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教材編委會終于將《百年孤獨》選入了高中語文課本。當我翻開那散發(fā)著油墨香的嶄新書頁時，手指竟有些顫抖。講臺前的陽光斜斜地切進來，塵埃在光柱中緩緩浮動，像極了馬孔多那個永遠停留在星期一的清晨。</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教師生涯的最后兩年。三十五年前，我初登講臺時還是個意氣風發(fā)的青年，如今粉筆灰已染白了我的鬢角。書柜里那本《百年孤獨》應該是大學時代買的，書脊開裂，內頁泛黃，像一塊被歲月風干的樹皮。</p><p class="ql-block"> 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面對行刑隊時的獨白，作為我的開場白："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p><p class="ql-block"> 我的聲音在教室里回蕩。三十五年來，我給無數學生朗讀過無數文本，但此刻卻像第一次站在講臺上那樣喉嚨發(fā)緊。窗外光影投在黑板報上，那上面還留著上周學生抄寫的《赤壁賦》，"哀吾生之須臾"幾個字被陽光照得發(fā)亮。</p><p class="ql-block"> 備課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漸漸模糊。突然想起當年，我站在大學圖書館第一次讀完《百年孤獨》時的情景。那時我以為自己讀懂了孤獨——不過是青年人為賦新詞強說的愁。如今重讀，才發(fā)現馬爾克斯筆下那些循環(huán)往復的名字、那些注定重蹈覆轍的命運，早已在我的人生里投下長長的陰影。</p><p class="ql-block"> 辦公室里，林老師正在批評沒交作業(yè)的學生。"你們現在不努力，將來會后悔的！"她的聲音穿過薄薄的隔板。我突然想起烏爾蘇拉，那個活了將近一百二十歲的家族女族長，她總說"時間在打轉"。這些年我見過太多像何塞·阿爾卡蒂奧那樣充滿激情的新教師，最終都變成了奧雷里亞諾上校那樣沉默寡言的老教師。教育理想在馬孔多般的輪回中漸漸褪色，只剩下課程表上機械重復的鐘聲。</p><p class="ql-block">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我給學生講《百年孤獨》的創(chuàng)作背景?；脽羝庞车今R爾克斯童年故居的照片時，靠窗的女生突然舉手："老師，為什么這本書里的人名都這么像？我根本分不清誰是誰。"教室里響起零星的笑聲。我望著她年輕的臉龐，想起烏爾蘇拉失明后靠記憶和氣味分辨家人的情節(jié)。</p><p class="ql-block"> "這正是作者的用意。"我輕輕擦掉黑板上的粉筆灰，"當你們活到某個年紀，就會發(fā)現歷史總是在重復，就像布恩迪亞家族逃不脫的宿命。"學生們困惑的眼神讓我意識到，對十六七歲的他們而言，"宿命"不過是作文里用來湊字數的華麗辭藻。就像當年的我，以為馬孔多的毀滅只是魔幻現實主義的文學虛構。</p><p class="ql-block"> 放學鈴響后，我獨自留在辦公室整理教案。夕陽把辦公桌染成蜂蜜色，讓我想起書中描寫吉普賽人帶來的那塊"世界上最大的鉆石"。三十五年來，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學生，他們像阿爾卡蒂奧們和奧雷里亞諾們一樣，帶著相似的面孔奔向各自的命運。而我一直站在這個講臺上，看著自己的青春如馬孔多的雨，下了一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然后永遠停駐在記憶里。</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上經過新華書店的舊址，如今書店變成了奶茶店，穿校服的學生們捧著加冰的飲料說笑，他們的手機殼上印著我沒見過的動漫角色。梅爾基亞德斯的羊皮卷上是不是早就預言了這一切？那個看透一切的吉普賽智者，是否也預見了有一天，連孤獨都會成為奢侈品？</p><p class="ql-block"> 晚飯后，我在臺燈下重讀"行刑隊"那段，突然想起奧雷里亞諾上校做小金魚的日子，做滿二十五條就熔掉重來。我的備課筆記何嘗不是如此？年復一年地修改，最終又回到原點。不同的是，上校有無限循環(huán)的時間，而我的教育生涯只剩下最后四百八十天了。</p><p class="ql-block"> 深夜躺在床上，天花板上晃過車燈的光影。我忽然明白，馬爾克斯寫的從來不是某個家族的百年史，而是人類共同的生存困境。我們每個人都是布恩迪亞，在各自的馬孔多里抵抗著遺忘的颶風。作為教師，我不過是比學生早幾十年讀到這份羊皮卷的梅爾基亞德斯，試圖在它被蟲蛀毀前，破譯其中關于孤獨的密碼。</p><p class="ql-block"> 雨開始下了。我聽著雨滴敲打空調外機的聲音，想起馬孔多那場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的暴雨。我決定第二天早讀課，要給學生們朗讀這段描寫。雖然他們現在聽不懂，但或許二十年后某個下雨的清晨，這段文字會突然從記憶深處浮現，像梅爾基亞德斯的預言一樣照亮某個時刻的黑暗。</p><p class="ql-block"> 畢竟，教育本就是一場跨越時間的對話。就像《百年孤獨》最后那句："注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p><p class="ql-block"> 而我們的孤獨，仍在繼續(xù)。</p><p class="ql-block">? ——再讀《百年孤獨》有感</p><p class="ql-block">? 2025.7.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