛勞與深埋的悲喜，都化作犁鏵翻起的塵土，無聲無息地歸于腳下這片沉默的土地，歸于無人知曉的孤獨深處。</p><p class="ql-block">家，是有奶奶在的地方。她年邁，筋骨卻還硬朗，仿佛老屋的脊梁。母親因病，神思常如風中燭火，明滅不定，難以操持家務的細碎。于是，奶奶便成了這個家無聲的軸心，默默轉動起生活的節(jié)奏與磨人的重量。我們三個不諳世事的孫輩，在煙熏火燎的日子中奔跑嬉鬧，渾然不知奶奶深陷的皺紋里，鐫刻著多少我們無法稱量的堅韌與苦澀。只知有她在，灶膛的火就不會熄滅，碗里的粥就總是溫熱，風雨飄搖的日子，也便有了磐石般的安穩(wěn)。</p><p class="ql-block">弟弟們少小的影子，追在我身后。我雖為長姐，卻早早被推上了“小小母親”的位置，笨拙地學著照顧他們。清寒歲月，冷暖自知。然而，只要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看見親人熟悉的身影在昏黃燈火下晃動，聽見他們哪怕細微的聲響，一種沉甸甸的暖意便塞滿胸膛——這就是人間至味，是光陰賜予的無價之寶。</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故鄉(xiāng)的月亮，似乎格外懂得圓滿的深意。每逢中秋，那輪玉盤便清輝四溢，慷慨地酒滿農家的小院。一家人齊齊整整，圍坐在如水的月華里。一塊圓潤的月餅，被鄭重地分成幾份，甜蜜的碎屑粘在指尖，話語是家長里短的絮語，如月色般清涼流淌。墻角下，秋蟲的吟唱低低切切，織就夜的和弦。遠處星辰靜默，溫柔地俯瞰著沉睡的村落。</p><p class="ql-block">我常搬個小板凳，獨自坐在那一片澄澈的清輝里，小小的靈魂仿佛被月光洗過，浸透了一種無言的安穩(wěn)與寧靜。這片刻的永恒，成了日后流離歲月里反復摩挲的懷念。</p><p class="ql-block">然而，月圓之后便是月缺。我所深愛的人們，如同被秋風無情吹落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凋零，飄散在光陰的河流里。先是母親，病弱之軀終于熄滅了微弱的燭火；繼而奶奶，那支撐家宅的脊梁，也在一日清晨悄然彎折，再未能直起。生命之月，先是被硬生生剜去一角，接著更大的殘缺接踵而至，清輝驟然黯淡，再也拼湊不出昔日的完滿。</p><p class="ql-block">再后來，我與弟弟們，如同被時代洪流裹挾的種子，飄向遠方陌生的土壤，去追尋各自心中所謂的“理想”。家，縮成了父親年邁孤獨的守望。他守著老屋，守著一院荒草，守著一份日漸渺茫的守著老屋，守著一院荒草，守著一份日漸渺茫的期盼。我們偶爾歸巢，亦是行色匆匆，歸期如錯開的雁行，總難真正聚首。故鄉(xiāng)的圓聚，只能在綿長的思念里，一遍遍描摹月圓人圓的幻夢；</p><p class="ql-block">至此以后，故鄉(xiāng)的月亮在我心中，再未真正的圓過，那殘缺的輪廓，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p><p class="ql-block">成年人的身不由己，是各自背負的沉重枷鎖。流落異鄉(xiāng)的我，早已將中秋放逐于日歷之外，那象征團圓的月餅，成了舌尖心尖雙重避諱的苦澀。</p><p class="ql-block">每逢月圓，異鄉(xiāng)冰冷的樓宇間，我便沉溺于對故園無邊無際的懷想，如溺于深潭。甚至與天各一方的弟弟們相聚，也漸漸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p><p class="ql-block">在各自名為“生活”的戰(zhàn)場里沖鋒陷陣，我們都活成了彼此通訊錄里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名字，活成了“身不由己”四字最蒼白的注腳。</p><p class="ql-block">無數(shù)個輾轉難眠的深夜，一個念頭如藤蔓般死死纏繞心間，勒得生疼：若能卸下所有負重，一家人再圓滿的聚一次該多好！陪父親過一個完整的團圓之夜，在故鄉(xiāng)如水的清輝下，在老屋布滿時光塵埃的房間里，圍坐一桌，吃一頓熱氣騰騰的家常飯，同分食一塊圓潤的香甜的月餅，聽父親絮叨些陳年舊事。</p><p class="ql-block">這卑微的渴念，年復一年在心頭發(fā)酵、蒸騰，卻始終未能穿透現(xiàn)實的厚壁，化作歸家的車票。命運最冷酷的諷刺，竟是在父親生命燭火將熄之際兌現(xiàn)了這遲來的團圓。我與弟弟們終于拋開了所有“身不由己”的借口，如同聽到最終集結號令的士兵，從天涯海角跌跌撞撞的奔回故鄉(xiāng)。</p><p class="ql-block">故鄉(xiāng)的月，依舊是千百年來的清冽模樣，冷冷地懸在頭頂。我們輪換著，不分晝夜地守在父親病榻旁，守著這微弱搖曳的生命之光，守著故鄉(xiāng)這片清冷如霜的月色，守著父親如同秋葉般日漸枯萎凋零的身軀。</p><p class="ql-block">此刻的父親，已是一座沉默的山巒。言語的能力被病魔徹底剝奪，只能依靠眼瞼的艱難翕動，傳遞著混沌而微弱的信息。每一次費力的眨眼，都像一把鈍刀，緩慢切割著我們已然遲滯的心。這一生，我們究竟錯過了多少無法重來的晨昏？錯過了多少本可以握在掌心的溫熱？待這錐心的痛楚終于穿透麻木的忙碌，悔恨已如荒原上的荊棘，在心頭瘋狂滋長、倒伏，再滋長，將每一寸空間都刺得鮮血淋漓。</p><p class="ql-block">那些守在父親病榻旁的夜晚，他沉重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如同疲憊的風箱拉扯著最后的時光。諷刺的是，恰恰在這生命即將消逝的邊緣，在父親沉重艱難的呼吸間隙里，一種久違的、落地生根般的安穩(wěn)感竟奇跡般頓生。</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一生奮力追逐的所謂星辰大海，在生命最后的回光里，驀然顯露出它虛幻的本質—原來不過是為了重新觸摸故鄉(xiāng)那一彎早已殘缺、再也無法觸及的舊時月色！夜空中懸著的，分明還是許多年前那個照耀過我們無憂童年的月亮，清輝如舊，未曾增減分毫。而父親，卻被時光之手無情揉捏，揉碎了一身剛強，揉散了昔日俊朗的輪廓，揉成了病榻上一副不堪重負、奄奄一息的殘軀。</p><p class="ql-block">在這月華與生命燭火交織的恍惚里，時間仿佛被施了魔法。我們似乎從未長大離巢，仍是當年月光下嬉鬧的孩童，父母健在，奶奶慈祥的笑容如同秋陽，弟弟們小小的手仍習慣性地攥著我那洗得發(fā)白的衣角，一切都安穩(wěn)如初。然而，這幻覺脆弱如朝露。燈影下，彼此頭上墨色中刺眼搖曳的縷縷白發(fā)，是時光流逝最無情的宣告；病榻上父親枯槁單薄的身影，早已尋不回半分昔日的挺拔剛毅；弟弟們頭頂隱現(xiàn)的“不毛之地”和眼角深刻如刀鑿的皺紋，無聲訴說著漂泊的風霜那神情姿態(tài)，竟像極了記憶中為護我們周全而耗盡心力、拼命掙扎的中年父親！這宿命般的相似，令人心頭劇震，無言以對。</p><p class="ql-block">我們魂牽夢縈、渴盼了半生的親人團聚，竟是以父親緩緩告別塵世作為唯一的代價。那守在病榻旁的幾日，心中并無預想中排山倒海的悲慟，反是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如同沉入幽深的水底。</p><p class="ql-block">時間仿佛被倒撥，童年那溫煦的光景在眼前無聲</p><p class="ql-block">鋪展：父親母親身影依舊，奶奶的笑容暖如冬陽，弟弟們仍是稚嫩模樣，小手習慣性地牽著我那并不光鮮的衣角，依賴地緊隨身后。所有美好的畫面，在月光里記憶中一一反復的鋪展，夜深人靜時，我獨自坐在院中父親打制的椅子上，屋內長明的燈火，透過窗欞，在父親身上投下朦朧的光暈。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面容奇異地安詳。那一刻，我固執(zhí)地相信，他并未真正老去，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仿佛天光破曉，雄雞唱白，他就會如常醒來，帶著一身泥土的清新氣息，扛起鋤頭下地，用那不知疲倦的脊梁，繼續(xù)去熱愛他耕耘了一生的土地和歲月。</p><p class="ql-block">九天之上的月亮，依舊日清輝燦爛，無言地俯瞰著人間悲歡。它清冷的光，如同父親那沉默卻無處不在的守護，溫柔地籠罩著我們這個多年未曾真正團圓的“家”，籠罩著老屋前那片在無人打理中倔強重生、在清風里搖曳的荒草院落。</p><p class="ql-block">沉寂的靜夜，我抬頭仰望無垠的蒼穹，一顆一顆默數(shù)那些亙古不變的星辰?？茨禽喢髟?，帶著亙古的從容，緩緩爬過老屋低矮的屋頂，移過院中老槐樹稀疏的枝椏，不疾不徐地向西天沉落。朝著那曙光即將撕裂黑暗、噴薄而出的方向，平靜地走去。我雙手合十，向著這廣袤的天地，向著那輪西沉的明月，發(fā)出最虔誠的祈禱：祈愿在下一個嶄新的黎明里，我們都能獲得某種意義上的重生—父親未曾被病痛與衰老侵蝕，筋骨強健如初；一家人得以掙脫命運的桎梏，長相團聚，再不分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整夜整夜，那皎潔到近乎殘酷的月光，沉默地懸在頭頂之上，如同巨大的、悲憫的眼睛。清冷的光影在父親微弱起伏的胸膛上明明滅滅，如同他生命最后微弱的潮汐。這光影也浸透了我，將我內心那萬般油煎似的焦灼與無邊的空茫，照得無處遁形。</p><p class="ql-block">此時此刻，平生所汲汲以求的那些所謂夢想，那些被鍍上金邊的遠方，在死亡冰冷的凝視下，驟然顯露出其虛妄的本質—不過是一場漫長而愚蠢的春秋大夢！我竟愚蠢地篤信著“總會有后來”，篤信著“來日方長”，在自我編織的借口里心安理得地放逐親情。豈料歲暮無常，遠比我們想象的更為冷酷，“來日”竟被它毫不留情地一筆勾銷。耄耋之年的父親，如同風中殘燭，終究是等不起了。他那雙曾經(jīng)為我們遮風擋雨、如今卻只能無力眨動的眼睛，成了刺向“來日方長”這虛妄信念最鋒利的匕首。</p><p class="ql-block">月光終于沉入大地邊緣最深的墨色，如同父親緩緩合上的眼簾。然而就在那沉落的盡頭，一絲微弱的曙光，正頑強地、無聲地撕裂著濃稠的黑暗。東方天際，那縷艱難彌漫開來的微白，是天地在陣痛中孕育的新生，帶著濕漉漉的涼意，悄然拂過我們沾滿夜露的肩頭。月光與晨光在此刻短促地交接，如同生命在呼吸之間完成的莊嚴更替。</p><p class="ql-block">月光曾照亮歸途，也映照過此生無法彌補的缺憾；此刻清冷的晨曦，用它凜冽的光線，無聲地昭示著天地間恒常的真理：月缺月圓，本是宇宙間永恒的韻律；而人間至為深痛、永難愈合的“缺”，從來不是天上那輪盈虧有序的明月，而是地上那永遠缺席、再也無法拼湊的——人間團圓。</p><p class="ql-block">當薄明的天光徹底驅散殘夜的寒涼，我心中那如荒草般瘋狂倒伏、糾纏不休的悔恨，竟也如草葉上的露珠，在初升的陽光下漸漸消散、蒸騰。這新生的光芒，它如此清晰而凜冽地昭示著：真正的覺醒，始于看清了生命最樸素、也最易被忽略的真相—那曾被我們奉若神明、耗盡心力追逐的所謂“遠方”，其虛幻的光芒，終究無法照亮歸途，更無法溫暖人心。它曾如海市蜃樓般誘人，卻終究是流沙，難以握住分毫。</p><p class="ql-block">而生命中最恒久的光亮，恰恰來自我們出發(fā)之地——那盞為游子長明的、看似微弱昏黃的燈火。</p><p class="ql-block">它或許不夠輝煌，或許瘠薄，卻曾是，也永遠是，我們在這茫茫人世辨識歸途、確認自身來處的唯一坐標。</p><p class="ql-block">月缺處，人長缺。</p><p class="ql-block">唯有在永恒的缺憾里，我們才真正讀懂“圓滿”那沉重而溫暖的分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