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是公元1960年,我們一家五口,惜別祖祖輩輩相守的故土家園,到達完全不為所知的異地他鄉(xiāng)尋找生活的未來。這樣的舉家遷徏,在那個時期不在少數(shù)。雖然大的歷史背景不同,規(guī)模也相對較小,但遷徏者的具體動因與經(jīng)歷,與近代史上的“走西口”“闖關(guān)東”也有類似之處,都是為了討生活,都是歷經(jīng)磨難,不得已而為之。</p><p class="ql-block">當初,母親帶著我們踏上遠行的路,就沒有想過要回頭。途中被折返,父親又領(lǐng)著我們再次出發(fā),歷盡坎坷,終于到達了皖浙贛交界的革命老區(qū)、懷玉山脈北麓一個叫“大山塢”的小山村,開始了另一段未知的、異樣的、卻仍然是艱難的生活。</p><p class="ql-block">這兒,真的是大山深處哦!</p><p class="ql-block">楊梅嶺下,原本只住著六七戶農(nóng)家,四周山巒疊嶂,林豐竹翠,一條源自山谷的小溪從東向西流經(jīng)體泉水、匯入樂安河,抬頭只能見到一小片天空,出門邁步就得上下臺階。在這個極其狹小封閉的山坳里,短時間內(nèi)密集涌入了二十來戶跟我家一樣的歷盡坎坷、從浙江衢州、麗水、金華等地“逃”到此地討生活、砍木頭的外鄉(xiāng)人,打亂了本地農(nóng)民原有的清寂的生活狀態(tài),語言、習慣、觀念、勞動及生活的方式都有很大的不同,新來的與原住的都有些不適應(yīng),矛盾在所難免。如果說在成人之間的矛盾表現(xiàn)得還比較含蓄、克制的話,那么在孩子群中卻直接表現(xiàn)為對立、排斥甚至沖突。盡管從人數(shù)上外鄉(xiāng)來的孩子占有絕對多數(shù),但每次沖突中退讓、受氣、忍辱的總是外鄉(xiāng)來的孩子,而本地孩子則占盡了天時、地利的主人優(yōu)勢。好在孩童的天性就是不記仇,適應(yīng)性強,不到一年,我們外鄉(xiāng)的孩子也能說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沒有了語言的隔閡,小伙伴們很快就能一起玩耍、互相包容了。由此而知,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初期,能夠說一口同音同韻的方言,可以迅速拉近雙方的情感距離而獲得認同或好感,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的重要意義在某種特殊情境、特定條件下是無可替代的。</p><p class="ql-block">在普通話不太普及的山旮旯里,孩子們的日常交流溝通多是說方言。除了本地方言外,浙江遂昌的人數(shù)多其方言自然也較“流行”。我們與舅舅(舅舅家只住一兩年就搬離了)是來自東陽江盆地的唯二人家,生活中我與本地孩童玩說本地方言,與遂昌發(fā)小玩就說遂昌方言,家鄉(xiāng)話只在自家人之間說,各種語言切換自如。參加工作以后,除了普通話只剩家鄉(xiāng)的方言了,其他各種曾經(jīng)很流利的方言統(tǒng)統(tǒng)“還”回了主人。這,也是一種遺憾了!</p><p class="ql-block">由于父母都沒有什么謀生的專業(yè)技能和手藝,只能與其他新來的外鄉(xiāng)人一樣,靠做簡單繁重的伐木苦工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p><p class="ql-block">初到異鄉(xiāng),從老家那座門前連著金衢盆地廣闊原野的村莊,來到這抬腳邁步就得爬坡過坎的大山塢,不如意、不習慣是多方面的。就勞動而言,父母以往都是下田做農(nóng)活兒,現(xiàn)在卻要上山砍木頭了;過去干的多是插秧割禾之類的一般手頭活兒(水庫工地的勞動是例外),現(xiàn)在卻要天天從事斧劈肩扛的重體力勞動了。除了沒有把效率與吃飯直接掛鉤,就勞動強度而言,此處的上山伐木并不比家鄉(xiāng)水庫工地低。就生活而言,不習慣的方方面面更多。住的是大茅棚,內(nèi)部用雜木棍、茅桿作“墻”,每戶一兩間;床、桌、凳都是在地上埋幾個木樁,樁與樁之間架上木棍組合構(gòu)成;沒有水井,一條小溪是飲用洗滌的唯一水源;每家每戶在山邊挖個土坑、坑上架幾根木棍,坑的周圍再用木棍、茅桿支起個頂尖底圓的錐形小茅棚,那就是當時獨特的“茅房”,一戶一“房”,遠遠的看去頗像一個個倒放著的大陀螺。生活起居、日常用品之需都是就地取材、自給自足,生活方式近似原始。</p><p class="ql-block">盡管眼前困難重重,未來的路途也不可預測,但一家大小終歸還能有五谷雜糧填飽肚子,有吃的就有盼頭,只憑這一點,父母也就不再有挪窩的念頭,不確定的未來之路從這兒重新起步了!</p><p class="ql-block">我母親從天真爛漫的六七歲就下田勞動,幾十年如一日,從小姑娘到大閨女,從為人妻到為人母,年年歲歲從未歇息。她的勤勞能干,彌補了父親身單力薄的不足。在完全靠體力掙錢養(yǎng)家的異鄉(xiāng),母親更是像個男人一樣地天天隨同父親上山伐木,只要天不下雨,就不會歇在家里。盡管身懷六甲,依舊早出晚歸。</p><p class="ql-block">盛夏過后,父母的第四個孩子、我的弟弟降生了。這個近乎天方夜譚的事兒,人們根本無法相信,此前一天還上山伐木的女子,怎么會突然生下個孩子?</p><p class="ql-block">十月懷胎,除了父母,幾乎所有的人都未有發(fā)現(xiàn),但孩子出生了,這是真真切切的事兒!</p><p class="ql-block">靜心一想,卻是合情又合理的。母親的孕期是在極度饑餓中度過,根本沒有足夠的營養(yǎng)孕育胎兒,因此體形幾乎沒什么變化,天天穿著寬松的粗布衣衫上山勞動而未被發(fā)現(xiàn)有孕并不稀奇,這般逆境中孕育的孩子沒有夭折才是真正的奇跡!</p><p class="ql-block">本來將要續(xù)學的姐姐,由于小弟的降生,由于母親還得繼續(xù)勞動,在農(nóng)村普遍重男輕女的氛圍中,只得犧牲讀書的機會,留在家里帶小弟了,這一帶就是八年,一直帶到小弟上學。</p><p class="ql-block">姐姐因此錯過了寶貴的學習期,從此沒有再進校門。</p><p class="ql-block">因大女兒沒有讀書的機會,又因當時那窘迫的家境,增加一人一學期6元的學費都顯得困難,父母親為了端平一碗水,即便二女兒到了學齡也沒有讓她入學。姐妹倆都沒能讀書,一個是事出有因,一個是無辜受牽連,以致影響到她們的一生,甚為可惜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山里長大的孩子特別獨立、特別能干,六七歲就會很老練地放牛、鋤地、砍柴、上山摘野果。我與他們年齡相近,卻什么也不會。</p><p class="ql-block">不過,無論成人還是孩子,入鄉(xiāng)總要隨俗的。第二年,母親就要求我跟著當?shù)氐暮⒆右粔K兒上山砍柴。</p><p class="ql-block">母親的指令,著實把我這個才七歲的孩子嚇著了!柴刀怎么拿?應(yīng)該砍什么樣的柴?怎么弄下山?一連串的難題,還沒上山就困擾我多日,甚至睡覺做夢都嚇得哭出聲來。心想,媽媽,你干嗎要這么難為我呀! </p><p class="ql-block">秋天的一個早晨,那躲不過的第一次砍柴的日子終于來臨。</p><p class="ql-block">上山的路上,看著別的小伙伴兒的行頭,我的明顯差了好幾個檔次。他們的柴刀插在刀鞘里,精致的刀鞘別在腰間,有模有樣,既方便又漂亮。我沒有刀鞘,用手拎著柴刀,沿著崎嶇多彎的山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后的深山走去。還沒走幾步,我悄悄地學著把柴刀插在身后的后腰褲帶上,一邊走還一邊暗下決心,以后一定要自己做個跟他們一樣的刀鞘!</p><p class="ql-block">才翻過一座小山,不爭氣的柴刀突然掉地了,俯身撿起柴刀,褲子又滑落了,扯一扯,發(fā)現(xiàn)布條編織的褲帶已被刀口劃斷,手忙腳亂地扎牢褲子,又急匆匆地去追趕走遠了的小伙伴兒。</p><p class="ql-block">到了砍柴的山上,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我是頭一回踏進深山老林,頗有些新奇。海拔不算高的山巒,林木高大茂密,地表覆蓋著厚厚一層枯葉,小腳踏在上面松松軟軟的,一不小心就會滑倒,連綿高大的樹冠罩住了整片山坡,只有從腳下那斑駁的光影才能感知到林外那初秋的艷陽。在我們到來之前,似乎從來不曾有孩子踏足這片山林。</p><p class="ql-block">伙伴兒們都分別開始砍柴了,我也像是從夢幻中醒來,面對眼前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樹木,提著柴刀無從下手。無奈中先看看別人,自己再學著做。看似容易,做起來就太難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枝丫柴,左手抓柴,右手舉刀使勁兒剁下去,我的天哪,雙手震得發(fā)麻,只在枝丫表皮留下細細的一條刀痕。再剁一刀,又在柴火的另一處表皮增加一條細刀痕……</p><p class="ql-block">只這么砍了兩三刀,一個七歲孩子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徹底崩潰了,無聲的淚水像潮水般涌出,我狠狠甩掉手中的柴刀,恨不得一口氣狂奔下山!</p><p class="ql-block">躲到一邊悄悄地抹眼淚,不好意思讓人看見,當然也沒有人會同情。我孤零零地坐在山上歇了一會兒,叢林中鳥兒嘰嘰喳喳的鳴叫也像是在極不友善地嘲笑我,不遠處同伴砍柴的聲響更像是在敲打我。小小的自尊使得我既有點羞于自身的臉面,又有點懾于母令的威嚴,雖然丟棄了柴刀,終究沒有走人,自己又老老實實地把刀撿起,稍稍變換了一下動作和姿勢,連砍帶拽地搜羅到了一堆枝丫棍子柴,剔除掉一些細枝末節(jié),摞成一堆,綁成一捆,連扛帶背地匆匆跟著伙伴們下山了。</p><p class="ql-block">踏上歸途,本當松一口氣了吧?其實不然,下山的路依然多舛。肩扛著一捆沉重的柴火,上坡直喘粗氣,下坡兩腿發(fā)軟,走不出幾步就得歇息;別人一歇一起非常自如,唯我歇下容易起身難;別人的柴火緊繃繃的一整捆,我的柴火松松垮垮的一大攤;歇息時別人有說有笑,我卻默默地對著那一攤“冤家”滿臉愁緒;從起點到終點別人整捆的柴火一根不少,我那本來就不多的柴火卻撒落一路、所剩無幾…… </p><p class="ql-block">真是窩囊、悲催??!那第一次砍柴的經(jīng)歷,想忘了它都做不到。</p><p class="ql-block">從此往后,隨年歲和身體的同步成長,上山砍柴就是我和我們這一撥山娃娃整個童年、少年時期除上學以外的主要任務(wù);還有拔豬草的情景,那似乎總也拔不夠、裝不滿的大竹籃也是兒時的噩夢;再有酷暑烈日下彎腰弓背一行又一行地翻紅薯藤的那種煎熬……都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記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