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雷 永 太 </p><p class="ql-block"> 在陜西省合陽縣百良鎮(zhèn)岔峪村的黃河岸畔，徐水河如一條青碧玉帶在此匯入黃河的蒼茫波濤。南岸六十余米高的半崖之上，龍居寺遺址正以沉默的姿態(tài)俯瞰著兩水交匯的壯闊。它像一位被時光雕刻的老者，崖石是它的皺紋，松風(fēng)是它的低語，縱然殿宇湮沒，香火不再，依舊在晨霧暮靄中透著千年不散的清輝。</p><p class="ql-block"> 龍居寺的始建年月，早已湮沒于歲月煙嵐。村上老人們說，寺里曾有塊青石碑，碑文中“龍飛”“貞觀”等字樣依稀可辨，只是兵燹與塵劫讓石碑不知所蹤，唯余一方石座在崖邊枯坐。那石座邊緣已被風(fēng)雨磨得溫潤，撫上去能摸到深淺不一的凹痕，像極了欲言又止的唇齒。遙想盛時，寺域綿延十余畝，僧人墾殖的田壟沿崖坡鋪展，春種時的犁痕與秋收后的谷堆，讓這座山巔古剎有了煙火氣的根基。更難得的是，清代中葉起，寺里的東廂房成了私塾 —— 晨光漫過雕花窗欞時，先生的戒尺輕叩案幾，十余學(xué)童的瑯瑯書聲便順著徐水河的流向漫開，把《論語》的字句種進(jìn)了岔峪村的土壤里。踏入遺址的剎那，仿佛在斷壁間看見往昔的倒影。正殿的柱礎(chǔ)仍在，圓形青石上的纏枝蓮紋雖已模糊，卻能想見當(dāng)年朱紅立柱撐起的飛檐斗拱。觀音殿的神龕基座尚存，積著半尺厚的樹葉，指尖拂過能觸到細(xì)微的鑿痕—— 那是匠人雕刻蓮臺時留下的溫度。老輩人說，從前殿里的觀音像足有丈余高，琉璃衣袂在燭火中流動如真，每月初一十五，信眾捧來的供品能擺滿三張條案，酥油香混著山野的菊香，能飄到山下的渡口。</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最令人稱奇的是觀音像下的“不溢井”。那井僅碗口大小，石沿被汲水的陶罐磨得發(fā)亮，卻常年盈著清冽甘甜的水。有香客試過用木桶連續(xù)舀水，井水始終在同一刻度浮沉，仿佛與崖下的黃河暗通聲息。寺外的滴水崖更是奇妙：天然石縫滲出的泉水如銀線垂落，下方常年放著個粗陶蒸碗，接住的泉水甘洌沁脾。行腳僧或香客路過時捧碗痛飲，趕考的書生用泉水研墨，那蒸碗的沿口被千萬只手摩挲得圓潤，像件會呼吸的老物件。寺墻曾是文人的墨場，有人題“黃河在袖”，有人書“云深不知處”，可惜這些墨跡早被風(fēng)雨洗去，只在村民的記憶里留下“字比廟里的菩薩還精神”的贊嘆。我的爺爺便是私塾里的學(xué)子。曾聽他說自己九歲那年，背著母親縫制的布書包爬上十八盤石階，一進(jìn)寺門就被滿院的桂花香醉了腳步。先生教《三字經(jīng)》時，他總盯著窗欞外的老槐樹—— 那樹上有個喜鵲巢，巢里的雛鳥跟著書聲學(xué)叫。三年啟蒙讓他識了千余字，這成了他一生的光。后來他在田埂上勞作，歇腳時也會掏出藏在懷里的《岳飛傳》，粗糲的手指撫過泛黃的紙頁，連陽光都變得溫柔。曾記得有次我見他對著月光出神，問他在想什么，他說：“想起龍居寺的月亮，比別處的亮些，照得見觀音殿的銅鈴在風(fēng)里打轉(zhuǎn)?！?lt;/p><p class="ql-block"> 1938 年的春寒里，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進(jìn)了對河的臨猗城，戰(zhàn)爭的陰影漫過了黃河。岔峪古渡成了河防前線，原本擺渡的船只改載士兵，碼頭的石階上，布鞋與軍靴的腳印疊在一起。村民們眼看著河防部隊在崖邊筑碉堡，戰(zhàn)壕像蛇一樣繞著龍居寺的墻根蜿蜒。拆除殿宇的那天，爺爺正躲在酸棗叢后張望：士兵們的鎬頭剛碰到殿柱，就見無數(shù)青蛇從梁上、柱縫里涌出來，有的盤在斗拱上吐信，有的順著石階游向崖邊，嚇得眾人丟了工具就跑。后來才知，那些蛇是寺里的“老住戶”—— 僧人從不驚擾它們，它們也守著寺廟的安寧。這奇事在村里傳了幾代，成了龍居寺最后的倔強。</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的“破除四舊”運動中，龍居寺再遭劫難。雕花的殿門被拆去當(dāng)柴燒，泥塑的神像被推倒在崖下，唯有兩個九蓮燈被村民悄悄藏進(jìn)地窖 —— 那燈是銅制的，花瓣上的蓮紋精細(xì)得能數(shù)出脈絡(luò)，點燃時九盞燈芯齊明，能照得半間屋亮堂，仿佛還能看見當(dāng)年僧人持燈夜游的身影。寺址上的碑座也有段故事。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有個年輕人想把它抬回家當(dāng)石桌，剛抬到半路就渾身發(fā)冷，夜里總夢見穿袈裟的人對他搖頭。他連夜把碑座送回原處，還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這故事讓碑座成了“有靈性”的存在。</p> <p class="ql-block"> 當(dāng)年在渭南政府部門工作的田海龍先生曾為龍居寺奔走。他在文章里寫到：“每次站在遺址上，都能聽見瓦片落地的脆響?！?他搜集了村民的口述，畫了寺廟復(fù)原圖，甚至找到最年長的老人了解細(xì)節(jié)。由于諸多復(fù)雜的原因，那份重修提案雖未通過，但卻讓更多的人知道了這座古寺。在此也對田海龍先生表示敬意。</p><p class="ql-block"> 我多次駐足龍居寺，只見遍地瓦礫間生著野草，柱礎(chǔ)的石槽里積著雨水，倒映著流云的碎影。寺周圍的“和尚墳”還剩三座，墳頭的酸棗樹都長到碗口粗。有個穿校服的孩子在撿陶片，說要做歷史課的標(biāo)本，老人趕緊叮囑：“輕點兒拿，那是廟里的念想?！比缃瘢?dāng)我站在渡口回望，龍居寺的遺址隱在蒼翠里，像枚被歲月磨損的印章，蓋在黃河與青山之間。它的榮光或許已散，但那些關(guān)于井水、蛇群、蒸碗的記憶，那些藏在九蓮燈里的微光，那些刻在村民心底的敬畏，都是它從未消逝的生命。就像爺爺當(dāng)年背誦的詩句，縱然忘了出處，平仄里的山河始終鮮活。</p><p class="ql-block"> 在文章結(jié)尾，遂作拙詩兩首，以示對歷史的尊重和對龍居寺的紀(jì)念！（一）龍居寺遺址憑吊：黃河西轉(zhuǎn)怒濤寒，古寺曾懸峭壁端。龍隱翠崖云氣老，鶴歸碧落柏陰團(tuán)。一泓自瀉云根玉，小碗長盛石髓天。最是殘碑苔蝕處，依稀風(fēng)送舊吟酸。（二）龍居寺故址尋韻：百丈丹梯接渺漫，斷垣殘碣倚巑岏。濤聲日夜淘沙岸，鳥道東西鎖暮巒。古柏仍含千載色，靈泉自涌四時瀾。可憐題壁風(fēng)流盡，誰向蒼崖拾舊翰？</p><p class="ql-block">（作者簡介：雷永太，陜西合陽百良鎮(zhèn)岔峪村人，退休教師，曾就職于韓城市職業(yè)中等專業(yè)學(xué)校，歷任教師、校辦公室主任、工會主席，愛好文學(xué)，曾在《教師報》、《合陽報》等報刊有作品發(fā)表，現(xiàn)工作生活之余偶爾有習(xí)作，但只為個人興趣自我欣賞。）</p>