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柜

李毅梅

你或許難以相信，我的父親從未邁進(jìn)過一天學(xué)堂的門檻，卻獨自在貧瘠歲月里，親手為我豎起了一座書柜。 我小的時候，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不像今天這樣富足，很多家庭都是家徒四壁的。而我家卻擁有一件像模像樣的家具——書柜，那是父親親手做的。父親用最粗簡的木料，日夜敲打，榫卯拼合，再一遍遍細(xì)細(xì)刷上桐油——于是這粗糙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竟奇跡般在幽暗的里屋一角穩(wěn)穩(wěn)立住了，散發(fā)出沉靜而莊重的光澤，也散發(fā)著濃濃的書卷陳香。 　　父親童年失怙，少年漂泊于柳州碼頭，肩扛生活重?fù)?dān)，字紙于他本應(yīng)是天外的浮云。可某一天，他偶然購得一本無畫之書，教員告訴他此乃識字的鑰匙——字典。于是，父親纏住教員，教會了他漢語拼音。他憑著一股韌勁識字。漸漸地，他能讀書、讀報了……書的世界，終于向他豁然敞開。 從此，愛讀書的父親，每個休息日都會到書店去淘一淘，時不時帶回一些書，等到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書柜上已經(jīng)擺滿了各式各樣、琳瑯滿目的書。 　　細(xì)心的父親將書柜整理得很有條理。書柜共分四層，秩序儼然。底層存放著父親的文房四寶與舊報紙，那是他勞作后以筆墨為舟的靜謐港灣；第二層放著兒童讀物、連環(huán)畫和小人書，是為我們姐妹準(zhǔn)備的，有《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小兵張嘎》《王二小》這類具有時代意義的圖書，還有《千字文》《笠翁對韻》《百家姓》《三字經(jīng)》等線裝書。在那個年代，能擁有這么多兒童讀物，已經(jīng)非常了不起了。第三層有一整套《十萬個為什么》，我曾認(rèn)真數(shù)過，一共有23本，有動物、植物、人體、人文、地球、科技等。還藏有一套毛澤東選集——全部五卷，父親最愛讀這套書，他平時練書法，多半會找里面的一段話來練習(xí)。第四層是章回體小說，其中的四大名著，是兄長的最愛。書柜前面固定放著兩張小凳子和一張方凳，方便我們坐著閱讀。 　　父親知道我愛讀書，就要求我習(xí)《弟子規(guī)》，背《千字文》，默《三字經(jīng)》，他常常抽空帶著我背詩誦文。父女倆對坐在書柜前，他讀一句，我跟一句。他讀“天對地”，我接上“雨對風(fēng)”。他讀“古往今來，誰見泰山曾作礪”，我響亮接道“天長地久，人傳滄海幾揚塵”。雖然不理解其中意思，但兒時記憶異常深刻，為我今天寫詩填詞，打下了牢牢地基礎(chǔ)。而父親朗讀時那種認(rèn)真的態(tài)度，瑯瑯上口帶著磁性的聲音，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熠熠生輝。 等我長高了些，能看得到書柜上更多的書了。雖然不知道什么是四大名著，但是我就愿意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左手拿著一本書、右手握著一支筆，一頁頁、一行行、一字字認(rèn)認(rèn)真真地閱讀，仿佛我已經(jīng)能看懂《三國演義》里風(fēng)起云涌的故事。記得有一天，我在看《水滸》吳用智取生辰綱那章節(jié)，梁山好漢扮作販棗人、賣酒人下藥，楊志等人中計，喝了酒被迷倒，晁蓋七人取走生辰綱。書中扣人心弦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正當(dāng)我“大快朵頤”的時候，老師找上門，我才知道耽誤了上學(xué)的時間，父親嚴(yán)厲地批評我，讓我處理好上學(xué)和讀課外書的關(guān)系。但是鑒于我學(xué)習(xí)名列前茅，按時完成各種作業(yè)，父親并不限制我看這些“閑書”。于是，我依舊陶醉在書柜前，在如饑似渴的閱讀中渡過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 　　父親珍愛書柜如惜生命。每日必將其擦拭得光潔如新，再將書籍依序排好。他勞碌之后，常靜坐柜前，就著燈光凝神捧讀，直至夜色深沉——那身影仿佛融入燈影，借月色蘸一身秋光，書一紙幽夢，藏入嫏嬛之境……時光流轉(zhuǎn)，書柜終于不堪重負(fù)，在歲月中悄然隱退，不知所終。 　　可父親摩挲書脊的指溫，他誦讀時沉穩(wěn)的聲音，連同那桐油與墨香交融的氣息，早已融入我的骨血——那朽去的木柜已化作我靈魂深處一座永不坍塌的書城：父親以無字之身，教會我生命最深邃的裝幀；他以沉默的脊梁，撐起我精神浩瀚的穹頂。 每一冊舊書，都曾是他親手遞來的火種；每一次翻閱，皆是無聲的傳承儀式——這書柜不在眼前，卻始終在心上；它盛放的不止是紙頁，更是父親以一生書寫的、關(guān)于熱愛與尊嚴(yán)的厚重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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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