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喋血丹心</p><p class="ql-block"> 煙雨中篇?dú)v史小說</p><p class="ql-block"> 第九章 孤魄承詔泣春暉</p><p class="ql-block"> 建文四年的血雨，終于在永樂帝朱棣的刀鋒下定格為史書上墨跡淋漓卻浸透暗紅的一頁。他以“靖難”之師踏碎金川門而入奉天殿，昔日文弱侄兒建文帝或焚于宮闈，或遁于塵煙，已成永樂朝諱莫如深的謎團(tuán)。</p><p class="ql-block"> 朱棣登基，改元永樂，以鐵血手腕整飭山河，開啟了一個(gè)雄視四海的帝王時(shí)代。五征漠北的鐵騎踏碎草原，鄭和七下的寶船帆影蔽日，紫禁城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折射出盛世的光暈，煌煌《永樂大典》囊括古今，文治武功，似欲掩盡昨日的腥風(fēng)。</p><p class="ql-block"> 然而，那些在永樂元年便凝固于斷頭臺(tái)、磔尸柱、流放途中的忠臣孤魂，那些被鐵蹄踏碎在臨江三洲泥土中的練氏血親，他們的名字連同那聲浸透舌血的“成王安在？”之詰問，如附骨之疽，化作史書中無法擦除的陰影，亦成為懸在大明倫理根基之上、一塊永難消融的堅(jiān)冰。</p><p class="ql-block"> 縱使朱棣以其雄主之姿，二十二年間將帝國推向極盛，這歷史的膿瘡，卻在暗處悄然潰爛，等待著真正撫平它的那雙手。</p><p class="ql-block"> 時(shí)間，裹挾著帝國的悲歡，無聲奔流。永樂二十二年七月，在第五次北征漠北、凱旋卻因病不得返的歸途中，一代雄主朱棣溘然長逝于榆木川。</p><p class="ql-block"> 龍椅傳遞至其子朱高熾手中，是為仁宗，改元洪熙。仁宗性稟寬仁，即位伊始，便如春日融冰，釋放了那些因牽連建文案而幽囚詔獄多年的舊臣遺屬，減賦稅、省徭役，一改乃父峻刻之風(fēng)，使得朝野上下，竟嗅到了幾分久違的“仁政”氣息。</p><p class="ql-block"> 然而，如練子寧、方孝孺這等被朱棣御筆朱砂親定為“首惡”、“寸磔不貸”、更夷九族十族者，其血案之深重、株連之廣巨，縱是仁宗之仁，亦不敢輕觸這最深最冷的核心雷池。</p><p class="ql-block"> 天不假年，洪熙紀(jì)元僅有十月之光陰。仁宗早逝，其子朱瞻基承繼大統(tǒng)，是為宣宗，次年改元宣德。這位生于深宮、長于祖父永樂鐵腕威壓與父親仁宗溫厚熏染之下的年輕帝王，甫登基便展現(xiàn)出承前啟后的明君氣象，史家譽(yù)之“仁宣之治”。</p><p class="ql-block"> 宣德五年（1430年），一個(gè)深秋的午后。西苑書房的琉璃窗透進(jìn)溫煦卻略帶蕭瑟的光，映照著檀木案頭堆積如山的卷宗。宣宗朱瞻基并未批閱緊急的奏疏，而是神色凝重，專注地翻閱著那部皇祖朱棣在位時(shí)耗費(fèi)無數(shù)心力纂修的《永樂實(shí)錄》。</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書頁翻至記載建文四年六月，燕軍攻破金川門、建文遜國及其后清算建文舊臣的篇章時(shí)，他纖長的手指驀地一頓。</p><p class="ql-block"> 實(shí)錄冰冷的文字，如同最鋒利的刻刀，在宣宗眼前鑿出那慘烈如修羅的一幕——御史大夫練子寧，于新君登臨的奉天殿前，齒嚙斷舌，以舌根噴涌的熱血，蘸指寫下那四個(gè)撼動(dòng)殿宇、令皇祖朱棣瞬間狂怒失態(tài)的驚天大字——“成王安在？”！磔刑！凌遲碎剮！</p><p class="ql-block"> 三洲故里，草木盡染練氏之血，五百戶雞犬不留，良賤同誅！贛水嗚咽，盡卷朱赤！……實(shí)錄編纂者雖用詞含蓄曲隱，竭力粉飾朱棣之“不得已”與“雷霆之怒”，然而那字里行間透出的無邊酷烈與血腥，那對(duì)一人之“罪”而盡滅一族、牽連一方生民的殘酷邏輯，依舊如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宣宗年輕且并非全然麻木的帝王之心。</p><p class="ql-block"> 他合上沉重的實(shí)錄，緩緩闔目。書房的空氣靜謐得能聽見檀香灰燼墜落金鼎的微響。宣祖（朱棣）雄武，蕩滌宇內(nèi)，然此般……斬草除根，玉石俱焚……宣宗的指尖在冰涼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無意識(shí)地摩挲，一個(gè)念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先祖的鐵腕穩(wěn)固了江山，卻也留下難以愈合的傷疤。</p><p class="ql-block"> 建文帝是否正統(tǒng)已無爭(zhēng)論的必要，然練子寧輩，食建文之祿，盡建文之忠，其剛烈忠貞本身，豈非人臣極致？僅僅因?yàn)橹义e(cuò)了君王，便罪及己身，更覆滅九族，其情其狀，每每思之，豈能無愧？若此等深創(chuàng)巨痛永無昭雪之日，這煌煌盛世之下，終究潛藏著對(duì)忠義之士的巨大不公與寒涼，帝國那用忠孝節(jié)義涂抹的倫理基石，便有了永遠(yuǎn)無法彌合的巨大罅隙。這幽魂不散的過往，終將成為大明江山社稷肌理深處一道無法愈合的膿瘡。</p><p class="ql-block"> 幾乎就在宣宗于深宮為前朝血案悄然惻然的同一時(shí)刻，千里之外的江西臨江府境內(nèi)，毗鄰新淦縣界的一處群山皺褶里的深坳中。秋風(fēng)掃過枯瘦的竹林，發(fā)出嗚嗚的悲鳴。一間倚著山壁搭建的低矮茅草屋內(nèi)，油燈如豆，搖曳著昏黃的光暈?；鹈缑恳淮挝⑷醯奶鴦?dòng)，都似將屋內(nèi)濃厚的陰影拉得更長、更深，也映亮了燈下那個(gè)端坐縫補(bǔ)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燈影勾勒出婦人單薄佝僂的輪廓。她便是練子寧唯一的女兒——練瓊瓊。建文四年的滔天巨禍降臨時(shí)，她尚在襁褓之中。</p><p class="ql-block"> 當(dāng)三洲鄉(xiāng)被鮮血徹底澆灌、金陵的練府被抄成白地之際，是一位感念練子寧昔日恩德的老仆，趁亂將尚在襁褓的小主人瓊瓊藏于糞筐底層，在震天動(dòng)地的哭喊與火光的遮掩下，拼死逃出了那人間煉獄。 </p><p class="ql-block"> 從此，一個(gè)失去一切依靠的孤女開始了長達(dá)二十余載的亡命之途。她被人抱養(yǎng)，輾轉(zhuǎn)流離，用過無數(shù)如同塵埃般的姓氏——張氏、王氏、李趙氏……每一段短暫的棲息之后，便是那如跗骨之蛆、伴隨著建文帝舊案再被挖掘而生的猜疑與恐懼。</p><p class="ql-block"> 幾經(jīng)浮沉，最終流落至這處幾乎與世隔絕的山坳，寄身于一個(gè)早年寡居、篤信佛事的孤老村嫗籬下。老嫗尚在時(shí)，她尚能分擔(dān)些許漿洗活計(jì)，有個(gè)屋檐遮頭。</p><p class="ql-block"> 去年冬雪初至，老嫗在寒風(fēng)中悄然離世，這間搖搖欲墜的茅屋便成了練瓊瓊唯一的屏障。</p><p class="ql-block"> 昏黃搖曳的油燈下，練瓊瓊麻木地縫補(bǔ)著手中的一件破舊葛衣。燈光如枯葉上的薄霜，鍍?cè)谒痛沟哪橆a上。曾經(jīng)或許清秀的眉眼，如今只剩下深刻的溝壑，那是風(fēng)霜、饑餓與刻骨恐懼共同雕琢的印記。</p><p class="ql-block"> 練瓊瓊在過多的猶豫渡過，鬢邊已是大片刺眼的霜白，一雙枯槁的手，布滿龜裂和老繭，骨節(jié)嶙峋，每一道褶皺似乎都銘刻著二十多年的顛沛流離。</p> <p class="ql-block"> 父親慘死的樣子——盡管她當(dāng)時(shí)年幼懵懂，卻在無數(shù)個(gè)驚恐的逃難途中，在好心收養(yǎng)她的那些低微人家隱晦的、充滿敬畏與同情的低聲描述中，被一遍遍重塑放大，最終清晰得如同烙印般刻在她靈魂的眼底：那是在高大金殿前的地磚上，一個(gè)須發(fā)皆張、口中噴血卻兀自不屈的身影，然后是刀鋒撕開骨肉……然后是母親在哭喊中被拖走時(shí)回望自己的那一眼，絕望得足以溺斃星河……</p><p class="ql-block"> 然后是那些關(guān)于三洲的傳言，血流成河，無論老幼，盡屠戮……幼弟珍兒？那個(gè)從未清晰存在于她記憶中的小身影，是否也已在那片血泊之中？</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來，她不敢祭拜！只敢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shí)，顫抖著從貼身衣襟最深處縫死的夾層里，摳出那唯一的、關(guān)于父母印記的憑據(jù)——一小塊撕裂的靛藍(lán)色錦緞布片，帶著父親衣衫上那種淡淡的、早已被歲月沖刷得幾不可聞的松煙墨香。</p><p class="ql-block"> 她將它緊緊貼在臉頰，淚水無聲洶涌，滾燙地砸在冰冷如霜的手背上，嗚咽死死堵在喉嚨深處，不敢發(fā)出絲毫。生活的重錘早已將她捶打成一具沉默的軀殼，唯有這方寸之間的靛藍(lán)碎片，是她連接著那個(gè)支離破碎、沾滿血污的世界的一線微光。</p><p class="ql-block"> “爹……娘……珍兒……” 破碎的氣音，如同暗夜孤魂的囈語，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她喉嚨中擠出。二十年了，她無數(shù)次在午夜夢(mèng)回之際，夢(mèng)囈般呼喚這早已消逝在塵世、或被深埋于歷史的血肉模糊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唯有此刻，唯有對(duì)著這一小片冰冷的舊布，她才敢做回片刻——僅僅是意念里的片刻——練子寧的女兒。白日里，她是寡言木訥、靠替山下富戶漿洗衣裳換取糙米茍活的“張婦”。</p><p class="ql-block"> 宣德五年（1430年），深冬剛過，初春的氣息尚被料峭寒意裹挾著，遲遲未在京城高大的宮墻內(nèi)舒展開來。</p><p class="ql-block"> 西苑精舍，宣宗朱瞻基在數(shù)次猶豫權(quán)衡之后，那份縈繞于心的惻隱終于壓倒了所有政治考量的疑慮。他下定決心，要將為建文忠臣甄別、平反這項(xiàng)不容回避之事付諸實(shí)踐，而以練子寧之冤為始，最具象征。</p><p class="ql-block"> 一日大朝。文武班列，峨冠博帶，屏息肅立，殿陛森然。宣宗端坐龍椅之上，冕旒垂珠，掩映著年輕君主堅(jiān)定而略帶沉郁的目光。他目光緩緩掃過階下屏息凝神的文武百官，聲音清朗卻字字千鈞，打破了大殿令人窒息的寂靜：</p><p class="ql-block"> “朕登大寶，常念太祖開基立業(yè)之艱難，披荊斬棘，方有社稷。然，社稷傳承，血脈相續(xù)，其間亦有曲直興替。靖難之事，乃皇祖（朱棣）為宗廟計(jì)，不得不然。然當(dāng)時(shí)節(jié)烈之臣，如方孝孺、練子寧輩，雖各為其主，所事非朕祖也，然其忠其節(jié)，烈烈可比日月！其罹禍之慘酷，族誅之酷烈，每思之，未嘗不中夜惻然，輾轉(zhuǎn)反側(cè)！”</p><p class="ql-block"> 殿內(nèi)氣氛瞬間凝固。一些年邁的、在永樂朝曾煊赫一時(shí)的老臣，聞此驟然抬首，眉頭緊鎖，眼角流露出難以掩飾的驚疑甚至不滿。更有甚者，臉色已微現(xiàn)蒼白。</p><p class="ql-block"> 宣宗并未停頓，他清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斷之力：</p><p class="ql-block"> “夫?yàn)槿顺颊撸?dāng)以身許國！忠心事主，死守節(jié)義，此乃臣子本分！豈可因其主非朕祖，而盡廢其大節(jié)忠義乎？！練子寧，洪武二十四年乙榜狀元（原譜‘榜眼’），天子門生，翰林清要！建文朝中，官拜御史大夫，掌風(fēng)憲，擊奸佞，其志操皎潔，朝野共睹！金殿之上，血書‘成王安在？’，其氣概，直追古之忠臣比干、龍逢！此等忠烈，縱然其所忠非人（指建文），其心其節(jié)，豈不昭然！奈何皇祖盛怒之下，處以極刑，誅戮太甚！更累及三洲宗族鄉(xiāng)鄰，同付鋒刃！此……過矣！其情可憫，其冤當(dāng)雪！”</p><p class="ql-block"> 他目光灼灼，如同穿透迷霧的朝陽，落在禮部堂官方向：</p><p class="ql-block"> “朕今承天命，總御萬方，當(dāng)以生物之心為心，豈忍忠魂永受沉冤于九泉之下？豈忍遺孤零丁漂泊，埋沒蒿萊？！今即著爾等，即刻擬旨！追謚練子寧‘忠貞’，以彰其節(jié)義！赦還其孤存遺嗣，訪而撫恤！量賜田宅，授以榮職，使其有所依歸！其業(yè)其丁，概免徭役雜稅！官府軍吏，永禁騷擾勒索！以此昭告天下，彰天理之公，慰忠魂于泉壤，撫生者之悲懷！”</p><p class="ql-block"> 圣意決絕！縱有暗流洶涌，群臣震駭，在這番飽含個(gè)人意志與帝王威權(quán)的宣言之下，朝堂之上竟無一人敢于直面駁斥。禮部、內(nèi)閣官員，紛紛俯首領(lǐng)命。</p><p class="ql-block"> 數(shù)月之后，一隊(duì)身著嶄新禮部皂隸號(hào)服、由一位身著青色織錦圓領(lǐng)袍的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引領(lǐng)著的朝廷天使，在地方衙門小心翼翼的前導(dǎo)下，翻越重山疊嶺，踏著崎嶇泥濘的山徑，終于出現(xiàn)在臨江府深山皺褶里那條罕有人至、幾乎被枯枝敗葉掩埋的小路盡頭。</p><p class="ql-block"> 整個(gè)山坳都轟動(dòng)了！幾戶零散的破敗人家，驚得雞飛狗跳。村民擠在道旁屋檐下，驚惶失措地窺探著這群從天而降、氣度與破敗山村格格不入的官老爺。</p><p class="ql-block"> 當(dāng)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在幾名吏員簇?fù)硐?，找到那間在竹籬茅舍中也顯得最為傾頹的草屋時(shí)，練瓊瓊正佝僂著腰，在山澗旁一塊冰冷刺骨的大青石上捶打著剛洗好的粗布衣裳。</p><p class="ql-block"> 乍然聽到身后紛沓而至、刻意放輕卻依舊震動(dòng)寂靜的步伐，看到官差身上那令她二十余年來?xiàng)l件反射般恐懼的衙役服色——</p><p class="ql-block"> 轟！她的世界瞬間被巨大的恐懼擊穿！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漿洗的粗布“噗通”一聲掉進(jìn)溪水里，被渾濁的溪流迅速卷走。她僵硬地轉(zhuǎn)過身，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劇烈哆嗦著，雙腿如同被瞬間抽干了骨頭，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壓，整個(gè)人軟癱下去，眼看就要栽倒在濕滑冰冷的溪邊亂石灘上！</p> <p class="ql-block"> “夫人小心！”那位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眼疾手快，搶步上前一把攙扶住了她欲倒的臂彎，口中急急說道，聲音刻意放得極盡溫和，“夫人莫怕！莫驚！我等是天子駕前天使！奉宣德皇帝圣諭，特來尋訪故御史大夫練公諱子寧之遺愛掌珠！天恩浩蕩，特為練公平反昭雪！夫人……” 他銳利的目光審視著眼前這狀如朽木、驚懼絕望的婦人，一字一頓，帶著天家使者的鄭重與清晰，“可是練瓊瓊？”</p><p class="ql-block"> 練瓊瓊！這三個(gè)字！如同九霄之外劈下的一道震裂塵寰的金色閃電！不！如同地府深處傳來的招魂符咒！二十多年了！</p><p class="ql-block"> “練瓊瓊”——這個(gè)從她記事起就被深埋、被遺忘、被她自己都強(qiáng)迫丟入意識(shí)深淵之底的名字！如同凝固千年的厚冰被猛然鑿穿！塵封的記憶轟然傾瀉！金陵的殿宇？</p><p class="ql-block"> 三洲的祖祠？父母模糊而悲愴的面容？還是自己幼時(shí)被老仆塞入糞筐、憋悶欲絕時(shí)瞥見的那一角染血的飛檐？！全都在這一瞬間帶著血腥、帶著煙塵、帶著鐵銹般的悲慟砸回她的腦海！</p><p class="ql-block"> 她瞳孔驟然放大又緊縮！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絕望的喘息！渾濁的淚水如同潰決的江河，瞬間模糊了眼前所有官差的臉孔和那卷明黃的圣旨！</p><p class="ql-block"> “民……民婦……是……” 她喉嚨如同被滾燙的烙鐵堵住，最終，那三個(gè)字，帶著碎裂胸腔的力量，嘶啞地從牙縫中擠了出來，“……練！瓊！瓊！” 如同孤魂野鬼終于喊出了困鎖自己的姓名！話音未落，她便已軟倒在內(nèi)監(jiān)臂彎里，渾身篩糠般抖作一團(tuán)，泣不成聲，悲鳴如垂死之雁。</p><p class="ql-block"> 宣詔天使肅然起敬，面容凝重。內(nèi)官監(jiān)太監(jiān)扶穩(wěn)她，待其稍稍緩過一口氣，便鄭重展開手中那卷象征著皇權(quán)至高無上與公正昭彰的明黃絹帛。</p><p class="ql-block"> 他深吸一口氣，中氣十足、一字不漏地將宣德皇帝那份飽含復(fù)雜情感的赦詔宣讀于這寂靜山坳、朗朗乾坤之下：</p><p class="ql-block"> “奉天承運(yùn)皇帝，制曰：朕聞古昔有國，旌揚(yáng)忠烈，所以樹風(fēng)教而勵(lì)臣節(jié)也。靖難之變，天步維艱。爾練子寧，少登高第，擢居清要。建文嗣服，職司風(fēng)紀(jì)。乃能秉心孤直，抗志不阿。金殿?yuàn)^舌血之書，竟遭顯戮；三洲罹赤族之慘，深可憫傷！朕嗣登大寶，追念前忠，惻然于懷！茲特贈(zèng)爾為資德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謚曰‘忠貞’，用表遺徽。爾女瓊瓊，流離草野，幽伏潛蹤，深荷天恩，今爾脫罪歸宗。著即赦還其原籍臨江府新淦縣（或準(zhǔn)于臨江府城安置），免其前愆。敕令該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并府縣有司，于府城擇善地營建第宅，撥公帑購良田若于畝（具體數(shù)字待定）賜之，以為生資。更令于地方品官士族中擇良善端厚、尚未婚配者一人，以配瓊瓊，俾其終身有托。其夫敕授州同知職（從六品），著即擢升供職，以示天恩。瓊瓊身與夫家田宅產(chǎn)業(yè)，準(zhǔn)其世代承襲。所在官府軍民匠作人等，一切雜差勞役永行蠲免！所在衛(wèi)所軍吏，永不許以公事名色擅自差擾占用！凡瓊瓊名下所有業(yè)產(chǎn)，地方豪強(qiáng)并坊鄰人等，敢有恃勢(shì)霸占侵奪者，許瓊瓊持此敕告官究治，即以霸占皇賜逆產(chǎn)論處，依律重治！其該管官吏，倘有收受賄賂，縱容刁難、剝榨勒索者，許直訴于都察院，查證核實(shí)，即以敕旨‘不赦’之罪同科論處！爾瓊瓊其奉教惟謹(jǐn)，恪守婦道，享此天恩，承爾父志。故茲敕諭，咸使聞知。欽此！” </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最后那聲“欽此”如同雷霆滾過山坳，余音回蕩在空寂的溪谷中，激起層層疊疊的回響。練瓊瓊已然跪伏于冰冷潮濕的泥地上。</p><p class="ql-block"> 她的頭深深磕碰著碎石嶙峋的地面，身體如同被雷霆擊中，每一塊肌肉都在瘋狂地戰(zhàn)栗、痙攣！</p><p class="ql-block"> 二十余年積壓在胸中的屈辱、痛苦、驚懼、絕望……還有那份連她自己都以為早已死滅的、對(duì)家國親緣無法磨滅的眷戀，如同被引爆的火山！她雙手死死摳進(jìn)泥濘里，指甲迸裂！再猛地抬起頭，涕淚橫流沾滿面頰與枯槁白發(fā)！</p><p class="ql-block"> 她用盡殘生最后所有的力氣，對(duì)著北方京城的方向，對(duì)著記憶深處那模糊卻悲壯的血色金殿，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天地為之變色的哭號(hào)：</p><p class="ql-block"> “爹——！娘——！陛下……陛下來給咱們洗冤了——！血……沒有……白流啊——?。≈摇?！貞——！爹……您……聽見了么——?。√烊铡颜选恕 。。?！”</p><p class="ql-block"> 這嚎哭穿越群山，撕裂了二十余載的重重陰霾！悲聲之慘烈凄厲，令宣旨的內(nèi)監(jiān)亦潸然淚下，令隨行吏役盡皆動(dòng)容垂首。</p><p class="ql-block"> 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這孤女積蓄二十年、一朝噴涌而出的血淚控訴與遲來的宣泄。她哭得昏天黑地，直至氣息奄奄，如同要把二十年來不敢流盡的淚，一次傾瀉干凈！身下，冰冷的泥土竟被溫?zé)岬臏I水潤濕了一片。</p><p class="ql-block"> 隨著那份明黃如金的敕命被工整謄錄于御用特織的黃綾之上，加蓋了象征皇權(quán)至高無上的鮮紅“敕命之寶”玉璽，并被鄭重交付給練瓊瓊珍藏，這面沉血海二十余載的孤舟，終于在一場(chǎng)浩大的皇恩眷顧下，被托舉回了人世的燈火與秩序之中。</p> <p class="ql-block"> 朝廷的旨意如同精密的機(jī)器開動(dòng)：赦罪歸籍：練瓊瓊正式洗脫了“逆臣孽種”的污名。</p><p class="ql-block"> 考慮到三洲故里已成廢墟，白骨露野，荒冢累累，不宜重建家園，臨江知府親自選定府城東隅一處清靜雅致、鬧中取靜的宅院，動(dòng)用官帑購下，又于近郊水澤豐美處劃撥上等水田兩百畝作為賜產(chǎn)，登記在冊(cè)，永世歸瓊瓊及其后人承襲。</p><p class="ql-block"> 賜婚封官：地方官員不敢怠慢。新淦縣衙中一位姓陳（名用昌）的書吏，為人端方勤謹(jǐn)，雖科舉止步于縣試，然頗有才學(xué)，亦久慕練子寧忠烈之名。</p><p class="ql-block"> 經(jīng)知府親自考察撮合，陳書吏感佩忠良之后，亦憐憫瓊瓊凄苦半生，慨然允諾婚事。依圣旨，成婚之日，宣德皇帝特旨擢升陳用昌為臨江府清江縣州同知，秩從六品。此職雖非顯赫，卻是掌刑名錢谷的實(shí)缺，足可安身立命，重振門楣。</p><p class="ql-block"> 優(yōu)厚撫恤：府衙發(fā)下內(nèi)庫撥付的金珠二十兩、銀三百兩、錦緞二十匹、綾羅若干，更有地方富紳聞風(fēng)而動(dòng)、攀附忠良名譽(yù)而奉上的賀儀，一時(shí)間，那昔日草屋中奄奄一息的孤婦，一躍成為府城內(nèi)受人敬仰、誥命在身（夫官六品，其本身亦得朝廷明旨赦免旌表）的官家夫人。</p><p class="ql-block"> 她的姓名——練瓊瓊，連同其父練子寧追贈(zèng)“資德大夫左都御史忠貞公”的事跡，在臨江府城內(nèi)迅速傳為美談，如同春風(fēng)化凍后破土而出的倔強(qiáng)新苗。</p><p class="ql-block"> 練瓊瓊的生活，從幽冥一步踏入了金粉環(huán)繞的深宅大院。綾羅穿于身，珍饈置于案，仆役侍于側(cè)。然而，這一切塵世榮光，在她眼中皆如云煙過眼。</p><p class="ql-block"> 她心中至珍至重者，唯那紙“赦免旌表、追謚忠貞”的敕命黃綾，與夫君陳用昌為她精心打造的三尊描金紫檀木靈位——父：明故追贈(zèng)資德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謚忠貞公練公諱子寧之神主；母：明故誥贈(zèng)淑人王太君之神主；弟：明故練公諱珍之神主（設(shè)衣冠冢）。靈位供于正廳潔凈肅穆的佛龕之中。</p><p class="ql-block"> 每日天將破曉，練瓊瓊必已沐手焚香，神情莊重，對(duì)著三尊靈位行三跪九叩之大禮。裊裊青煙升騰繚繞，恍惚間，仿佛看到父母親人立于云端。</p><p class="ql-block"> 每每至此時(shí)，她便輕撫那卷黃綾敕命，如同撫摸父母冰冷的遺骨，聲音哽咽，淚水滑過不再干枯卻依舊滄桑的眼角：</p><p class="ql-block"> “爹……娘……珍兒……你們……看見了嗎？聽見了嗎？陛下追謚您‘忠貞’！忠——貞——！金口玉言??！朝廷說您是國之柱石、死節(jié)之臣！您血灑金殿……咱家那滿門老小……三洲……三洲那千百口父老鄉(xiāng)親的血……沒有白流！沒有??！……女兒……女兒替您……謝過圣上恩典了……！” 她俯身再叩，哽咽不能成聲，涕淚沾濕衣襟。</p><p class="ql-block"> 這一次，淚水中蘊(yùn)含的，是熬盡寒冰之后劫后余生的滾燙欣慰，是忠魂終于得享祭享的沉痛告慰。</p><p class="ql-block"> 陳用昌為官勤勉，性情溫厚，對(duì)瓊瓊敬重有加。夫婦二人相敬如賓，倒也平靜安穩(wěn)。練瓊瓊將父親的故事、圣旨上那字字珠璣鐫刻于心，并時(shí)常于家宅庭院的靜夜燈下，緩緩講述予陳用昌聽，亦期冀于未來的兒女后代。</p><p class="ql-block"> 她要讓練子寧這個(gè)名字、那段以血淚書寫的歷史、那份穿透朝堂的血性詰問——“成王安在？”，連同那份“澄江似練終為心”般澄澈如水的忠節(jié)，如同不熄的薪火，在這片曾被鮮血染透、終被春風(fēng)拂照的土地上，永世傳承。</p><p class="ql-block"> 安定的生活并未撫平練瓊瓊心中最后一道刻骨的傷痕——那流落無蹤的幼弟練珍！她篤信，那位在練家闔府盡歿之際，冒死護(hù)著珍兒沖出金陵的忠婢阿朱尚在人世，珍兒一定還活著！他背負(fù)著練氏最后一點(diǎn)正支嫡脈，流落在浩蕩山河間的某一寸土地上，與她一樣在無盡的恐懼與思念中煎熬。</p><p class="ql-block"> 她開始動(dòng)用作為州同知夫人的便利。在臨江府城，她秘密托付可靠的家仆、交好的士紳；甚至不惜在丈夫陳用昌的默許下，動(dòng)用其州同知的些許官場(chǎng)關(guān)系——請(qǐng)托途經(jīng)江西的公差，將搜尋的信息悄悄散播出去。</p><p class="ql-block"> 她描述著弟弟幼時(shí)可能的模樣（更多的只是想象），更清晰地描繪著當(dāng)年那位忠仆阿朱的特征：應(yīng)是二十七八年紀(jì)出頭的壯婢，江西口音，身材健碩，性情剛烈機(jī)敏……</p><p class="ql-block"> 然而，二十多年的時(shí)光，如同奔流的贛水，足以淘盡一切最初痕跡，模糊一切曾經(jīng)清晰的輪廓。</p><p class="ql-block"> 數(shù)月過去，數(shù)年過去。每一次有差人從外地歸來，帶來些許關(guān)于某處發(fā)現(xiàn)形似流亡者的模糊音信，都讓練瓊瓊的心驟然懸起，燃起灼熱的希望；而當(dāng)查證的結(jié)果一次次指向虛無——或是年齡不符、或是口音相異、或是那人早已埋骨異鄉(xiāng)……</p><p class="ql-block"> 每一次消息落空，便如同心頭被狠狠剜去一塊血肉，留下更深的空洞與冰冷的絕望。山高水遠(yuǎn)，人海茫茫。阿朱與練珍，如同匯入大海的兩粒微塵，徹底湮沒于歷史的波濤之下，杳無音訊。</p><p class="ql-block"> 絕望如深海，漸次淹沒希望的火苗。練瓊瓊最終不得不將那縷奢望深埋心底。</p><p class="ql-block"> 臨江府城東隅，城隍廟不遠(yuǎn)，有一處小小的廢棄尼庵，久無人跡，破敗頹圮。練瓊瓊拿出朝廷賜金中的一部分，慷慨捐資，延請(qǐng)工匠，將它精心修繕一新。她懇請(qǐng)知府，為庵堂賜名，知府感其心誠，題名“懷忠庵”。</p><p class="ql-block"> 從此，臨江城內(nèi)便有了一處特殊的清凈之所。</p> <p class="ql-block"> 懷忠庵山門并不宏敞，清幽小院中，青磚佛殿樸素潔凈。殿內(nèi)除供奉尋常佛菩薩金身外，另辟靜室專龕。神龕以黃綢覆蓋，龕內(nèi)供奉三尊紫檀牌位，與家中靈位一般無二：父、母、弟。只是那“弟”練珍的靈位旁，多了一行娟秀的小楷：“追思故仆義婢阿朱位”。</p><p class="ql-block"> 練瓊瓊每月必有數(shù)日獨(dú)入此庵，摒退隨從，于佛前長跪誦經(jīng)。在裊裊佛香與木魚清響的環(huán)繞中，她長久地凝視著牌位上父親的名字和那被弟弟“珍兒”替代的空位，低語如風(fēng)：</p><p class="ql-block"> “爹……娘……瓊瓊無能為力……找不回弟弟了……阿朱啊……若你們?cè)谔煊徐`……務(wù)必護(hù)佑他平安……讓他……在那不知名的角落里……好好活著……活到那……天理大白……血脈重光的……一天……”</p><p class="ql-block"> 淚水無聲滑落，滴在蒲團(tuán)前冰冷的地磚上，迅速洇開一朵微小的、透明的、永不干涸的花。這花，無聲訴說著一個(gè)孤女對(duì)至親深入骨髓的思念，訴說著一個(gè)家族在滔天血浪之后依然試圖重聚那最后一點(diǎn)星火的徒勞努力，更訴說著歷史對(duì)忠烈之后那份深沉而無盡的悲憫與涼薄。</p><p class="ql-block"> 宣德皇帝的敕詔，如冬末初春的第一道暖陽，艱難地穿透永樂盛世二十二年鐵幕下凝重的寒意，照在練瓊瓊這滴曾滾落于塵泥的最微小的血珠之上。</p><p class="ql-block"> 她是練子寧血脈在人世間被皇權(quán)承認(rèn)的唯一證言，亦是那份血性忠節(jié)在殘酷歷史長河中得以延續(xù)的微弱圖騰。</p><p class="ql-block"> 然而，那流散于九州四海的練氏余脈——汀州西山上改姓遁世的練觀、江蘇東臺(tái)梁垛默默延續(xù)骨血的練宣童練任忠、饒州德興深埋根源的練仁善、以及遠(yuǎn)在嘉定那處日后名為“侯家灣”的低洼村落中悄然降臨又默默更名守諾的“侯居練”……他們?nèi)缤聊姆N子，深埋于地下，在另一個(gè)歷史循環(huán)開啟之前，尚需等待三百余年后的另一道赦詔春風(fēng)。</p><p class="ql-block"> 歷史的塵沙，依舊掩埋著更多的故事，等待后人拂去喋血里的滄桑塵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